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導演一改她往日愁苦悲情的路線，于2010年拍成一部城市輕喜劇《得閑炒飯》。該影片以現(xiàn)代香港為背景，反復出現(xiàn)的中環(huán)那段上上下下的升降梯也提示觀眾，這是一段香港繁華景象中的白領(lǐng)故事。梅西（Macy，吳君如飾）和安妮塔（Anita，周慧敏飾）一對同窗時的戀人，多年后重逢，已是各自有孕在身，影片娓娓道來她們?nèi)绾闻f情重燃，又如何共同建立兩個孩子四個媽的奇特家庭。各種元素，諸如婚姻、家庭、墮胎、同性戀、女權(quán)、父權(quán)在影片中或褒或貶，處理得開放自如。

女性特質(zhì)的多重敘述

幾千年來，父權(quán)制一直操縱著性別刻板模式，通過放大性別差異來維護男性的優(yōu)越地位。于是，早期的女權(quán)主義者急切地想展示自己的肌肉，把性別差異踩在腳下。這讓伍爾夫感到擔憂，如果女人必須干男人的體力活，也許要不了多久，女人就會稀缺得像天上的飛機一樣（20世紀初的飛機還很少見）。所以簡單地放大或否定性別差異，都不免偏離原意。性別差異是否存在呢？當然！不過它像每個人之間的差異一樣多變和復雜。在法國女性主義作家埃萊娜?西蘇（Hélène Cixous）看來，“給性別差異下絕對的定義限制了它本身的復雜性?！币驗樾詣e差異“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定的分派和體現(xiàn)”。［1］也就是說，女性特質(zhì)不應(yīng)該放在男女二元對立的抽象語境中討論，而應(yīng)該具體到個體多樣化的性格特征。

影片中，四個女主角都是經(jīng)濟獨立，事業(yè)上小有成就。梅西自有一家律師事務(wù)所，拎著愛馬仕包包，出入中環(huán)高層公寓；安妮塔在跨國銀行工作，也有一套豪華裝修的中環(huán)公寓；艾利阿諾（Eleano）開了一家瑜伽館，平時是瑜伽教練，業(yè)余是婦女解放中心的積極分子；惠惠呢，是醫(yī)生，給女病人做胸透，拯救她們在“男性視覺”下的尷尬。相比較而言，男主角之一的邁克（Mike）則是還沒畢業(yè)的學生，靠兼幾份職養(yǎng)活自己。不僅在經(jīng)濟方面，在法律權(quán)益上，女性角色也是當仁不讓，連占上風。梅西這條敘事主線由羅伯特（Robert）妻子控告他家庭暴力展開，覺得打老婆正常的羅伯特沒想到妻子走上大義滅親的維權(quán)路線，只好找梅西做辯護律師。梅西的辦公室是一個女權(quán)符號的縮影，門和墻上都張貼著各種反抗父權(quán)的標識和海報，包括在女性主義陣營中爭議頗多的“肌肉女”和“We can do it!”的口號。她在這樣一間充滿象征意味的辦公室，運籌著至關(guān)重要的法律權(quán)利，不過她這次維權(quán)的對象是父權(quán)制度下犧牲的家庭，切入口是犧牲品之一的羅伯特而不是他老婆。影片最后安妮塔受到公司對不婚媽媽的歧視，艾利阿諾和惠惠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抗議游行活動，力爭媒體輿論對婦女權(quán)益的支持。

和傳統(tǒng)女性角色相對照，這些強勢的女性形象大大地偏離了她們的既定軌道。她們不為人妻，雖說梅西和安妮塔，艾利阿諾和惠惠各自組成了家庭，但同性家庭的角色分配并未延續(xù)傳統(tǒng)家庭的巨大慣性，沒有清晰的夫妻角色扮演。她們是朋友、戀人和親人，而非模式化的丈夫和妻子。

