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
《吳伯簫散文選集》,吳伯蕭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9月版
我開始關注作為散文作家的吳伯簫,是1982年上半年。那時我剛從師范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吳伯簫故鄉(xiāng)一個縣級重點中學初為語文教師不久,由講授高中語文課本中的吳氏散文《獵戶》和作為吳氏小同鄉(xiāng)這兩件事而產(chǎn)生“讀其書想見其為人”的沖動,即去萊蕪城郊吳家花園村尋訪在一個小飯店做事的吳伯簫三弟吳熙振老人。在聽說吳伯簫患癌癥住院的情況后,我給他寫了一封信,盼望著會出現(xiàn)收到回信的奇跡。不成想這個奇跡終于沒有出現(xiàn),老人家于當年8月初離世,享年76歲。
歷史當然無法假設,不過根據(jù)后來我接觸到的有關文獻,我仍然有一些固執(zhí)的念頭。第一,如果吳能夠活到90年代,隨著社會形勢進一步開放和文化的進步,吳的自述性文字會增多,一些諱莫如深的歷史糾結也許會逐步解開;第二,吳的思想和散文寫作會有比較大的突破,也許他會對自己寫作“分水嶺”“從《北極星》開始”的說法有新的思考。
可惜突如其來的癌癥奪去了他對歷史和生命給予重新打量、沉思的機會,留下了遺憾。這遺憾就是吳伯簫歷史形象的塑造沒有得以完成,或者說由于生命的中斷,一些他本來可以做完、至少可以做得更好的工作沒來得及去做。此后,人們在評說他時,所依據(jù)的也只能局限于他已經(jīng)做出的,而那些可能做出的就永遠不能算數(shù)了。
這就是時間的殘酷性。也許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一個人真正能夠完成他自己。設想一下,郭沫若活到一百歲,會不會重新有“覺今是而昨非”之嘆惜呢?
吳伯簫一去三十年,他故鄉(xiāng)的老屋和生前的住所猶在,卻因為與他的關聯(lián)變得載浮載沉起來,折射出社會變遷的些許形影。
他離世十年時,兩卷本的《吳伯簫文集》在歷經(jīng)輾轉后終于由他生前擔任副社長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硬面精裝出版了1340套,慰藉中見寒酸;在青島海濱,一個新開辟的文化名人園林里塑起了吳伯簫的坐像,事先我受托向青島市宣傳部門提供了我所有的吳伯簫照片資料,事后則撰寫了一萬字的《吳伯簫傳略》收入《青島歷史文化名人傳略》一書;在東北,由他一個早期學生編輯的“紀念文集”卻只能由大家集資“內(nèi)部出版”。他離世二十年時,我受他故鄉(xiāng)萊蕪一中的委托到北京尋訪吳氏親友、查閱文獻,籌備一個以他名字命名的“文學館”。在京期間,吳伯簫次子吳光瑋兄長為我復印了剛剛出版的《記憶》雜志,里面刊載了一篇有關他在延安“搶救運動”中被迫做“坦白明星”的文章,多多少少揭示了吳伯簫生涯中或許是最大的一個精神創(chuàng)痛,但文章作者對吳伯簫蒙冤與受辱的解釋卻似乎有失厚道,語近刻薄。我曾經(jīng)就此事和此文請教當年在延安的一位著名詩人,他來信表示:“1943年搶救運動,是共產(chǎn)國際大特務康生領導的。吳伯簫是個老實人,做個坦白分子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文章的作者到今天還這樣低水平!林賢治主編的《記憶》登用此文,必定當作歷史悲劇公之于世,對吳伯簫毫無損害。”
除此之外,也陸續(xù)看到一些關于他故鄉(xiāng)老宅的消息。他故鄉(xiāng)的報紙曾在90年代初有過“吳伯簫故居修葺一新”的報道,而沒過幾年卻又看到不少吳氏故居如何破敗、無人過問的報道和感嘆。比如2000年5月27日《人民日報》“大地周刊”之“編讀往來”欄目中,就有一則《吳伯簫故居存亡未卜》的讀者來信。凡此種種,似乎表明吳伯簫仍然在一定范圍內(nèi)受到一些人的關注。但是,隨著人教版語文課本選目的變化,隨著人們生活的日益物質化和豐富多彩,吳氏散文漸漸淡出中學生和普通讀者的視線,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有些無名讀者帶著懷舊情緒提到吳的作品,也已經(jīng)多是記憶中的課本范文了,他那些好不容易收入文集的早期佳作竟沒有引發(fā)足夠的重視和反響。
現(xiàn)在,我從所存的吳氏檔案中抽出這套《吳伯簫文集》,一些記憶和想法重被勾起。當年“文集”出版后,就由編者之一吳光瑋寄贈給我,我隨即撰文《完整的吳伯簫》刊于《博覽群書》雜志給以介紹,認為:“至此,一尊完整的吳伯簫塑像算是宣告完工?!逼鋵嵾@里所謂“完整”僅僅是從作品搜集的角度而言,尚不足以表達吳伯簫最終的文學形象和人格形象。一方面,出于種種原因,屬于吳伯簫撰寫的文字,無論是文學性的還是言論、教學性的,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譯文,也都還有個別篇什遺落了;另一方面,正如前面所言,吳伯簫還想寫并且有可能寫出的文字也永遠不可能收錄進去了。
2002年暑期,我在北大圖書館所存延安時代的《解放日報》上,找到了他那篇自謂“暴露了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感情的《山桃花》”,實際篇名應為《谷里的桃花》,不過借他所愛的女性表達對美德的稱頌,雖說文字綺靡跳蕩了一些,但以“小資”視之怕只能見出“思想改造”給作者帶來的心理陰影了。這一篇就沒能收入“文集”。在我看來,連同作者早期的“街頭夜”一輯,被視為“京派”散文支流的《羽書》和戰(zhàn)時在前線、后方寫下的或紀實或沉思的十數(shù)篇作品,才是吳氏散文的精華?!队饡芳锏奈淖郑路鹬挥邢愀鄣膶W者司馬長風給過它們不一般的評價,而且是在吳伯簫“靠邊站”的時代。
到了現(xiàn)在,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資料看到,有論者借批評魏書生的語文教學模式開始指責吳伯簫1961年的散文《記一輛紡車》為“粉飾太平之作”了,真可以感覺到世事滄桑的變遷。不過感慨之余,也還有困惑:1959-1961年的“三年自然災害”固然更近于政治災害,但對如吳伯簫這樣抱著真誠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老實到“迂”、對執(zhí)政黨的政治承諾毫不懷疑的共產(chǎn)黨員作家而言,面對現(xiàn)實困難而以革命時代的“大生產(chǎn)”為精神動力、激勵人們“與困難作斗爭”,就算是“粉飾太平”了嗎?他的真實動機里面包含著回避矛盾、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因素嗎?他究竟屬于“迂”還是“偽”?需要指責的究竟是吳伯簫這樣天真的理想主義者還是別的什么人?
我以為,這是三十年后想到吳伯簫這位散文作家時需要認真思考的一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