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含之
1968年秋天,工宣隊、軍宣隊進校之后,我和我的朋友們又一次被打成了“敵人”,而且來勢非常猛。朋友們一個個落難使我內(nèi)心的憤慨越來越超過了恐懼,使我難以抑制。我意識到如果我們不站出來為我們自己爭得公道和正義、人格與尊嚴,我們就只能被欺壓、蹂躪,甚至喪失我們最起碼的生存權(quán)利。
只有毛主席出來說話才能從根本上扭轉(zhuǎn)這種迫害干部和知識分子的局面。我決定再次上書毛主席,反映外國語學院的情況。我私下與青年教師、我的鄰居張幼云商量,她說她贊成給毛主席寫信,并表示可以和我一起簽名。
我就是在這樣無奈的情況下走上了“為民請愿”的這條我本不愿意走的路。“逼上梁山”是一股闖勁下的決定,而上了梁山要下來卻又難了。形勢的發(fā)展不允許我退縮,我只能順著這條道路走下去……
毛主席收到了我們的信,并且作了指示。軍宣隊沒有向我傳達毛主席的指示,但后來我得知毛主席批示要北京新市委解決外國語學院的問題。于是,有一天下午,我突然被召到校軍宣隊的大會議室去見當時北京新市委的書記丁國鈺同志。他倒是個爽快人,知道我給主席寫了信,他說根據(jù)毛主席批示,他來聽取我的意見。
這次會見后,我期待學校形勢有些重大變化。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唯一的變化是我自己得到了優(yōu)待,不僅全面恢復了人身自由,還在1969年黨的“九大”開幕前被派去參加“九大”報告的翻譯班子。
我當時真是很高興能參加“九大”的翻譯工作,因為這不僅是在政治上表明了徹底的平反,而且在荒疏三年之后,我又接觸了我很喜愛的英語。生活似乎又有了轉(zhuǎn)機!
然而,這種喜悅隨著“九大”結(jié)束,我回到學校時又很快地消失了。當我看到一切不公正的事情仍然存在,當我看到與我一起落難的朋友和其他很多好人仍在接受所謂的審查,當我看到他們黯淡的眼光時,我意識到軍宣隊所“解放”的只是我一個人,為的是要我不再給他們制造麻煩。我和張幼云商量,我們決定再次上書毛主席。
這一次,毛主席似乎是下決心解決外國語學院的問題了。我們的信送上去不久,他就批示說:外國語學院的問題看來北京市委解決不了,擬派8341部隊進駐。
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訊!8341部隊是中南海警衛(wèi)隊,也可以說是毛主席的貼身衛(wèi)隊。當時這支部隊奉毛主席之命已經(jīng)進駐了六廠二校,二校即清華和北大?,F(xiàn)在外國語學院成為8341進駐的第三所高校,這是多大的殊榮!外國語學院成為直接受毛主席關懷的學校,而這一切又都是因為我寫了信給毛主席。時勢就這樣造就了我這個本不想當英雄的“英雄”!我也就被推上了“文化大革命”這個歷史舞臺無法脫身了。
一夜之間,我成了替代外國語學院兩個造反派組織的獨立的“群眾代表”。8341部隊當然知道是我向毛主席反映了外國語學院的情況,因此,任何重大事情他們都要找我商量;一夜之間,許多一直遭受迫害的同志獲得了解放,昨日還是“階下囚”,今日已成“座上客”,“文化大革命”不斷演繹著這些悲喜劇!
我終于被逼上了梁山,還不得不扮演宋江式的人物。自從我第一次與張幼云一起寫信給毛主席之后,我就成了支持“紅旗大隊”的教師積極分子中的一個核心人物。我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這場運動,全身心地投入進去,而且充滿了激情。那時候,我確信我是在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書齋生活已成遙遠的過去,一切都是為了“革命”。
但是,當我回顧所走過的路時,我不能不對自己說其實我變了很多。雖然我做人的原則仍然是善以待人,寧愿自己吃虧,絕不損害他人,但是我的脾氣卻變了許多。49年前在我18歲踏進大學的大門時,我是個快樂、漂亮、脾氣隨和的女孩子,但是現(xiàn)在,我卻很容易激動、浮躁,很容易受到傷害。
是什么改變了我?這大概就是我在30年嚴酷的現(xiàn)實中為生存付出的代價。不論是在大學時代還是當了教師之后,我在英語系和大家和睦相處,和我的學生也相處得很好。校園中的生活是寧靜、悠閑、和善的,我至今想起來都無限留戀。可是當“文化大革命”來臨時,似乎在頃刻之間,天地都變了樣。我昔日的同事中有人喊著口號要置我于死地;我昔日的學生中有人突然斗爭我,指責我是他們的敵人。在九死一生之后,我大概從斗爭的烈火中脫胎換骨,明白了我只能用斗爭來保護我自己。沒有想到的是,從此之后,三十年中我擺脫不開無窮無盡的政治斗爭,最終導致了悲劇性的結(jié)局,在我的心靈上留下了永遠不能平復的傷痕。
(摘自《跨過厚厚的大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