她們不是小鳥依人的小情人，也不是野性十足的性感尤物，撤去了狹隘的男性視角，女性的情人角色既非神圣如女神也非低賤如妓女。她們只是性格各異的蕓蕓眾生。許導沒有將兩對同性情人關(guān)系處理成T/P模式，來強化男性/女性特質(zhì)之分。艾利阿諾和惠惠，相親相愛，小日子過得安詳平靜。相比較而言，梅西和安妮塔的關(guān)系則可謂一波三折。梅西偶遇中學時代的舊情人安妮塔，驚呼天降驚喜，安妮塔則認為是天意。天意就一個，驚喜可以連連。所以梅西一會兒要和安妮塔一起生仔養(yǎng)仔，一會兒又想墮胎繼續(xù)瀟灑，沒個定準?！盎ㄐ摹毕騺硎莻€有性別之分的詞，在男人這邊是風流倜儻，讓人艷羨；在女人這邊則是水性楊花，受人唾棄。影片中，此褒貶二意不復存在。同樣是追求安妮塔，和梅西三心二意相比，邁克要專一得多。為了取悅安妮塔，他甚至換了份兼職，學做她最喜歡的披薩。傳統(tǒng)的男性女性特質(zhì)于此似乎在相反的性別身上得到體現(xiàn)。正如西蘇所說，在個體身上討論性別差異，只是不同的建構(gòu)和分派問題，“這事既復雜又繁瑣”。［2］

長期占據(jù)銀幕的默默奉獻的母親形象，在《得閑炒飯》中一改愁容，破涕為笑。

影片的大部分時間里，梅西和安妮塔都為生仔還是墮胎舉棋不定、徘徊不已，梅西甚至提出她生下小孩給急著領(lǐng)養(yǎng)小孩的艾利阿諾，否則她就去墮胎。做不做母親，成了一種選擇，心甘情愿地扮演母親的角色，或者樂得單身自在，都無須受到丈夫、父親的指令和父權(quán)的桎梏。影片結(jié)尾，梅西和安妮塔都順利生下女兒。羅伯特和邁克忙得團團轉(zhuǎn)，一手抱小孩逗她開心，一手還要指正惠惠怎么喂奶，而梅西和安妮塔則躺在床上沉浸在探戈節(jié)目中，感嘆著要去阿根廷旅行。這種對照，是否是對男女特質(zhì)的簡單置換從而達到喜劇效果呢？有些母親不愿清凈的生活被攪擾，比如梅西；有些母親盡心盡責，卻不會犧牲自己的事業(yè)，比如艾利阿諾和惠惠；有些母親角色由男性來客串，比如羅伯特和邁克。在父權(quán)字典里，父親角色被剝奪了日常照料孩子的權(quán)利。喂奶哄睡、推嬰兒車的全職爸爸經(jīng)常受人嘲笑。父親總是高高在上，總在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展示其燈塔般的深邃抽象的存在。父子間的距離究竟是父權(quán)制苦心經(jīng)營以維護父權(quán)尊嚴還是僅僅出自人類本性呢？話說回來，本性一詞用于形容邁克和羅伯特可謂貼切，他倆自然流露的對孩子的關(guān)愛并未使父權(quán)難堪。

男性特質(zhì)的挽歌

許導一邊細致地闡釋女性角色，一邊對故作神秘的男性特質(zhì)嘲諷有加。男性的傳統(tǒng)角色，父親、丈夫和情人，各類文本中不可或缺舉足輕重的形象，在《得閑炒飯》中卻顯得可有可無，或者遭拒門外。

在四位女主角的生活里，父親是缺席的。她們女權(quán)姿態(tài)和性取向的背后并未籠罩著父親的陰影。并且，父親的缺席并沒有在她們的內(nèi)心深入激起額外的戀父情結(jié)，也許弗洛伊德會因此失望，這些女人竟然群起將羅伯特和邁克萌發(fā)的做父親的念頭扼殺了。

