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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人列傳

        2012-09-17 06:14:30李亞
        十月 2012年5期
        關鍵詞:禿子師父

        李亞

        書帽兒一小段

        從前,我們亳州市還叫亳縣的時候,習武之風流布鄉(xiāng)下。那時候,我們那兒還很窮,除了逢年過節(jié),平常吃不上一個白面蒸饃,偶爾來客了炒個青菜,也只是用筷子往油瓶里插一下,拔出來往菜鍋里滴幾滴子油。饒是這樣,家家戶戶都還要想方設法讓自家孩子學點武術,大人們那上勁兒的架勢,仿佛自家孩子學了武術日后準能考上武狀元。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在我們那兒學武術不叫學武術,叫學捶——這兩個字,我也沒弄清楚這樣寫對不對。但那時候在我們那兒,只要一說學捶,大人小孩都知道是學武術的。

        我學捶時也就是個十一二歲的鳥孩子,而我拜的師父都八十多歲了。在這兒我不能說他的名字,捶匠行里規(guī)矩多,最講究的是師道尊嚴,入了門那就是師徒如父子,子不言父名是古來老例。雖然快三十年過去了,但現(xiàn)在一想起師父的名字,我就緊張出尿兒來,縱使我斗膽說出他的名字,說之前我也要沖他老人家仙逝的方向先磕三個響頭。這么說吧,想當年,我?guī)煾傅拿^很響,在亳縣以南提起來就像平地驚雷,有好多次我進了外村的學捶場子里,只要一報我?guī)煾傅耐髢海静还芪乙粋€十幾歲的鳥孩子抽不抽煙,馬上就會有人過來給我遞煙,上茶,請坐,弄得我像個武林高手一樣。

        可以說,當年我?guī)煾冈谖覀兡且粠Ь褪且粋€傳奇。沒學捶之前,傍黑在麥場里聽大人們講故事,說的大多是我?guī)煾冈趺葱袀b仗義,怎么躥房越脊,怎么腳踏荷葉在河面上行走如飛,怎么摘梨子不用梯子一招貍貓上樹就把梨子摘了,等等。這些說的都是我?guī)煾篙p功好。還有一個例子說明他老人家輕功真的了得:年輕時他每年春上都要種幾畝大蒜,等到夏季收了大蒜,他便每天挑上一擔大蒜到亳縣賣給幾家飯店里。從我?guī)煾改乔f到亳縣有一百二十里左右,他老人家每天夜里雞叫三遍起身,洗漱之后,挑上兩百五十斤大蒜趕往亳州,在天攏明時準準地到了城里。他老人家之所以選擇深夜行走,主要是怕白天施展輕功驚嚇了路人——如此神奇,我當然沒有親眼見過,這個軼聞是我聽來的。

        我?guī)煾覆还夤Ψ蚝?,而且年輕時說過大鼓書,嘴頭子溜兒快,講到順口處,一說就是個把小時——這個是我多次見識過的。每次在教我們拳腳之前,他老人家總是先來上這么一段:說啥英雄氣短,講啥兒女情長,都只是醋話兒一籮筐。眼跟前只說那一條齊眉棍,橫豎在山河中央,只打得天下都姓了趙,他做了大宋的開國帝王。三句歪詩說罷,四句閑詞道了,接下來咱們書歸正本。

        好,咱們書歸正本。

        禿子巧卸胳膊

        我?guī)煾改乔f叫高老莊,在我們李莊東南角,左右也就五里地。我們莊東頭有一條鄉(xiāng)村公路,路兩邊都是躥天楊樹,順著這條鄉(xiāng)村公路走上四里半地,朝東拐個小彎,再走半里小路就到了高老莊。

        那時候沒有雙休日,每周六傍晚,東西莊前后村的五六個師兄弟放了學之后,都在我們莊東頭集合。我們莊東頭順公路開了一條河,叫流粉河,靠村頭有座石橋跨過流粉河連接上公路,這座石橋就是我們集合之地。之所以在這兒集合,是因為這是我們的師兄寶扇定下的。寶扇是張油坊那莊的,他莊和我們李莊地頭搭地頭,就是說,兩個村莊的田地邊挨邊,離小橋這兒也很近,所以寶扇說在這兒集合,我們大家就得在這兒集合。

