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健一
昨晚母親睡的很晚,我去叫她起床,看見有兩行淚水從她眼眶滑出,她說:“我夢見了那棵梧桐樹?!敝挥形抑滥赣H指的是哪棵樹。
父親第一次送我到桐城路上的少年宮學繪畫時,為了方便在放學時那紛亂的人流中找到我,便指著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梧桐樹說:“喏,以后就在那里等我?!蔽姨ь^,看見茂密的樹枝和樹葉交錯,將午后的陽光切割得支離破碎。
放學以后,我們幾個小孩都聚集在那棵粗大的梧桐樹下等待父母來接。父親總是最后一個來接我,他在附近一家工廠上班,下班比較晚。我獨自一人背靠著大樹發(fā)呆,在夕陽即將沒入地平線時,父親自行車的鈴鐺聲才由遠及近歡樂地傳來。我跳上后座,父親的車籃里此時總是放滿了菜,他問我今天學了什么。我笑著回答,回頭看一眼路燈下的大樹。
七歲的時候,我進了離少年宮僅一條馬路之隔的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突然不想再讓父親到學校門口接我,我說:“門口人太多,總是找不到?!备赣H點了點頭,“那就在那棵梧桐樹下吧?!薄班牛 蔽业拖骂^,其實我不想讓同學看到衣服上染著臟兮兮機油的父親騎著破舊的自行車。
放學后,我又待在那棵梧桐樹下。夕陽下,周圍的景色依舊不變,而呆立在那里的我,卻不再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了。
六年級那年,父親下崗了。我不知道父親下崗后是如何謀生的。因為每天天蒙蒙亮他就穿上那件印著他工廠名字的工人服出去,晚上才滿身塵土地回來,從來不講在哪里工作,直到出事的那一天。
那天我正在上課,一個中年男人進到教室找我,“哪一個是梁思勤的兒子?”我站了起來,他急急道:“你父親在……在少年宮做活,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我箭一般向門口沖去,
等我趕到的時候,父親已經被送去醫(yī)院了,父親摔下來的地方,竟是那棵梧桐樹下。我一陣眩暈,似乎看見父親穿著那件藍色工廠服,手中拿著砌墻的瓷磚,神情是那樣地悲傷和憔悴。
下葬的時候,我偷偷抓了把骨灰撒在梧桐樹下。每天放學,我都會到樹下,背靠著它,就像背靠著父親的胸膛。
高中的時候我去了寄宿中學,一星期只能回來一次。母親為了維持生計,沒日沒夜地給人家做保姆。
放假回家,母親忽然開口說那棵梧桐樹被砍了,我說:“什么時候?”她說:“星期一的時候呢,聽說那樹砍了好久都不肯倒下,直到學生放學后才忽然倒下!”我心里一驚,“那是父親想等我來送別吧……”我想我此后不會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