當一個女人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會怎么辦？驚慌失措一路飛跑至情人懷里尋求庇護，孩子他爹又來回踱步思前想后執(zhí)掌小生命的生殺大權(quán)；或者母憑子貴，嚷嚷著大轎抬入豪門，不顧情人是否已經(jīng)妻妾成群兒女成堆。《得閑炒飯》中的情形則大相徑庭。當安妮塔得知和邁克一夜情后竟然懷孕了，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邁克問清他的健康情況，看看精子有無問題。邁克以為安妮塔疑心他有艾滋病，花了一千港幣（對他來說是一大筆錢）做了檢查，遞給安妮塔一大疊醫(yī)院化驗單，保住了自己的清白，頗有得意之色，對安妮塔懷上了他的孩子毫不知情。很明顯，安妮塔沒準備讓這個男人進入她的生活，扮演父親這個角色。她總是找借口，諸如“邁克太小了，我不想嚇到他”。她甚至想方設(shè)法回避他，而邁克卻死心塌地地迷戀上了這個姐姐，更換各種兼職就為了時常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冒個泡。另一條敘事線上，梅西與羅伯特一夜情后也意外懷孕。她去羅伯特辦公室認真談了這事，她直截了當?shù)爻吻遄约旱牧?，她不是來追究責任的。話雖如此，習慣了“指腹認父”思維的羅伯特開始神經(jīng)緊張，著手調(diào)查他是否是這孩子的親爹，甚至，在他發(fā)現(xiàn)梅西與安妮塔的同性戀情后，奇思異想地認定這是場精心謀劃的精子偷盜詭計。當他最后終于鼓起勇氣，試圖將男人的責任感付之實踐的時候，梅西卻斬釘截鐵地將他拒之門外。“我生不生孩子只跟這女人有關(guān)系，跟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薄班亍?，隨著一聲關(guān)門聲，“父親”這個角色被否定了。為了防止父親角色的死灰復燃，陰魂不散，艾利阿諾甚至殺到羅伯特辦公室，叫羅伯特開個價，拿了錢就離梅西遠遠的，莫糾纏?？吹竭@個鏡頭，我們也許會會心一笑。男人花錢讓女人滾蛋的固定模式被直接置換，父親角色被拋擲的尷尬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許導對“父親角色”的去神秘化可謂毫不留情。

銀幕上女人為之神魂顛倒、意亂情迷的情人角色又是如何被重新詮釋的呢？男人真的是合格的情人嗎？許鞍華敏銳地捕捉到兩種典型。邁克的床上功夫可一點都沒取悅安妮塔，或許是因為缺乏經(jīng)驗，或許因為別的，他的早泄讓他自己也羞愧難當，在第一次約會中就溜之大吉。而羅伯特以為老婆并不享受性生活在于她本人的保守和冷淡。男人忽然接二連三發(fā)覺自己的性無能，是否僅僅是個巧合呢？顯然不是。長期以來，弗洛伊德的陽具中心主義代代傳承，不知制造了多少“假高潮”。女性高潮或被無視或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副產(chǎn)品，可有可無，隨機出現(xiàn)。有時幾率是如此之小，以至于羅伯特老婆和普天下“悲慘的”老婆（梅西語）似乎從未聽說過。不過現(xiàn)在，女人終于可以坦白《陰道獨白》，在《海蒂性學報告調(diào)查》中暢所欲言，情人那點活到底如何也就真相大白了。