        寶扇當時也就是十六七歲,早就不上學了,按我們那兒的叫法,他這年齡基本上也算是年輕猴了,況且已經跟師父學了四五年捶,在我們方圓幾個莊也小有名氣。別看寶扇平時說起話來吐口唾沫釘顆釘,但每次集合他總是最后一個才到。我們這幫鳥孩子,大一點兒的也就十四五歲,只有我小兩歲,我們總是先到這兒,坐在橋上等寶扇。等寶扇時大家也不閑著,他們大一點的鳥孩子,胎毛剛剛褪凈,就像模像樣地抽著煙,論說著拳術,一旦誰和誰掰扯不清了,兩個人還要拉出架勢走一趟拳,也就是說亮幾手服服對方。這幾乎成了一大景,弄得每周六我們李莊下地干活晚歸的老少爺們兒,扛著犁子牽著牛,圍在旁邊一看就是半天。后來犁了一下午地的牛都等急了,哞地叫一聲,又哞地叫一聲。這時候,寶扇才叼著煙,半舊的球衣搭在肩膀上,搖搖晃晃地趕過來,先是沖圍觀的老少爺們兒一抱拳,然后沖師弟們一揮手,于是,我們這幫鳥孩子趕緊沖上公路,浩浩蕩蕩地奔向高老莊。

        插一句,因為后邊我講的基本上都是我們這幫師兄弟的故事,所以我先在這兒把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字介紹一下。寶扇大家都知道了,且不說。還有劉莊的雙勝和保國,康寨的拐彎,周莊的治安和三義。都是小名。就這么幾個人,我現(xiàn)在一寫他們的小名兒,他們當年的那副鳥樣子就呼地一下躍進我腦海里。

        接著說我們這幫鳥孩子上了鄉(xiāng)村公路。

        在路上這幫鳥孩子也不好好走路,雙勝朝左邊的楊樹上叭叭幾掌,保國朝右邊楊樹上哐哐幾腳;接著,雙勝和拐彎又相互撞肩膀使招數。雙勝把拐彎打倒后拔腿狂奔,拐彎翻身躍起一路狂追,三義和治安就在后邊吆喝狗攆兔子一樣,瘋追上去。他們幾個就這樣瘋跑一路子,中間還夾雜著鬼哭狼嚎般的怪叫。我也跟著跑,不幸的是,他們那幫大孩子跑出汗了就把衣服一脫,全讓我拿著,誰讓我是最小的呢?雖然攜著一堆驢皮,雖然追不上他們,但這也不影響我飛跑。說實話,這種飛奔讓我受益匪淺,為我當兵后五公里拉練每次都跑第一,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后來我每次探親回家,都要到這條鄉(xiāng)村公路上走一走,想一想當年我們這幫鳥孩子狂跑濫追的情景。當然,現(xiàn)在那條公路兩邊的躥天楊早已被砍伐殆盡,連個樹芽也沒有了,而那條原本漂漂亮亮的鄉(xiāng)村公路,也已被歲月蠶食得像一條腐爛的豬大腸。

        寶扇在路上是比較沉穩(wěn)的,從來不和那幫鳥孩子打鬧,只是叼著煙大步跟在我旁邊,不管我跑多快,一扭臉他還在我旁邊,好像我的影子,又好像我的隨身保鏢。有一次我問他這是啥原因,他傲慢地說自己不過施展了一點點輕功,接著又不屑一顧地罵我:“鳥孩子,你懂個鳥毛!”接著,又連上前邊的話題,繼續(xù)問我,你們李莊雙成他姐說好婆家沒有——對了,那時候我攜著一堆驢皮追趕前邊瘋跑的驢駒子們時,寶扇跟在我旁邊,句句問的都是這個話,你們莊那個誰的姐說婆家沒有,那個誰的妹妹和鄉(xiāng)長的侄兒拍屁股拍成了沒有。當年,我們那兒把自由戀愛稱為拍屁股。

        當時我哪知道寶扇問這話啥意思,就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說給他聽。寶扇每次聽了都很高興,快到了要下公路拐彎時,他便手指頭一彎曲,插進嘴里打一聲呼哨,前邊奔跑的幾個人便像通人性的獵狗一樣,呼啦一聲都圍過來。寶扇開始罵他們:“以后誰的驢皮誰自己拿!別欺負老幫,看人家小咋的?我要是再看到誰把驢皮讓老幫拿,小心我一招分筋錯骨,抓崩鳥孩子的驢蛋子!”寶扇幾乎每次都要這樣罵一場,其實每次都沒有作用,下一次我照樣攜著一堆驢皮奔跑,不過心里很得意,覺得寶扇對我真好,誰讓我拿驢皮他就罵誰。哦,對了,我的小名叫幫助,因為我是獨生子,鄉(xiāng)親們無論老少,都尊稱我“老幫”。

