張曉娜

父親的心愿

江志根的悲傷不在臉上。

在村里，他話不多。不過遇到熟識的村民都會主動打聲招呼，有時還綻放一絲笑容。此時，村民多會問他一句：“怎么樣？辦下來了嗎？”

“還沒有弄好?！苯靖鶖[擺手，人家搖搖頭走開。

江蘇省句容市后白鎮(zhèn)的古村，幾乎每個村民都知道：12年來，江志根一直在跑一件事情，為救人身亡的兒子申請見義勇為榮譽證書。

從事發(fā)到認定基本事實，江志根花了11年時間。直到2011年12月，句容市見義勇為基金會才按照特例，參照有關(guān)規(guī)定，給予江志根包括撫恤金、困難補助金在內(nèi)共計15萬元。

“在見義勇為條例和法規(guī)上明確規(guī)定了獎勵見義勇為人員應(yīng)當實行‘精神獎勵和物質(zhì)獎勵相結(jié)合的原則。用‘困難補助金這樣的字眼，我內(nèi)心還是難以接受?！本髲姷慕靖Ｍ詈媚軐ⅰ袄щy補助金”改為見義勇為應(yīng)得的獎金，同時他想拿到兒子江偉華的事跡描述及榮譽證書。

然而多年來，未成年人見義勇為始終是一件有爭議的事。江偉華是未成年人，參照江蘇省乃至全國對見義勇為行為表彰獎勵的實踐，均不提倡未成年人見義勇為行為。在12年后，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最終并未下發(fā)這一紙“見義勇為”榮譽證書。

如今，江偉華的小墳頭隱藏在一堆亂草叢中，沒有墓碑，沒有名字，只有瘋狂長出的翠竹守衛(wèi)著這個早逝的生命。

江志根將自己上訪用的背包和一雙穿舊的鞋放在墳旁作為標記，他說話聲音很低：“只要有我的東西在，兒子就知道我來過了?！?/p>

2000年“五一”長假的最后一天，時年12歲的江偉華來不及脫下衣服，只留下一句“我來救你”后就躍入村中水凼，他把溺水的同學(xué)吳德飛向岸邊推了一把，便再也沒能上岸。

而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凼是村里的磚窯廠挖土后形成，沒有回填，沒有設(shè)立警示標志。

等江志根和妻子趕到事發(fā)地，看到被打撈上來的兒子穿著衣服，身上還掛著家里的鑰匙。

起初，江志根并不知道兒子是救人而死，他認為磚窯廠在水凼邊沒有設(shè)立警示標志，應(yīng)該負有一定責(zé)任。但磚窯廠廠主的妻子告訴他：“你兒子是救人死的。”

多次走訪求證后，江志根將磚窯廠和被救者起訴到法院。

在句容市法院和鎮(zhèn)江市中級法院的判決書中，都有這樣幾句話：“江偉華沒有顧及自己不會游泳也前去救助。后吳德飛被人救起，江偉華不幸溺水死亡?！薄敖瓊トA不會游泳卻至深水處救人，其行為雖不宜提倡，其動機的確是善良的?！?/p>

通過訴訟的形式確定了江偉華是救人而死，這讓江志根看到了希望。江志根認為兒子小小年紀就能舍命救人，是小英雄。遂有了為其申請見義勇為榮譽的打算。

為了一紙證書

十幾年來，從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到句容、鎮(zhèn)江、南京的民政部門和見義勇為基金會，江志根憑借一部單車幾乎跑了個遍。

“其實比榮譽證書更重要的是見義勇為者事跡的描述?！苯靖谧屑氀芯恳娏x勇為諸多條例和規(guī)定后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他甚至搜集了鎮(zhèn)江市其他見義勇為者的榮譽，均包括證書和事跡兩部分。

2002年，正在籌備中的句容市見義勇為基金會曾頒發(fā)2000元慰問金給江志根，并有過這樣的意思表示，要為其頒發(fā)證書?！耙?，我兒子是2000年見義勇為犧牲的，而當時，句容市見義勇為基金會還處于籌備階段，直到2007年才成立，所以句容市發(fā)的證書我不認可?！痹谒磥?，有權(quán)發(fā)這一證書的是鎮(zhèn)江市見義勇為基金會和鎮(zhèn)江市人民政府，或者等級更高的上一級部門。

“和其他上訪人不一樣，我從來沒鬧訪過?！苯靖f，有人接待，就遞上材料，把兒子的事講一遍走人。吃了閉門羹，就站在大門口，默默地等到下班，找機會或者通過郵遞送材料?！拔蚁嘈湃诵氖巧屏嫉?，總有被感動的一天?！?/p>