這兩本書都提到了男性缺席的性體驗，即弗洛伊德一手炮制并畏懼的兩大禁忌：陰蒂高潮和女性自慰。事實上，弗洛伊德本人對女性身體有著驚人的了解。他很清楚“在兒童期，女孩的陰蒂相當于男孩的陰莖。它特別容易興奮，并自然而然產(chǎn)生性滿足”。［3］當女孩長大成人，這種興奮感并不會消退。但是，弗洛伊德人為地指定“陰蒂的感覺必須適時完全地轉(zhuǎn)移到陰道口”。［4］為了維護它的合理性，他將那些“保留陰蒂興奮感”的女人歸類為性冷淡。這類女人的罪僅僅在于專注于自己的快感，卻讓弗氏憤怒，他高舉父權(quán)旗號，一心想剝奪女人快感權(quán)，甚至都未曾與他的太太商榷。百年后，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者伊麗格蕾（Luce Irigaray）意識到“整部歷史，女人都被禁止愛她自己。弗洛伊德在他的性史中聲稱女人必須將她對母親及自身的愛擱置一邊，來學會愛男人?！保?］而現(xiàn)在女人需要做的則是重新找回自己原初的愛與欲望，學會取悅自己。在《得閑炒飯》中，梅西根本無視弗洛伊德之禁忌，她享受和男人做愛，也享受和女人做愛，當然，和自己做愛更是其樂無窮。“過去兩年，我基本都自己解決?！辈妥郎希肺髀唤?jīng)心地對羅伯特說，并且扯過筆記本算了下自己一年高潮的次數(shù)以警醒無視女人性福的羅伯特。介于對“陽具中心主義”的失望，羅伯特拜梅西為師，立志學習如何討老婆歡心，家暴的上訴也自然而然地取消了。這大概算得上弗洛伊德遭遇到的來自男性陣營內(nèi)部的背叛吧。

如果說男人的情人角色在影片中還留有改造空間，丈夫這一角色則純屬多余。梅西和安妮塔，艾利阿諾和惠惠，她們各自的同性家庭中，根本沒有擺設(shè)丈夫角色的空地。即使邁克很想見縫插針，但他似乎連做“小三”的份量都夠不上。梅西打趣安妮塔說“你真的不用躲邁克，這靚仔很可愛，我真的不介意你收他做阿二、阿三……”立馬被安妮塔罵回去。有趣的是，男人納妾的傳統(tǒng)在此被置換成女人納寵，許導在細節(jié)處反轉(zhuǎn)性別角色的用心可見一斑。

通過給男性三個傳統(tǒng)角色父親、情人和丈夫潑冷水，許導其實意在解放男性。系統(tǒng)地框定女性為二等公民的父權(quán)體制真的造福男人嗎？影片中導演借梅西之口，對此有一段精彩的剖析。“婦解運動不是要贏盡男人，是針對男權(quán)制度的封建野蠻作風。男權(quán)制度其實是男人的枷鎖來的。要求男人頂天立地、養(yǎng)家糊口、有苦不能呻、有淚不許流。這豈不是扭曲人性？男人在父權(quán)制度下受的苦，不亞于女人所受的性別歧視?！边@話顯然說到羅伯特心坎上去了，很少有女人跨越了兩性之間千山萬水的隔閡，對男人表示理解和同情，包括控訴他的老婆、婦解中心成員以及那些到處貼標簽的人，切，一個打老婆的男人！梅西沒有簡單地擺開對抗的姿態(tài)，而是選擇溝通。當男人女人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敞開心扉，將抽象的性別差異成見拋之腦后，所謂性別隔閡也就悄然瓦解了。

影片中的家暴事件主要由兩個原因造成。其一，父權(quán)觀念的傳承。羅伯特在家暴的家庭中長大的，父親打母親是家常便飯，他回憶說“我從小就看著我爸打我媽，我爸脾氣臭，家里一有事，他就用拳頭解決問題。我和媽都習慣了，完全不覺得我爸野蠻。還覺得打老婆才是男子漢大丈夫?！边@便是典型的兒子繼承老子的父權(quán)文化，在日常生活中潛移默化，自然而然地代代傳承。其二，男性特質(zhì)的期待。每次羅伯特打了老婆，第二天便會內(nèi)疚，于是給老婆買一堆奢侈品以作補償。而每當他老婆想買奢侈品時，就找茬煩他直到挨打，第二天便可如愿以償。家暴就這樣惡性循環(huán)下去。顯然，一個男人必備的ATM功能是羅伯特老婆對男性特質(zhì)的期待，也是羅伯特自己引以為豪的男人價值的必要組成部分，換句話說，也是他的自我期待。正是由于這種男性特質(zhì)的自我期待，羅伯特會在梅西家門口，背書似地念叨，“我是男人，我有感覺，有承擔”，被梅西拒之門外后和邁克流落街頭，他又念叨著這句話自我安慰。即使梅西一再地否定他承擔任何與準爸爸相關(guān)的責任，羅伯特仍然不由自主地被自我期待驅(qū)使著，生怕毀掉自己常年經(jīng)營的強烈責任感的成功男人形象。即使席上沒有觀眾，他也得照著既定的劇本演好角色，因為父權(quán)文化定義下的男性特質(zhì)不僅來自社會期待，而且也早已內(nèi)化為個體的自我期待。