        每次我們來到師父家,都正好趕上他家剛做好晚飯,雜面蒸饃也剛住火,還在鍋里捂著暄著。師父家房子很多,院子很大,但他家里人口也不少,雖然師母過世得早,但還有四個閨女三個兒;閨女雖然都出門了,但把七八個孩子又送娘家來了;三個兒子都沒分家,除了二兒子在亳縣卷煙廠上班,三兒子在淝河中學教地理課,這兩個不常回來,他家常住人口也差不多有二十口子。當時,這在我們那兒,算是大家大戶了。所以,師父家吃晚飯的場面擺得很大,當院一條矮腿長桌子,兩邊各一溜小板凳。師父理所當然坐在上首的桌頭,嘴里咬著一尺半長的旱煙鍋,手托煙桿緊著抽兩口,然后把煙鍋取下來,一順手往桌腿上連磕三下。于是,寶扇趕緊過去點著馬燈,掛在廚房檐下;三個兒媳婦呼喚著一家老小,齊刷刷地坐過來——這就是說,開飯了。

        開飯也沒有我們這幫做徒弟的份兒,除了逢年過節(jié)我們?一籃子四色禮物到師父家,才能上桌子夾幾筷子菜,平時我們來學捶,除了喝口涼水,一根面條子也沒吃過。但就這,師父一家吃飯時你手腳還不能閑著,你得打水換缸,你得鍘草,你得喂牛,你得伺候雞鴨鵝兔,你得在院子里找?guī)赘〔莅我话危褪巧痘顑憾紱]有,你也得找出個活兒干干。這是做徒弟學捶要守的規(guī)矩,也是當師父的在考量你有沒有眼色,勤快不勤快。我那時候年齡小,打水鍘草喂牛之類的活兒根本就搶不著,只好站在飯桌一邊,等誰吃完了趕緊給他盛飯去。有一次師父家燉了兩只雞,一次沒盛完,還剩半鍋湯,我等桌上的雞吃完,湯盆剛干凈,就趕緊端著空盆去盛湯,結果盛得太滿了,淋了一手油花子,我咬緊牙關把一盆熱湯放桌子上,這才覺得手燙得像煮的一樣疼。我一看雙勝正在壓水井那兒壓水,就趕緊去洗手,結果被雙勝一把抓住了,幾步拽到大門外,像條狗一樣,吧唧吧唧把我的手舔了一遍。

        師父吃完飯也不是馬上就教我們,而是按照他老人家儉省節(jié)約的老規(guī)矩,師兄寶扇先把馬燈熄了,還得趕緊把太師椅搬出來。師父端坐好,開始喝茶水。這時候,我們這些徒弟在他面前的黑影里開始站馬步。師父慢騰騰地喝足了茶,才換個坐姿,斜坐在椅子里,一條腿架在椅子扶手上,啪地一拍膝蓋,這就開書了:說啥英雄氣短,講啥兒女情長,都只是醋話兒一籮筐。眼跟前只說那一條齊眉棍,橫豎在山河中央……諸位看官先生,諸位看官太太,您們暫且端坐一廂,聽俺說書人啞喉嚨破嗓子說上一段大宋英雄傳……

        就這樣,師父一口氣能說個把小時,而我們這些徒弟就那樣在黑影里一直扎著馬步,直站得膝蓋發(fā)麻,腿肚子轉筋,哪還有心思聽他講啥趙匡胤千里送京娘。直到師父過足了說書癮,把架在椅子扶手上的那條老腿放下來,又一拍膝蓋,寶扇趕緊收了馬步,跑過去先把師父的煙鍋裝好點上,再把馬燈點上,我們這才能活動幾下快僵化的胳膊腿。而這時候,師父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們的禿子大師兄已經穿好了短打,扎好了紅腰帶,戴好了帽子,就是說,我們得立即練習踢腿,做一些學拳前的活動了。

