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 雋
文明結構與文化功用
文/葉 雋
德國慕尼黑
對于任何一個對異文化稍感興趣的人而言,《德國歷史中的文化誘惑》一書都是值得推薦的。因為作者不但以其思想穿透力遠遠超過就事論事本身的漫談論說,而且在簡潔的語言之后顯出深厚的學理知識支撐。我甚至進一步要說,任何一位精英人士,都不妨展卷一讀此書,它會幫助我們理解文明史進程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它更為我們放眼世界過程中的“辨識細微”提供了一種有益的視角與豐厚的資源。
在文明結構的器物、制度、文化三維之中,以文化最為虛無縹緲,而又無處不在。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周易·系辭》)說得最為深刻,可如何能夠把握這一貌似凌虛蹈空卻又力量非凡的“文化”,卻殊為考驗學者的學識與智慧。我得承認,此書雖非鴻篇巨構,但作者把握住了這一難度極大的問題點,并給我們建構出極為有益的知識關聯(lián)圖景,開卷有益。
對我來說,更加饒有興味的是看勒氏如何面對走向異文化的“德國文化”。1980年代以后,美國英文學界展開“文化戰(zhàn)爭”,其核心命題就是“高盧入侵”、“日耳曼凱旋”孰是孰非?相比較法國理論在美國學術中心場域一路高歌的事實,勒氏進一步挖掘其思想根源:“許多對美國思想產(chǎn)生影響的法國作家都承襲了德國思想家的傳統(tǒng):讓-保羅·薩特受惠于胡塞爾與海德格爾,雷蒙·阿隆深受馬克斯·韋伯影響,米歇爾·??铝髀冻瞿岵傻挠白?,而雅克·德里達則無法擺脫尼采與海德格爾的思想印跡?!睙o疑,將德國文化在法、美兩國層次進行勾連、并展示其互動結構,是勒氏的一大發(fā)明。這使我們認識到,哈耶克說的那段話并非毫無根據(jù):“200多年以來,英國的思想始終是向東傳播的。曾在英國實現(xiàn)的自由法則似乎注定要傳播全世界。至1870年左右,這些思想的流行或許已擴展到其最東端。從那時起,它開始退卻,一套不同的、并不是真正新的而是很舊的思想,開始從東方西進。英國喪失了它在政治和社會領域的思想領導權,而成為思想的輸入國。此后60年中德國成為一個中心,從那里,注定要支配20世紀的那些思想向東和向西傳播。無論是黑格爾還是馬克思,李斯特還是施莫勒,桑巴特還是曼海姆,無論是比較激進形式的社會主義還是不那么激進的‘組織’或‘計劃’,德國的思想到處暢通,德國的制度也到處被模仿。”
這里有幾個非常重要的判斷,一是近代世界思想中心的“英德位移”;二是“德風普世”的雙重性,即德國制度、德國思想并駕齊驅,我們對制度問題似乎關注不夠;三是現(xiàn)代世界的“德國保守型”烙印,即普世之德風,并非一種嶄新的思想創(chuàng)造,而是具有守舊意義的“保守姿態(tài)”。法國人是理性的,德國人才更多浪漫情緒。這是“外表”與“本質”的關系問題,有其悖論之處,值得仔細推敲。德國的影響當然很普遍,即便就亞洲而論,日本、中國都深受其惠,且看德國教師與亞洲留學生不絕于道的近代交流史就可察知。不過,此處還是聚焦西方,先考其在歐洲語境的“南北互動”,再追查其在西方語境里的“一幟獨尊”。
勒氏對薩特、福柯、阿隆、德里達等人的思想譜系尋宗的“知識考古”過程,其實也是告訴我們20世紀下半期在北美大行其道、極具影響力的“法國理論”,其理論資源來自德國。當然,我們可以繼續(xù)這一考證歷程,尼采、胡塞爾、韋伯、海德格爾諸君,其實也都有其必然的知識譜系位置。而德國文化的奠基人物如萊布尼茨、康德、歌德諸君,哪個又不是對法國文化耳熟能詳?至于像洪堡、施萊格爾、荷爾德林、海涅等人,更是與法國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千絲萬縷瓜葛?!暗路ɑ印笔冀K在極度的糾葛纏綿中向前行進。不過,似乎勒氏過于高估了“德國作用”,譬如他說:“對德國思想的援引成就了這些法國知識分子——不論是大學教師還是文人作家。他們與國內占主宰地位的思想劃清界限,對門檻嚴格的巴黎學府不屑一顧,并期望借此樹立自己風格迥然的公眾形象。薩特、??隆⒌吕镞_都是運用這個戰(zhàn)略的高手,不僅在國內收益頗豐,在國外甚至得到了更高的待遇,尤其是在美國?!卑凑詹嫉隙虻睦碚摚覀儺斎徊荒芊裾J作為精英分子的場域慣性,但如果將這些知識精英全部都刻畫為在權力場中追名逐利的“好手”,且樂此不疲,似乎略嫌太過。實際上,對于知識精英來說,其最大的樂趣應當是求知的快樂,而非其他,即便他有時不得不考慮世俗的生存因素。由此展開的德法文化關系,才是真正大有貢獻于歐洲、西方乃至人類精神的寶庫,也才是真的值得特別關注的問題切入點。
海德堡是德國著名的大學城,許多著名的德國哲學家都曾在這里學習和生活