如果我們深入挖掘，梅西，一個不折不扣的女性主義者，與羅伯特，一個早期女權(quán)運動的假想敵，握手言和，這不僅呼應(yīng)了70年代受女權(quán)運動啟發(fā)和鼓舞而興起的男性解放運動，也為女性主義本身增添了新維度。在那場男性解放運動中，男人走上街頭，抗議父權(quán)制強加給他們頭上的男性特質(zhì)，特別是對“家庭主父”的歧視。

家暴訴訟以羅伯特老婆撤訴而告終，這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直接歸功于羅伯特兩口子平等的性溝通。這不僅在于羅伯特老婆終于嘗到了高潮的滋味，心里艷陽高照，更在于個體彼此間的體恤和甜蜜淡化了性別特質(zhì)的刻板印象，“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夫妻模式也便煙消云散了。

被完全抽空了父權(quán)的文化似乎不容易想象，不過我們可以從影片中一個細節(jié)窺得一斑。邁克追安妮塔可謂窮追不舍，屢敗屢戰(zhàn)。當梅西嘲笑他時，他便反問，“我不明白，為何大叔可以牽著少女逛街，我這靚仔就不可以跟姐姐拍拖？”梅西指出這是父權(quán)文化的弊病，邁克一臉無辜地問“什么是父權(quán)文化？”作為未出校園的邁克來說，姐弟戀會不會遭父權(quán)文化的流言蜚語他壓根沒想過，只是一根筋地執(zhí)著心底感情。他的這種姿態(tài)隱約寄托著許導的未來構(gòu)想，也許哪天平等文化當?shù)?，我們可以和邁克一樣一臉無辜地問“曾經(jīng)歷史上有一段父權(quán)文化時期，那么什么是父權(quán)文化呢？”

另類雙性戀的闊達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香港影片或多或少收納了同性戀元素，當然也不乏以同性戀為噱頭打打擦邊球，實則大肆鼓吹異性戀王道的片子?！兜瞄e炒飯》則不同 ，同性戀是主線。導演許鞍華不僅試圖以平常心來看待這種戀情，而且她塑造了梅西這個自由穿越兩種戀情模式的形象，打破了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觀念。

按照傳統(tǒng)理解，梅西可歸類為雙性戀。她時而愛上男人，時而愛上女人，口味不定。但是，她的雙性戀絕對不屬于弗洛伊德所謂的“早期雙性戀”范疇。弗氏想當然地將兒童對母親的欲望（如果果真有的話）解釋為他（她）的男性特質(zhì)心理，而兒童對父親的欲望解釋為他（她）的女性特質(zhì)心理。介于兒童對父母親兼有欲望，這種雙性戀則可被合理而巧妙地解釋為“兩種異性戀欲望在一個心靈中的巧遇”。［6］貌似天衣無縫的命題，其前提卻是建立在憑空想象的異性戀正常態(tài)之上。這難免遭到巴特勒的反唇相譏，“為何弗洛伊德不能想象前俄狄浦斯階段的同性戀可能性呢？”［7］弗氏的異性戀正常態(tài)似乎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死锼沟偻藓鸵聋惛窭賹δ概楦械奶剿黠@示母女間神秘的親密情感遠遠早于所謂的戀父?？死锼沟偻拗赋觥爱斘覀冏x到女人宣布對另一個女人或?qū)⒆拥膼?，我們不會感到驚奇。這將我們帶入一個隱匿的領(lǐng)域，一個女人和她的母親之間，一種恒古的關(guān)系所產(chǎn)生的原初的自戀（此為基督教矢口否認并公然掩蓋）”。［8］

