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慶鴻
拉牛老師的最后一課
□ 莊慶鴻
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布拖縣收古村小學撤并,干了25年代課老師的馬黑拉牛失業(yè)了,本該去鄉(xiāng)里上學的86個孩子因為路途艱難失學了。家長們愿意請拉牛老師繼續(xù)上課,拉牛老師說“給土豆”也愿意教書,義工們組織了義賣和攝影展,制定了詳盡的預算,一場為這86個孩子找回學校的努力正在展開……
布拖縣位于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東南部,距州府西昌114公里,屬國家級貧困縣。境內山巒起伏,高原濕地散布,半農(nóng)半牧。樂安鄉(xiāng)離布拖縣城32公里,平均海拔2550米。
收古村小學,就在布拖縣樂安鄉(xiāng)的深處。根據(jù)涼山州人民政府的2011年工作報告統(tǒng)計,2010年時,全州農(nóng)村人口的每百人中僅有小學生19人、初中生6.5人、高中生1.5人,“勞動力綜合素質差,自我發(fā)展能力極弱”。
第一次來到山村援助時,成都義工老黑最直觀的感覺,來自代課老師馬黑拉牛的手。
“第一次見面時,我一個大男人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拉牛老師穿著筒靴走過來,嘴里不斷地說歡迎歡迎。手很臟,帶著泥巴,在衣服上蹭了很久,完全像是老松樹皮。這哪像當了20多年的教師的手?”
“在那地方當一個老師太難了?!崩虾谡f完這話,抽著煙,沉默了好一會兒。
在拉牛老師的舊日記本上,歪歪扭扭的字卻好似在說另一回事:
“忘不了的1986年3月13日這一天,我二十年盼望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p>
“當天下午7時,威石友海同志來我家,對我說,請你馬上到鄉(xiāng)上來一下。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一口氣跑到了鄉(xiāng)上……”
“黑日校長親切地對我說:我們鄉(xiāng)黨委和鄉(xiāng)人民政府已經(jīng)研究決定,請你暫任你村的代課教員。我聽了校長的這句話,心里感到萬分感動和高興,但又怕自己的政治文化水平有限。我又想,邊學邊教,不要怕,敢字當頭,克服家庭的一切困難,一定要堅持教書。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不是得過且過的事,而是(挑)重擔的大事,長期地堅持下去吧?!?/p>
從那時起,拉牛老師拿著一個月18元的工資,拿了10多年。2000年前后漲到每月100元,近兩年漲到每月300元。
收古村小學只有兩個老師。他們守著的四間水泥地的教室,盡管有一間快倒了,但還是村里最好的房子。
這里沒有講臺,沒有黑板擦,拉牛老師就握住袖子拿衣服擦黑板。他很自然地從地上撿起一段細樹枝,當教鞭敲。
馬黑拉牛和他的學生們
2008年,拉牛老師第一次到成都。他在塑膠跑道上蹲下來,敬畏地摁著跑道說,“好安逸啊”。在動物園,老虎隔著玻璃吼起來,老人頓時變了臉色,一連退了十來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另一位老師是65歲的吉果次木。他和老伴艱難撫養(yǎng)著小孫子,在2008年因為視力不行被辭退了?!拔蚁肴コ鞘姓覀€工作,一個月幾百元就行,看門也行。但漢語太差,實在找不著?!?/p>
那時,當?shù)亟涛匦缕刚埩艘粋€年輕教師,“兩個月就受不了那個苦,工資太低,走了,再也沒回來。”
2011年春節(jié),老黑親眼目睹了拉牛老師的崩潰。
2010年11月,老人花了一生積攢的5萬元給兒子娶了新媳婦。剛結婚,小兩口就告訴拉牛老師:“我們去廣州打工。”老人正高興,壓根沒多想。不料半個月后,壞消息傳來。
2011年1月5日,新婚后的第二個月,拉牛老師的兒子和兒媳婦在西昌火車站因涉毒雙雙被抓獲。
春節(jié)那幾天,拉牛老師家冷冷清清。大年初一,老人拎著啤酒找到老黑,二話不說就是喝酒。喝著喝著,拉牛老師雙手掩面,放聲大哭,“哭得完全就不成個人樣兒……”
有一段時間,拉牛老師經(jīng)常一個人跑到村外的高原濕地上,安靜地坐著,一坐幾個小時。他吐著旱煙,看夕陽落到草叢和小溪里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黑還專門去勸過他:“你要挺起來,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老師了,你要把學校的娃娃照顧好!”
