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我
路上遇到人,往往發(fā)現對方的表情很奇怪。先是驚愕,疑惑,發(fā)愣,然后是尷尬,趕緊補救上一個笑。有的走過去了,還回過頭來審視我(當然也因為我奇怪地回頭看)。有一次,一個人索性走回來,問:“我們認識嗎?”
有道是,他人的表情是自己的鏡子。原來,我是微笑著的。
我習慣于逢人微笑,那是友善的表示。彼此無冤無仇,何必相煎?再說,予人微笑,也收獲微笑,何樂而不為?彼此微笑以對,世界就會美好一些。我常見西方人這么微笑著對人,哪怕是對陌生人,但中國人不習慣這樣。20世紀80年代陳凱歌拍了部電影《黃土地》,中國人的典型表情就是里面莊稼漢的表情:呆滯、木訥、麻木。陳凱歌用大特寫將其突出,引起了震動。但我從中更讀出了焦灼,像被烤焦了的麥子。想想,地里缺水,賴以活命的莊稼枯死了,“農夫心內如湯煮”,怎么可能不被烤焦?焦灼,于是焦躁。我小時候,活得不易的大人們對小孩說話,總是帶著焦躁的。比如吃飯,就敲敲碗:“快吃快吃,吃完爬下桌!”甚至還帶著罵,“快死去”如何如何。好端端的就罵,孩子們也已習慣了,就賴,知道不論大人罵得怎么惡毒,都只是他們活得太累之下的習慣性表達。
這二三十年來,中國人的表情又多了一種,就是狡黠。當然原先也有,只是現在發(fā)揚光大了。
中國人是很精明的,這是全世界對中國人的普遍評價。在國外,中國人包括我在內很少有不說假話的,有時甚至連篇撒謊。國內的中國人也一樣,而且需要付出更大的狡黠來應對。因為對方是中國人,中國人沒老外那么好對付,中國人是中國人的克星。凡事都要三思,細細斟酌了才能應答。過去說“對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現在是“對人只說虛話,一片心都不拋”。
有時候我問自己:這樣累不累?累,但是不能不這樣。但更多的時候也不覺得累了,習慣成自然了,成了本能,成了“集體無意識”。所以這個國家也能生存著,盡管時時刀光劍影,處處“無間道”。
即使你愿意放下鎧甲,人家也會猶疑,就好像司馬懿揣摩諸葛亮的“空城計”。比如我的逢人微笑,總被揣摩是否為熟人。不熟而笑,那么是否有企圖?可有陰謀?要是早三十年,遇到女性,我這么笑一定會被認為是調戲婦女了。
微笑,很多時候是為了調節(jié)氣氛。我當學生的時候,常被老師逮著批評。這時我常面帶微笑,老師就很生氣:“你還笑!你還笑!這么無所謂!”其實天地良心,我并沒有無所謂,我之所以笑,只是表示我不對抗。如果我不微笑,老師就喜歡?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老師則說:“表揚你就高興,批評你就拉長著臉!”
當然,有時笑也有別的動機。20世紀80年代有一陣,我周圍的人議論說,我像陳新華。陳新華是當時很火的乒乓球國手,他有個“秘密武器”就是笑,他面對敵手時也笑。我理解,那是化解和抵御。生存實在不易,甚至殘酷,笑一笑,即使不能改善境遇,也能讓自己不那么焦慮,從而也許還真的能獲得實質性的勝利。
這些年,中國人的表情又多了曖昧。
在幾次事件現場,那些維持秩序的差人的表情都極其曖昧,仿佛在說,他們也迫于無奈。如果講道理,那么和氣是一種修養(yǎng),但霸道又和氣,十分費解。他們的表情在表明:他們也是被逼的。誰都想表明自己是被逼的,誰都不想負責,誰都不想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那部分責任,誰都想掩蓋自己的怯弱和卑劣。
我深知,人要活著,就必須吃飯,即使自己可以餓死,妻兒怎么辦?這也是我妥協時的理由。
我們都不是能改變乾坤的人,但我們是否能守住一些東西,犧牲些小利益,讓自己的表情明朗起來?
(曉風摘自《晶報》2011年10月13日,丁 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