為了洗刷雙性戀一詞的成見，避免重蹈男性/女性特質(zhì)的二元對立，西蘇提議使用“另類雙性別”一詞。在她看來，這要比伍爾夫的“雌雄同體”更進一步。雌雄同體只是男性女性特質(zhì)的合并，而“另類雙性別”意在建立嶄新的主體。這個主體“將沖破陽具中心主義，一個虛假的操演舞臺的禁錮，建立起他/她自己的欲望世界”。［9］換句話說，“另類雙性別”脫胎于混沌母體，遠遠早于理性秩序森嚴的父權(quán)文化建立之前。它超越了二元思維，自由構(gòu)想多元主體。各類性取向只是它不同側(cè)面的展示和分派。影片中，梅西的羅曼史里無所不包，和安妮塔、艾利阿諾在中學時候的早戀，工作后包養(yǎng)一個男性導演，據(jù)說才華橫溢卻窮困潦倒，又試過與已婚男人的一夜情，最后和安妮塔重組同性家庭。她的口頭禪便是“這段時間彎（同性戀）得好悶，不如直（異性戀）一下好了。”直直彎彎沒個定準，不要說主流圈子，就是非主流的同志圈也將她排斥在外。但是，直直彎彎又何妨？梅西從來沒想過要給自己的身份做個認證，換身份和按不同心情配不同衣服一樣隨心所欲。這和巴特勒的性別操演說不謀而合，“性別是場表演，可以分裂、自我復制、自我批評，反倒是那些過度的“正常態(tài)”展示，以其夸張的言辭，揭示了自身本質(zhì)的虛構(gòu)性”。［10］

性取向的自由選擇最大的障礙來自于異性戀霸權(quán)。影片中并沒有來自異性戀主流的指手畫腳，似乎幾位主角對此都見慣不怪，寬容看待，反倒是梅西指出同志圈中的異性戀霸權(quán)思維讓人大跌眼鏡。當梅西走進一家女同酒吧，女人們當晚討論的話題是性別政治，具體的一點是“為何男人穿男裝，女人穿女裝？”討論深入到中性穿著對性別模式的顛覆。乍一看，這些女人走的是酷兒路線，對男性/女性特質(zhì)，異/同性戀的各種分門別類都嗤之以鼻。但當她們得知梅西并非純彎，就晾她在一邊了，三三兩兩地分享起過來人的經(jīng)驗，“跟雙性戀女孩玩玩還可以，但我不會愛上她們。跟男人關(guān)系不好的時候，就找女人來填補空虛。玩膩了，又再去找男人?！薄坝械览?，雙性戀女孩，最會吃完就走?！泵肺饕会樢娧胤瘩g道，“你們這樣邊緣化雙性戀，那跟異性戀霸權(quán)主義有何分別？”如果顛覆異/同性戀二元對立，意味著以同/異性戀或者同/雙性戀模式取而代之，又有何意義呢？就如梅西所言，這世上除了同性戀、異性戀外還有很多不同的情愛模式，光雙性戀中就有四六、三七、八二、九一……為何不能多一份包容？如果認同個體身份的流動性和表演性，包容任一種身份表演便如同欣賞任一種顏色，顏色無優(yōu)劣之分，身份則無高下之別，這不僅需要異性戀主流深思，也需要同志圈的自我反省。

走下神壇的婚姻

按照新牛津美英詞典的定義，婚姻為法律承認的一對男女之間的正式結(jié)合。其中兩個關(guān)鍵詞組是“正式結(jié)合”以及“一對男女”。這兩者果真是構(gòu)成婚姻的必要條件嗎？

