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加花
我堅信,五月的太陽是最狠毒的太陽。它如同一條巨龍在人們頭頂上翻滾,干裂的鱗片紛紛墜落在田野間割麥人的身上,迅速融化為豆大的汗珠在人們的身上滾動;它又仿佛是一條會噴火的毒蛇,游動在人們頭頂上空,兇殘地伸出血紅的舌頭,貪婪地吮吸著流汗的軀體;它更像是一只憤怒的刺猬,從上空抖落它鋒利的刺,這些刺落在地上、人們身上,使人們變得焦躁不安,不敢赤腳走在路上。
五月,我被父親強拉著走進麥田。不想學(xué)了,就種地吧。父親輕描淡寫地說。田野里,整齊劃一的田壟,金色的麥子,沉甸甸的麥穗引不起我絲毫的興趣,只使我更加煩悶。我極不情愿地彎下腰,左手抓起一把麥子,右手拿起鐮刀,狠狠地割了下去。強烈的陽光像推煎餅似的,曬在我的后背上;半卷的褲筒里不知是爬進了蟲子還是拱進了麥刺,腿被劃得又癢又痛;鋒利的麥刺將手臂劃開了一道道小口子,汗珠滾落過的地方如同骨髓被螞蟻叩開了門扉。我賭氣似的不去擦汗,我就是要讓那狠心的父親看看,這種體罰是何其殘忍!
這是我第一次下田割麥子,一直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的我,從未碰過鐮刀。此刻,我已傷痕累累,手臂酸痛得拿不起鐮刀。我轉(zhuǎn)過頭去看父親,他的臉紅得發(fā)紫,手臂上的血管線條分明地膨脹著,黝黑的皮膚反射著古銅色的光芒,頭發(fā)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然而他的頭始終沒有抬一下,當(dāng)然,也沒有看我一眼。強烈的陽光曬得我汗流滿面,被遺忘后的委屈又催我淚流滿面。就在這樣心不在焉、疲憊不堪的情況下,鐮刀劃傷了我的左臂,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和著我的尖叫聲一起驚動了五月的田野。
父親聽到叫聲后,一把摔下鐮刀,跑了過來,輕輕抓住我的手,從汗衫上扯下一塊布條緊緊扎在上面。我固執(zhí)地調(diào)轉(zhuǎn)頭,把后腦勺和毫不掩飾的氣惱留給父親。父親坐在樹陰下,我也坐在樹陰下,其間相隔兩棵樹。五月的樹陰是天下最涼快的地方。傘一樣的樹冠散布的濃密的樹陰擋住了強烈的陽光,樹葉被陽光烤出了瓷釉一樣的色澤,知了蟄伏在樹葉后扯著嗓子歌唱。樹陰外燃燒的空氣是蔓延著的炙熱的大火,樹陰下浮動的空氣是流動著的清涼的泉水。父親咕咚咕咚大口將濃得看不見底的茶喝個精光,睡倒在蛇皮口袋上,瞪大眼睛盯著樹,不說話。
樹陰底下父親沉凝的表情,讓我剎那間讀懂了父親和田野。父親的身體融入了陽光和泥土,父親的心里有一片渴望收獲的田野。對于他,收獲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女兒遠比收獲一季的麥子重要。他不知道我能否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所以他選擇沉默。他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話,寫在了他的表情里,也寫在了濃郁的茶香里。這毒辣的陽光、鋒利的麥刺、涼沁的濃陰,這些形象的感覺是任何言語所不能囊括的。語言不能落地生花,唯有捂在心口,才能開啟愛的胚芽。我沖到父親那里,用汗衫擦去了他臉上的汗珠。我感覺到了,那張古銅色的臉顫動了一下,有液體流出,也有掩飾的笑聲飄出……
如今,我靜靜地坐在教室中,享受嚴(yán)謹(jǐn)課堂的涼陰,品味美麗文字的芳香。那些田野一樣平整的紙頁流淌著飽滿成熟的麥香,那些有規(guī)則的方塊文字帶給我無邊無際的想象,我的目光逡巡在書本上,就像飛鳥掠過田野,尋找敏感的昆蟲的味道。然而我始終忘不了當(dāng)年那個白色的童話,有五月,有田野,還有父親。
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五月毒辣的陽光,永遠也不會忘記樹陰下那無邊的蔭涼,永遠也不會忘記田野中父親古銅色的臉龐……
永遠永遠……
(選自《雨花》2011年第14期)
體會
五月的太陽那樣狠毒,在五月的陽光下,“我”憤怒、焦躁,不想上學(xué)的“我”被父親強拉著去種地,“我”賭氣似的讓自己傷痕累累,為了讓父親感到愧疚。最后,“我”終于在受傷之后讀懂了父親凝望田野時沉重的表情,那表情里有愛、有氣惱,更多的是收獲的希望。因為父親的希望,“我”又回到了教室,帶著對驕陽、田野、嚴(yán)父的懷念,開始了人生新一輪的耕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