至于說到美國,則不僅曾在19世紀有著萬人留德的壯舉,進入20世紀之后更出現(xiàn)德國思想的籠罩性影響。這使得美國知識精英深刻認識到其利弊所在,并深自警醒。美國人在多大程度上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有待考察,但至少美國沒有走上德國人同樣的道路是事實。而布魯姆(Allan Bloom 1930-1992)則更以親歷者的身份揭示了20世紀前期“德國哲學在美國的通俗化”現(xiàn)象,一方面“在1920年,誰會相信馬克斯·韋伯的社會學專業(yè)術語有朝一日會成為美國的日常用語,而這個粗俗平庸的國度同時也發(fā)展成了世界上頭號強大的國家?嬉皮士、易比士、雅皮士、黑豹黨、教士以及總統(tǒng)的自我意識,是在不知不覺中由半個世紀以前的德國思想塑造的;馬爾庫塞的口音變成了美國中西部的腔調;‘德國造’的標簽換成了‘美國制造’的標簽;美國的新生活方式成了迪斯尼樂園版的魏瑪共和國,變得婦孺皆知?!绷硪环矫鎰t“我們的思想輪廓完全被德國思想家改變了,其劇烈程度甚至遠超過德國建筑師對我們城市輪廓的有形改變?!笨磥?,在20世紀,抵抗德國是美國知識精英的自覺與共識。不僅表現(xiàn)在兩次大戰(zhàn)對德國的暴力抗爭,也還表現(xiàn)在知識精英自覺的“文化抗爭”。當年俾斯麥悍然發(fā)動“文化斗爭”,乃是有著政治與文化雙重意義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可即便他集結統(tǒng)一帝國之強力、依仗鐵血宰相之鐵腕,最后也仍是鎩羽而歸,由此可見文化問題不完全是“暴力最強者勝”的所謂“元規(guī)則”能解決的,尤其不太可能“畢其功于一役”。誠如作者引述特萊奇克、本達等人觀點,一旦戰(zhàn)爭被歸結為“文化戰(zhàn)爭”,就成了糾纏不斷的“死結”。文化的意義或許有被夸大之嫌,但如果驗之以歷史的“長時段”,或為不虛,德法之間的經(jīng)年恩仇,可為明證。如此這般的睿智洞察,處處皆是。
就此而言,閱讀《德國歷史中的文化誘惑》,既是一種“如行山陰道上”的知識享受,也是一趟啟迪與挑戰(zhàn)思維的智力之旅。
在我看來,我們一定不能孤立地看待文化,一定要以一種“文化社會學”的視域冷靜考察之。也就是說,我更傾向于在一種文明史的整體結構中來理解器物、制度、觀念的三重維度。文化作為一種高層維度,是觀念的重要載體,也可視為文明結構的高端部分,但同時它又是無往而不在的,在制度、器物層面都擺不脫它的規(guī)定性的身影蹤跡。
“文化誘惑”之所以存在,就因為人之為人,乃在不同于動物的根本之處就是有“文化”。有論者這樣解釋:“所謂文化,我且稱之為表現(xiàn)一個社會的行為和物質特征的復合體,就它的某些成分而言,歷來是在各種文明之間交流不息的。” 好一個交流不息,只要有文化,它就不太可能一直居于靜止不動狀態(tài),而必然是在流變不居中煥發(fā)出新的生命沖創(chuàng)之力。而勒佩尼斯的帶有新視角的文化闡釋模式,則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觀察德國、理解異文化的視角。
就知識分子史研究而言,法國學界拔得頭籌,而德國學界則遜之,可這并不代表德國學者沒有出類拔萃之輩。作為德國知識界的領軍人物之一,勒佩尼斯其人長期擔任柏林高等研究院院長,在德國與歐洲學術場域中是非常重要的學者。這些年我們陸續(xù)引進了一些德國當代名家的東西,哈貝馬斯、貝克等如雷貫耳的就不用說了,如赫費、科卡、呂恩、薩弗蘭斯基等也都有不少譯作出版,但勒佩尼斯是不應被忽視的,其著作《三種文化》、《憂郁與社會》、《歐洲知識分子的興起與衰落》、《文化與政治》等著作均能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是我私心很欣賞的學者之一。當然,更重要的是,勒氏著作給我們的德國學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命題和視角,那就是應當特別關注異文化研究的“異中之異”的問題,也就是說對立定中國主體性研究立場者來說,德國已是一重“異者”,但在考察其發(fā)展變化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它仍是在與“異者”的激蕩互動維度中展開的,舍此難得正解。這是德國學界的一個優(yōu)點,他們非常關注德國與異文化的關系(不僅是外來文化),尤其是德國文化的世界擴散問題,且不說德國學者自己的研究,就看看中國留德學生的博士論文題目就可以知道,多半以中德內容為主。這不僅是簡單的技術操作問題,背后更體現(xiàn)出德國學術的“闊大視域”和整體胸懷,這是特別值得我們學習的。
在我看來,民族國家的研究(包括文學史、思想史等)只是中級層次的探究,這雖然較之于淺顯的“外語學院”模式大步邁進,但與指向人類整體文明史的整體探究相比則尚有距離。故此,借鑒西方在漢學、中國學發(fā)展過程里的經(jīng)驗,我們必須同時考慮德國學、日耳曼學的建構問題,可其背景應是以西方—東方二元架構、文明史終極關懷為訴求,尤其是以核心問題的串連為線索的探索過程。就此而言,勒佩尼斯討論民族精神的“德國探尋”,將其置于西方文明史的整體結構之中,關懷深沉卻又化鹽于水,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座學術與思想的富礦,又豈僅一個“文化誘惑”了得?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