影片一開始，為我們描述婚姻登記儀式，在這個本應(yīng)莊嚴肅穆、溫馨幸福的場合，梅西卻在磕磕碰碰地念她的婚誓，忽然在念她丈夫名字時卡殼，“安東尼什么？”令在座的各位證婚人尷尬無語。這的確是場合法的婚姻登記，只是功能上另有他用。梅西與安東尼結(jié)婚只是為了幫助他拿到香港居住證。這樣他就能和他的伴侶露卡（Luca）團聚，因為在香港同志婚姻仍未合法化。結(jié)婚程序走完后又得馬上走一遍離婚程序，因為需要與梅西領(lǐng)證的同志情侶都在排隊恭候?；橐龅纳袷スδ?，宣告男女間的正式結(jié)合，此時卻被為同志討要居住證替代，讓人哭笑不得，直呼許導出招的狠辣。許導眼中的婚姻似乎是一場走過場的表演，本質(zhì)是缺席的，婚姻法賦予的法律權(quán)利才是附帶的實惠。不過，就這唯一的實惠，女性主義者也看不上眼，甚至唾棄其為變相壓迫。全國婦女組織重要成員之一希拉?克洛蘭(Sheila Cronan)，在她題為“婚姻”的文章中討伐婚姻制度，稱“保護女人和奴隸制聲稱保護黑人是一樣的，保護這個詞不過是壓迫的別稱?！保?1］因此，激進女性主義建議取消婚姻，婚姻的破滅不僅解救女人于繁瑣的家庭桎梏，同時，用凱特?米勒特的話說，也有利于建構(gòu)理性化的社會。多年的性別運動給予學者和活動家以源源不斷的靈感，同時也提出一些尖銳的問題，比如，如何合理安頓性關(guān)系？不久前，加拿大同志新聞網(wǎng)Xtra采訪了巴特勒，對于這個問題，她覺得應(yīng)抱以開放的態(tài)度?！拔矣X得除了家庭，還應(yīng)有別的親情形式……除了婚姻還應(yīng)有別的方式來認可性關(guān)系”。［12］因為婚姻不一定是安頓情人的合適形式，巴特勒也就未將同志婚姻的合法化排上日程。不過，當同志婚姻遭誹謗時，她仍會挺身而出。只是她對將同志人群單獨分離出來討論尚有顧慮。這點倒是與許鞍華導演不謀而合。

許導無意像激進女性主義走得這么遠，正面討伐婚姻似乎聽起來硝煙味太濃。在她看來，婚姻的確帶來一些方便，比如惠惠以單身的名義領(lǐng)養(yǎng)小孩被拒，而結(jié)婚人士卻可優(yōu)先。但另一方面，許導也不呼吁同志婚姻合法化。影片中同志情侶相親相愛，互守承諾，雖然沒有得到法律的祝福，卻儼然是一派婚姻家庭的景象，對傳統(tǒng)婚姻定義中“一對男女”限制的沖擊不可小覷。缺乏法律權(quán)益保護的缺陷可以以別的方式彌補，比如惠惠和艾利阿諾領(lǐng)養(yǎng)了梅西的小孩?；橐龅倪@點小實惠也便可有可無了。

導演許鞍華以一種平和溫柔的方式使婚姻走下神壇，成了男男女女確認感情關(guān)系的眾多選擇中的一個。她并不推崇婚姻，也無意立馬消滅它。實際上，許導建議的是開放地看待情侶關(guān)系。我們需要包容的不僅是同志情侶、形婚，甚至是婚外性關(guān)系、婚外小孩以及未婚媽媽。影片中，有家室的羅伯特并沒因為和梅西的一夜情而遭道義上的譴責，相反，相關(guān)情節(jié)被低調(diào)處理成輕喜劇。一夜情成了羅伯特向梅西實地學習性愛技巧的大好機會，學成后在他老婆處實踐的效果驚艷。在影片輕松搞笑的氣氛里，我們似乎忘記了羅伯特瞞著老婆婚外有了小孩，這事的現(xiàn)實版本很可能是狂風驟雨式的離婚。但影片在道德層面上卻只字未提，觀眾也樂得理解和接受，畢竟忙著給嬰兒喂奶、換尿布的羅伯特狠賺了一把觀眾的同情心。和輕描淡寫頗有爭議的婚外情不同，未婚媽媽的維權(quán)情節(jié)則處理得十分高調(diào)。安妮塔未婚先孕遭到了公司的歧視，被關(guān)在會議室里打毛衣。于是艾利阿諾發(fā)起了一場為不婚媽媽維權(quán)的示威游行，擴大公眾影響力和媒體曝光度。這次的游行相當成功，不僅安妮塔收到一大筆公司賠償金，而且諸多未婚媽媽都浮出水面，為自己的權(quán)益吶喊。不論是婚外情還是不婚媽媽，道德的評判會隨著公眾包容力的增強而越發(fā)寬松，個體也會有更大的空間做自由選擇。

