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
近年來心情常在焦躁沉郁之中,做人也不知不覺得格外簡淡起來。因為無善可陳,話也不知道從哪里說起,許多的師和友,久已音書斷絕。雖然心里總是懷念著他們。
還是抗戰(zhàn)勝利的那年夏天,和朱先生在成都匆匆見了一面,這以后信也沒寫過一封。恐怕我現(xiàn)在在哪里他都未必知道。八月十二日報載朱先生胃病又發(fā),正在醫(yī)院里行手術。我就覺得不很好。因為我知道他“拖”著十二指腸潰瘍的病在身已經(jīng)多年了,若不是到了嚴重地步,是不會進醫(yī)院去開刀的。果然,第二天報上就傳來他的死訊了,說行過手術之后轉成腎臟炎,因為體力太弱,終于不救。
朱先生的死,細想起來真是所謂“勢所必至”:以他那樣認真不茍的人,處在這樣的時世和境況,拖上了這樣的病,不能休息,不能醫(yī)治,只是聽天由命地拖著,那結果早就可以預料的??吹綀笊纤鶄鞯呢?,當時只悲慨地說:“唉,他才只五十一歲??!”但心里實在沒有感到多大的震驚。
叫我大大震驚了的,倒是在成都的那次會面。那時朱太太帶著小孩住在成都,朱先生趁著暑假從昆明回來。我路過成都,從葉圣陶先生那里打聽到他們的住處,特意去看他們。他們住著幾間沒有地板的小瓦屋,簡陋,但很整潔。等到朱先生從屋里走了出來,霎時間我可愣住了。他忽然變得那等憔悴和萎弱,皮膚蒼白松弛,眼睛也失了光彩,穿著白色的西褲和襯衫,格外顯出了瘦削勞倦之態(tài)。十一年沒見面,又逢著這艱苦的抗戰(zhàn)時期,變,是誰也要變的,但朱先生怎樣變成這樣了啊!我沒有料到,驟然吃了一驚,心下不禁重甸甸的。
朱先生一手拿著書,一手握著筆,穿得衣履整飭,想必正在房里用功;看見我,很高興,慌亂地拖著椅子,讓我到房里坐。我看到他的眼睛可憐地眨動著,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黃黝黝的,眼角的紅肉球球凸露了出來;他在凳上正襟危坐著,一言一動都使人覺得他很吃力。朱先生和朱太太留我吃午飯。朱先生吃得很少,說吃多了就發(fā)胃病,而且只能吃面食。
“這個病,目前我沒辦法,只好不要去管它?!边@是當時他輕描淡寫地說的一句話,到現(xiàn)在還清清楚楚留在我耳里。他好像對他的病滿不在乎,但我明白他那句輕松的話里的沉重意味,當時什么話也沒說。
還在小學時,我就在新雜志上讀過朱先生的詩文。民國十八年我進清華,直到我離開學校,我記得一共選了朱先生三門課。我現(xiàn)在想到朱先生講書,就看見他一手拿著講稿,一手拿著塊疊起的白手帕,一面講,一面看講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總是不很鎮(zhèn)定,面上總是泛著紅。他講的大多援引別人的意見,或是詳細地敘述一個新作家的思想與風格。他極少說他自己的意見,偶爾說及,也是囁囁嚅嚅的,顯得要再三斟酌詞句,唯恐說溜了一個字。但說不上幾句,他就好像覺得已經(jīng)越出了范圍,極不妥當,趕快打住。于是連連用他那疊起的白手帕抹汗珠。
他所講的,若發(fā)現(xiàn)有錯誤,下次上課必嚴重地提出更正,說:“對不起,請原諒我……請你們翻出筆記本改一改?!钡?,我們并未記下來。因為在我們看來,那實在無關重要。
朱先生最感苦痛的是多年為系務纏住,自己沒法用功。聽說他年年打恭作揖,要求準許他放掉系主任之職。但我知道,除了休假,他一直到死都沒有擺脫系務。
關于朱先生在文藝學術方面的成就,這里也不能道及。以上我只拉雜瑣屑地把我所見的他“這個人”細略敘述了出來。我要指明的是,他不是那等大才磅礴的人,他也不像那等人們心目中的所謂大師。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是大時代中一名小卒,是個平凡不過的人。”是的,他的為人,他的作品,在默示我們,他毫無什么了不得之處。你甚至會覺得他渺小、世俗。但是他虔敬不茍,誠懇無偽。他一點一滴地做,踏踏實實地做,用了全副力量,不斷地前進,不肯懈怠了一點。也許做錯了,他會改正的;也許力量小了,他會努力的。說他“老好”也罷,“隨和”也罷,他可一直忠于自己的思想與感情,一直忠于社會與時代。
(節(jié)選自《朱自清研究資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