村長后來說,拉牛老師變了個人似的,更加認真地教書,直到學校關閉。
2011年秋天,一輛拖拉機拉走了收古村小學的桌椅,也拉走了孩子們和拉牛老師的希望。
當老黑趕來時,學校已經(jīng)空了。他提出希望再上最后一堂課,村長用大喇叭喊了幾聲彝語:“來上課喲——!”
回聲還嗡嗡震動著黃土溝,一副神奇的景象就出現(xiàn)了。
從他們站的校門口看去,貧瘠的山坡上,溝壑里,土塊房子里,樹叢里,鉆出了一個個小黑臉。他們一群群沿路沖下來,甩著飼料袋做成的“書包”飛跑。
6 4歲的馬黑拉牛也慢慢地、莊重地走來,戴著頂軍綠帽子,黑色舊夾克袖口全是粉筆灰。粉筆是他的尊嚴,從來不放在教室里,總是隨身揣著。
才一刻鐘,孩子們都來了。得知不是真的復學了,他們失望了,默默走進了空蕩蕩的教室,上了最后一課。
64歲的馬黑拉牛也慢慢地、莊重地走來,戴著頂軍綠帽子,黑色舊夾克袖口全是粉筆灰。粉筆是他的尊嚴,從來不放在教室里,總是隨身揣著。
沒有了桌椅,孩子們或蹲或坐在地上,一個女孩喊:“起立!”彝族孩子們用漢語說道:“老師好!”
“同學們好,坐下!” 拉牛老師嚴肅地喊道。
這一課的內容是語文課文《玩具柜臺前的孩子》。“六一兒童節(jié)快到了,商場里的玩具柜臺前擠滿了人……他是多么喜歡小汽車啊!”拉牛老師大聲朗讀著。
他的學生也大聲跟著讀,實際上并不理解“玩具柜臺”,他們從出生到現(xiàn)在沒有見過“小汽車”。于是拉牛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小汽車。
拉牛老師是這樣給學生們解釋電腦的:“電視機知道嗎?風琴知道嗎?就是一個大的電視機,下面有一排風琴彈來彈去,電視就顯示出來!這就是電腦!”
黑板上,拉牛老師寫的“玩具”的“具”字缺了一橫,“柜”字右邊寫成了個“臣”,“售貨”的“售”字下半部寫成了“貝”。
但是,拉牛老師教得認真,使勁捏著粉筆,用力喊著每一個字。
除了讀課文,余下的時間,孩子們鴉雀無聲。
收古村小學關閉的原因是撤點并校。按照政策,所有孩子應當去鄉(xiāng)上的小學,那里條件更好。但這種計劃很難完全實現(xiàn)。
在收古村,六、七歲的孩子要去鄉(xiāng)里上學,每天有12公里山路需要往返,泥濘而坎坷。漫長的冬天,小腳丫得趟過冰涼的河水,踩過厚厚的積雪。路途中被濕透的褲腿與鞋子,到了放學依然冰涼。學校沒有取暖設備,孩子衣服單薄,就得哆嗦一天。
“小娃娃們去不了那么遠,只能在村里趴在地上玩,渾身黃土?!?/p>
村里很多家長找拉牛老師商量,想湊點錢、給土豆,讓拉牛老師繼續(xù)給孩子們上課。
“就算沒錢,給點土豆,您也愿意教書?”我們試探地問。
拉牛老師側耳聽清,猛地點頭:“我愿意!”事實上,學校廢棄半年多了,他仍然能隨時“變”出一截粉筆頭,像魔術一樣。
拉牛老師被辭退以后,教育局發(fā)給他3000元,“一次性結清”。他用這筆錢買了四頭豬。這將成為他今后最重要的生活保障。
又一個夕陽西下,收古村度過了沒有學校的一天。拉牛老師和老伴蹲在泥地上,用木頭柄的“馬勺子”舀著土豆米飯。他四分之一個世紀代課換來的四頭豬,從身后慢吞吞地走過。
(摘編自《中國青年報》)
□ 編輯 張子琦 □ 美編 龐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