雖然許鞍華導演無意廢止婚姻，她也在影片中表達了其他的設(shè)想。在影片結(jié)尾時她構(gòu)建了一個溫馨甜蜜的母系大家庭。這是讓許多女性主義者無限憧憬的家庭模式，兩個孩子，四個媽，兩個叔叔。邁克和羅伯特輪流守夜，照看嬰兒。三更半夜梅西被嬰兒啼哭驚醒，本能地坐起，安妮塔勸她別擔心，“今晚邁克看孩子”。于是鼾聲又起。帶小孩的瑣事基本被兩個叔叔和另兩個媽包干，兩個生母倒是閑著無事歪在床上看電視，做著去阿根廷的美夢。我有意避開稱呼羅伯特和邁克為父親，因為這個家庭的關(guān)鍵在于孩子的父母之間沒有婚姻的約束。這馬上讓人想起摩梭家庭，孩子們被母親一系的親戚撫養(yǎng)長大。每個人都分擔一些照顧孩子的責任，孩子便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關(guān)愛，也避免了累垮父母。

這種脫離婚姻束縛，集體撫養(yǎng)后代的理念在諸多女性主義文學中得以體現(xiàn)。以《黃色墻紙》聞名文壇的夏洛特?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曾撰寫一小說《她的國》（Herland），全面構(gòu)想了一個女性烏托邦，女人過得74自在瀟灑，生的孩子全民共撫，哪里來的憂和慮？小說的敘述者觀察著這個洋溢著母愛的國度，“最大的差別在于，我們的孩子在各自的小家庭中成長，父母千方百計保護她們，使其遠離危險的世界，而在這里，她們成長于同一片藍天下，并且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世界屬于她們?！保?3］也許“她的國”或多或少帶點烏托邦的虛幻，但它并不封閉，她們也邀請男人，不過那些在父權(quán)文化淤泥中浸染過久的男人趁早別在她的國門口張望。

有些評論稱《得閑炒飯》偏離現(xiàn)實，在筆者看來，對于洋溢著前衛(wèi)理念的電影來說，“現(xiàn)實主義”這詞并非褒揚，不過，若干年后重溫這部電影，它也許已經(jīng)“淪為”時代的寫照，那未嘗不是件讓人欣慰的事。

［1］［2］Bray, Abigail.Hélène Cixous.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3］［4］James, Schatrey, Trans.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By Sigmund Freud.New York: Avon,1998.

［5］Burke, Carolyn, and Gillian C.Gill,Trans.An Ethics of Sexual Difference.By Luce Irigaray.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

［6］［7］Lloyd, Moya.Judith Butler: From Norms to Politics.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7.

［8］Eagleton, Mary, ed.Feminist Literary Theory: A Reader.2nd ed.Massachusetts:Blackwell publishers, 1996.

［9］Bray, Abigail.Hélène Cixous.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04.

［10］Butler, Judith.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New York:Routledge, 1999.

［11］Fagan, Patrick F, Robert E.Rector, and Lauren R.Noyes."Why Congress Should Ignore Radical Feminist Opposition to Marriage.".

［12］McCann, Marcus."Whose Lives Matter?An Interview with Judith Butler." Xtra-Canada's Gay and Lesbian News 11 Mar.2011..

［13］Gilman, Charlotte Perkins.Herland.Carolina: Bibliobazaar,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