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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的價值:
個體or種群
在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的各個領域里,最直觀、最感人、最容易引發(fā)共鳴的,無疑是救助個體??吹揭恢粋募t隼重返藍天,足以讓每一個在場者熱淚盈眶。
但是,很容易被志愿者忽略的一點是,救助野生動物個體的價值往往并不僅限于個體本身,而更多地在個體背后的整個種群。這和救助人類社會中的弱勢個體是不同的。
動物和人的差異很多,按照演化生物學家道金斯等人的觀點,最大的差異可能在于動物缺乏文化。在這里,文化的定義是“與遺傳無關、但可以模仿和傳承的行為模式”。
人類社會中,文化因素正在逐漸壓倒遺傳生理的因素。我們對自我的改造能力越來越強,先天遺傳素質(zhì)的重要性也越來越小。
然而,野生動物個體在環(huán)境中的絕大部分行為,都可以追溯到它的基因;個體間的文化傳承即便存在,影響也通常微乎其微。如果兩群狼面對同一場景做出了不同的反應,那是因為它們的遺傳特征不同,而不是因為它們各自經(jīng)歷了不同的狼群歷史、有不同的狼群文化。就算有動物因為和人相處而從人類這里習得了復雜的行為,但當它回歸野外時,也幾乎不可能把自己學會的人類技巧教給其他動物,不能改變其種群的原有行為。
野生動物的價值更多地承載于它的基因之中,種群本身的延續(xù)更為關鍵。個體的死亡是必然的,但基因通過種群基因庫可以長存下去,維持物種的存在。我們保護野生動物個體,更多是一種保護種群的手段,本身并非目的。所以黃石公園才會引入狼來控制鹿的數(shù)量,來淘汰老弱病殘。這樣的行為在人類中無法想象,在自然界卻是完全正常合理的。我們經(jīng)常用人類的眼光去看野生動物,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客觀差異。
而假如一個物種本身并未瀕危,那么刻意保護它們的個體,對整個物種也沒有多少好處。
保護的目的:
地球or人類
如果保護個體是手段,那么保護物種、保護地球生態(tài)是不是就應該成為終極目的呢?
但實際上這兩個命題都很可疑。物種雖然壽命長,但早晚也要消失。新生代哺乳動物每個物種的平均壽命也不過幾百萬年而已。地球歷史上至少99.9%的物種都已經(jīng)絕滅了,絕大部分都和人類沒有關系。
至于保護地球,則問題更大。其實,沒有哪個物種是不可或缺的。有些物種消失后其地位立刻被取代了,有些會波及其他物種,只有很少數(shù)的物種一旦絕滅,可能會引發(fā)生態(tài)系統(tǒng)大范圍的崩盤。但是,崩盤了也不是世界末日,幾千萬年過后,一切又都會從頭再來。地球是很脆弱的,很容易被打得“鼻青臉腫”,比如發(fā)生在大約2.5億年前的P/T絕滅事件(二疊紀-三疊紀絕滅事件),導致海洋中大約96%的物種消失。但是地球又很頑強,不管多慘都能恢復,比如P/T之后過了1000萬年,海洋物種的多樣性就超過了絕滅之前的水平。
類似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次。這有點像一個不倒翁,一推就晃,但怎么晃都不倒。換成生態(tài)學術語,就是“在地質(zhì)時間尺度上,地球整體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抵抗力穩(wěn)定性很弱,但恢復力穩(wěn)定性很強”。坦率地說,只要太陽系的結構維持不變,我想象不出任何方法能把地球生命打成萬劫不復,就連核彈也不能保證消滅所有無脊椎動物。
那么我們天天強調(diào)要維護生態(tài)系統(tǒng),圖的又是什么呢?就像是一個人在成長期間摔過無窮多次跤,未來也要摔無窮多次跤,為什么偏要執(zhí)著于阻止眼下的這一跤呢?
很簡單,地球經(jīng)受得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崩盤,人類可經(jīng)受不起。雖然地球作為一個整體每次都恢復了,但每次陪葬的物種數(shù)目卻不計其數(shù)。不要說生態(tài)系統(tǒng)崩盤了,脆弱的人類經(jīng)濟體系連海平面上升幾十厘米都招架不住,這讓地球歷史上動輒上百米的海平面變化情何以堪。
由此,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我們保護生態(tài),不是像口號里宣傳的那樣是為了地球,而根本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地球其實根本不在乎我們怎么鬧騰,它有的是時間來恢復,可我們等不及。就算人類沒在災變中直接陪葬,等地球恢復完了,人也該沒了。
而如果不考慮“保護我們自己”這個因素的話,保護其他野生動物的動機似乎也變得不充分了。人類的捕殺直接或間接導致了猛犸的絕滅,這件事情應該責怪人類嗎?但如果這是人類的錯,三葉蟲絕滅又是誰的錯呢?我們是不是應該要求硬骨魚考慮一下三葉蟲的感情和生存權?恐龍經(jīng)受不住小行星撞擊而絕滅了,這又應該怪誰呢?怪恐龍自己還是怪小行星?一種生物適應不了小行星的撞擊,另一種生物適應不了人類的出現(xiàn),二者究竟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呢?