一些機構(gòu)的領(lǐng)導(dǎo)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但都熟悉了江志根的訴求，在某些領(lǐng)導(dǎo)的眼里，他固執(zhí)而又執(zhí)著。

2011年12月，在中華見義勇為基金會秘書長郭玉英的幫助下，他拿到了15萬元的撫恤金和困難補助。此前的3個月，針對江志根為其子江偉華見義勇為事由長期上訪問題，江蘇省、鎮(zhèn)江市、句容市見義勇為基金會，公安、政法委相關(guān)工作人員召開了專題會議討論，以會議紀要的形式形成了以下結(jié)論。

“之所以是撫恤金和困難補助，同時不另發(fā)榮譽證書，是因為這次見義勇為行為，是未成年人完成的?！迸c會人員給了江志根這樣的解釋，少年兒童思維和自我保護意識不強，如果監(jiān)護不到位，容易造成嚴重后果。參照全省乃至全國對見義勇為行為表彰獎勵的實踐，均不提倡未成年人見義勇為，因此對江偉華的見義勇為行為僅進行獎勵撫恤，并由句容市見義勇為基金會對江偉華家屬作出撫恤決定，不另發(fā)榮譽證書。

江志根告訴記者，雖然不提倡未成年人見義勇為，但孩子有這個境界和覺悟，主動去救人，你不能因此不肯定他。村里的老黨員劉學(xué)仁也認為：不提倡和發(fā)證書是兩碼事，政府都給了撫恤金，就應(yīng)該發(fā)證書，發(fā)了證書也不代表著鼓勵其他孩子都做這個事。

拿到了撫恤金和困難補助，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多了，有人說江志根就是為了錢。也有人認為他難纏而執(zhí)著，怕惹禍上身平日里不和他接觸。

2012年7月，國家將見義勇為獎勵上限提高到50萬元。有人勸江志根可以用這項新政策拿更多的錢，江志根說他不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我依照的還是江蘇省的見義勇為條例落實善后工作，因為我兒子的事不是現(xiàn)在發(fā)生的，而是過去發(fā)生的?！?/p>

失獨生活

10多年前，江志根家算得上村里的富裕戶，1997年他家就蓋起了兩層小樓。如今，原來周圍低矮的磚瓦房相繼都變成了更漂亮的樓房，他家的兩層小樓也漸漸不起眼了。

家里的三畝田地完全荒蕪。妻子打工每月1000元的薪水，也全部被他用來跑兒子的事。江志根一個人的生活已經(jīng)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頓午飯白水煮面條，灑點鹽、香油、醋，再打上個雞蛋，對他來說就是豐盛的午餐了。

江志根兄弟四人，只有他一人成了家。江偉華是整個家族的獨苗，可以想見這個少年的離去對這個家族的打擊。

兒子的小模樣始終沒能在江志根的記憶中抹去，“我還記著和兒子頂牛，頂著鼻子玩，頂著頂著就頂不過他了?！?/p>

兒子的小枕頭還擺在床上，江志根每晚就躺在那張床上，與它相伴?！胺块g里的東西還都是以前的樣子。”

房屋一隅的電視機，是專門用來放映2002年當?shù)仉娨暸_為此事拍的新聞短片。電視里，妻子王世珍悲痛欲絕的呼號常讓他覺得又回到了當年。

受刺激的妻子一聽到兒子的事就會哭，因此離開家去常州打工，很少回來。但平時一旦看到電視上有關(guān)于見義勇為的報道，妻子就會立即打電話給江志根讓他看?！爸挥性谶@個時候，她會打電話給我?！?/p>

孩子走后，江志根悄悄和妻子商量過：等把孩子的事處理好，再考慮生個第二胎?！拔夷菚r想，頂多3年就能把見義勇為申請下來，沒想到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還沒辦成?！?/p>

十幾年的奔波讓江志根家的生活徹底停擺，他也從青壯年幾近垂暮，57歲的他頭發(fā)中間已有了謝頂?shù)嫩E象。而對即將到來的養(yǎng)老問題，江志根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常說：“爛泥蘿卜，扒一截，吃一截吧。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未成年人勇救落水同學(xué)溺亡，卻始終得不到“見義勇為”榮譽證書，父親為此奔波了12年。

編后：

執(zhí)拗的父親，12年奔波，政策瓶頸就那么難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