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有個笑話說,飛機落地時,不需航標,只要聽見下面嘩嘩響起的麻將洗牌聲,便知必是中國某地。
打麻將這種游戲之普遍,今日恐怕是吾國五千年來之極盛期。過去沒有麻將機,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偉大的現(xiàn)代技術(shù)省去了打麻將的洗牌時間,因此說極盛期是有科學依據(jù)的。
每種文明都要創(chuàng)造一種玩場來驅(qū)逐人生之無聊、無意義。人與動物不同,人不滿足于吃喝拉撒,如果只是“以食為天”,生命就很無聊。動物也是“以食為天”,但動物不會思考其意義。人是文化動物,因此能意識到“天地無德”,意識到生命的無意義、無明,于是各民族都要創(chuàng)造某種游戲來為人生賦予意義,以超越生命之無聊、黑暗。文明,以文明之,文就是游戲,無明的動物性存在被文明照亮,生命因此不再百無聊賴。但是,游戲可以使生命具有意義,也可以使生命更無聊,陷入意義的拷問下毫無意義的困境。
排遣生命之無聊,各族群、各種文明采取的方式不同,有宗教的方式,有審美的方式。古代中國是以審美的方式,樂山樂水,詩書琴畫,韋編三絕,畫棟雕梁……吃穿住行,文無所不在。就是一只馬桶,也要“文化”一下,實用階段結(jié)束,還可以進入文物階段。杜尚的陶瓷小便池與中國周莊的一只朱漆馬桶比起來,可謂丑陋。就是控制中國精神生活之方向的天子,也是從審美角度來考量事情的。比如乾隆,寫詩、練字不說,就是青花瓷的樣式,也要親自審定。一次,看見穿西裝的末代皇帝溥儀的辦公桌,目瞪口呆:一桌子瓶瓶罐罐、石頭花草,全是文物。某些君主,甚至到了“文政合一”“美政”的地步?!拔耐酢蹦说弁醯淖罡咦非蟆?鬃诱f“吾從周”,因為周是“文王之治”。屈原之死,也與他的“美政”主張失敗有關(guān)。
中國的天堂在人間?!吧嫌刑焯?,下有蘇杭?!碧K杭是天下玩場最多、最有意思的地方。從前,許多人僅僅為了好玩就要搬到蘇杭去?!拔摹边@種中國獨創(chuàng)的用以排遣生命之無聊的方式,可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生不會無聊,因為文法太多,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文人,就是寫寫毛筆字,也可以充實一輩子。
印度崇尚祭神,神就是一切,無所不在,無時無刻不在。祭神已經(jīng)成為各種“世事”,人們根本沒有時間來無聊,神甚至在垃圾中。有點像中國的“道在屎溺”,但“道在屎溺”是隱喻,而在印度不是。垃圾的神圣化、貧窮的神圣化,在印度可不是嘴上說的?,F(xiàn)世只是轉(zhuǎn)世的渡口,天堂在來世。粗略地講,印度人可以說是神化動物,神影響文化。中國人是文化動物,郁郁乎文哉!文在中國具有神圣地位。神在文化中,“圣而不可知之謂神”(《孟子》)。文就是中國的神龕。文的最高境界是“下筆如有神”,“詩成泣鬼神”,神韻,神采飛揚……現(xiàn)代西方,尼采以后意識到準宗教不好玩,轉(zhuǎn)向更好玩之酒神,轉(zhuǎn)向酒神的寵兒——詩歌、藝術(shù)、爵士樂以及體育等等,似乎在學古代中國。荷爾德林、海德格爾們更進一步覺悟到“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嗯,類似意思,中國先哲已經(jīng)一說再說。
當代中國似乎正在另辟蹊徑。文化在繼承和創(chuàng)造上只在膚淺、入世一途著力,在深度和廣度上卻干癟萎縮??措娨暪?jié)目便可知。即使頻道上百,也還是有限,不看者是大多數(shù)。在他們,打麻將和拜物也可以排遣生命之無聊,就算是玩物喪志,其好玩程度也超過為拜物而說教的娛樂節(jié)目、為正確而說教的諜戰(zhàn)肥皂劇?,F(xiàn)代中國之精神生活,如果去除小資文化營造的充斥于媒體、旨在鼓勵拜物的文藝腔,其實最普遍最具影響力的就是打麻將和拜物。
精神生活也是金字塔結(jié)構(gòu)的,高級的精神生活曲高和寡,但初級的精神生活,也未必就不能排遣生命之無聊。比如拜物,在星期天清晨將自家小車擦得比太陽稍暗,也是快感無比而精神充實的;比如打麻將,神機妙算,神出鬼沒,也可以讓人獲得存在感而不再度日如年。打麻將在中國,倒還真的不僅僅是不勞而獲、靠運氣盈利的捷徑。那昏暗房間里夜以繼日不絕于耳的打牌聲,大多數(shù)是輸家們發(fā)出的。但輸了錢財,贏得時間。時間畢竟被打發(fā)了,人生暫時也不那么無聊,比起完全無明的動物性存在,吃了睡,睡了再找吃的,畢竟略勝一籌。
誦經(jīng)聲,必是印度地;足球場吼,必是歐洲地;麻將和數(shù)錢聲,必是中國地。哦,文明沒有那么狹隘。中國地也有啥聲音都聽不到的時候,洗洗睡了。
(鄧長青摘自《南方周末》2012年3月1日,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