在一個外星智慧看來,也許是這樣的:如果人類把猛犸象殺光了,那是猛犸象缺乏像蟑螂那樣的適應力。如果人類因為濫殺生物導致自身毀滅,那是人類過于愚蠢,活該倒霉。如果人類通過保護其他物種,使自己得以延續(xù),這就很聰明、很高瞻遠矚了。
保護的方式:
順其自然or人為干預
然而,物種存活與否,以人類的閱歷確實太難判斷了,畢竟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還十分淺薄。在難以具體討論時就訴諸抽象,有了這種常見的思維習慣,很多時候我們就會說:動物保護不僅僅是為了物種本身的存活,而且是順應(某個不可捉摸的)自然規(guī)律。違背自然規(guī)律是會產(chǎn)生不良后果的,這個總該沒錯吧……
順應自然,聽起來很美好,但實踐中卻根本無法執(zhí)行。自然界的絕滅是一直存在的,大災難時有絕滅,平時也有絕滅。那么,假如有一個本來要絕滅的物種被強行挽救回來了,這算什么情況呢?這個過程中是不是損傷了其他本該繁盛的物種的利益呢?動物之間是有利益沖突的,比如流浪貓的繁盛通常會給野生鳥類帶來嚴重的傷害。不管這樣做好不好,這顯然是對自然界的嚴重“擾亂”。
那么不擾亂,該絕滅的讓它們絕滅行不行?問題又來了——誰該絕滅呢?你不作為,就會有其他的人類活動影響,而這些活動影響是永無可能被完全抵消的。大熊貓的地位至今也沒爭出個所以然,它們在野外天然棲息地的生存能力極強,完全不用人擔心,真正的問題在于棲息地本身遭受了嚴重的人為破壞。可是,棲息地本來就是會因為氣候變化而改變的,如果人類文明從來沒有存在過,大熊貓會不會因為自然的氣候周期而遭受危險呢?沒有人類的話,它們會在什么時候絕滅?絕滅之前會不會產(chǎn)生新的物種?沒有人知道。
所以,實際中的野生動物保護原則其實就一句話:盡可能維持現(xiàn)狀(包括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
保護的投入:
撒胡椒面or有的放矢
現(xiàn)實中野生動物保護的最大困境不是環(huán)境倫理,而無一例外在于資源不夠。有限的資源如果像撒胡椒面一樣平分給每個物種,大概會一事無成。殘酷的現(xiàn)實使得野生動物被迫分出了不同的等次,我們會優(yōu)先把資源投給那些花費小、意義大的野生動物。
生態(tài)學上的關鍵物種肯定更值得我們?nèi)ジ冻?,因此,出現(xiàn)了兩個保護生物學里專屬的概念:傘護種和旗艦種。
所謂“傘護種”,本身不一定有多大的生態(tài)學意義,但它們所需要的生存環(huán)境能覆蓋很多其他物種。只要有人出錢保護了它,就能連帶保護很多別的物種。
而“旗艦種”甚至連生存環(huán)境這個要求都可以放寬,它的基本標準嚴格來說只有一條:能賣萌,能招人喜愛,能吸引眼球,能拉捐款。如果能同時滿足傘護種的標準那就更好,若是連帶還有民族象征、國家特色等等,那就近乎完美了。大熊貓也因此成為迄今為止最完美的旗艦種:它足夠奇特,還算珍稀,萌起來天下無敵,并且還相對容易圈養(yǎng),也能勝任傘護種的角色。
經(jīng)常有人質(zhì)疑為什么要花那么多錢保護大熊貓。確實,大熊貓相對來說得到了更多的重視,但大熊貓本身的宣傳意義、對川滇一帶整體生態(tài)保護的意義也是確實存在的。不可能拯救每一個物種,但總應該努力爭取更多的人,拯救更多的物種。客觀情況如此,我們只能把某些物種放在優(yōu)先地位,把資源相對集中在有意義的領域。
我們不得不據(jù)此對資源的安排進行取舍。一些保護者太過執(zhí)著于動物個體,執(zhí)著于虛無縹緲的“所有動物的利益”,或者某個不能明確表述的“自然規(guī)律”,以至于花大力氣為某些其實并不瀕危的生物搖旗吶喊。我不能說他們一定錯了,只能提醒他們,這些資源本可以用到更有價值的領域里去。
(郭巍摘自《科學與文化》2012年第3期,圖選自嶺南美術出版社《造型藝術圖典》一書,哥斯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