        沒錯兒,雖然我拜的是師父,也是給他磕的九個響頭,但頭兩年幾乎都是他的兒子教我一些拳腳棍棒。師父的大兒子五十多歲了,師父還整天“春光春光”地叫他小名。我們表面上稱他大師兄,背后都叫他的外號“禿子”,因為他小時候一頭疤瘌,驢啃的一樣,到五十多歲了也沒有長幾根毛,他索性剃個光頭,春夏秋冬頭上離不開一頂黃軍帽,就是教我們拳術棍棒時,也倒扣著黃軍帽。

        盡管禿子頭上不成體統(tǒng),但他武功高強,每次我們去學捶,都是他教我們。我們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師父,根本不動手,幾乎都是坐在太師椅上,一邊抽煙鍋,一邊斜眼看著我們練,誰要是哪招式走星點樣兒,他嘴里就會“嘁”一聲,輕蔑又嘲諷。于是,老師兄禿子就會過來給我們糾正,三遍改不了,他還下狠手教訓你。我被教訓過無數次,雖然每次教訓的手法相同,但每次教訓都讓俺終生難忘。記得第一次,我一式云手摘月做了三遍也沒做好,禿子馬上急了,他過來左手一翻叼牢我的右手腕子,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像扁口鉗子一樣,鉗住了我右臂上的二頭肌,猛地一拉一松,活似閃電。眼看著我的二頭肌那兒起了一道鼓丘,活像豆蟲一樣翻滾著消失在肉皮下,我直覺得一條胳膊又酸又疼又麻,說不清啥滋味,心里氣急敗壞到了極點,真想伸手把禿子的帽子打掉。當然,我哪里敢動禿子的帽子,只是一溜煙地跑進茅廁里,撒了一泡痛苦無比的長尿。

        禿子不光教訓我用這手,教訓寶扇以下人等也是這手,就是教訓閻王爺我估計也是這手,而且誰都脫不了這手絕技。這叫啥招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但那滋味我下輩子也是忘不了的。你們要是不相信,剛才我把手法已經細說了,大家可以自我示范一下,使點勁兒,體驗一下會有收獲的??傊?,禿子這手給我們留下了烙鐵一般的印象。我們受了這種教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學完新套路回來的路上,說起禿子這一狠招來,個個都是津津有味的。只是我們每次說這一神奇絕招時,寶扇卻在一邊冷笑不已。

        我們看得出寶扇不服,但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向禿子突施壞招。

        有一次禿子教我們單刀破長槍,先教個開頭式:甲持槍一招金蛇吐信,直刺乙面門;乙手持單刀,看槍來到,一招烏云遮月把槍尖撥向一旁,接著快速上前一步,順勢回手一招攔腰斬。就這么簡單的一招兩式,治安就是學不會,他和雙勝對陣,總被雙勝的長槍刺中眉心,幸虧雙勝手里的長槍是木棍扮演的,要是個真家伙,恐怕治安的腦袋早成鉆了好幾個眼兒的水罐子。禿子過來糾正了三遍,平時猴精的治安就是做不好,禿子氣得不行,竟忘了掐治安的二頭肌,因為他是個少言寡語的性格,又不會罵人,只是發(fā)狠般一跺腳,叫寶扇拿真家伙來。寶扇馬上跑進東廂房——那里邊擺放著師父的十八般兵器,我們都稱之為武器庫——拿出一把單刀,一把綴著紅纓的長槍。

        禿子接過單刀,讓寶扇和他對招拆解,一邊揮刀朝治安鼻尖上一點,嘴唇哆嗦半天,才說了一句氣話:“瞪大你的狗眼!”說話間還沒有拉好門戶,寶扇這條長槍就刺了過去,饒是禿子閃得快,槍尖還是把他的帽子挑了下來,一個禿光光的寶貝玩意兒露了出來。照現(xiàn)在的網絡話說,就是走光了。我們幾個小徒弟在一邊,哪里敢齜牙一笑。禿子當時氣得要死,只見他手腕一翻,一片刀花一輪閃電,就聽寶扇哦哦喲喲喲喲。我們以為寶扇這回準被劈成六塊,結果叫聲一停,我們看到寶扇還是囫圇的,只是長槍落地,雙手相互抱著胳膊肘,好像兩只前爪中箭的狗一樣,在那兒轉陀螺。

        我們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滿臉怯色,額頭汗珠子滑到鼻子上。正不知要受什么懲罰,只見旁邊我們師父坐在太師椅上連個姿勢都沒換,就那樣耷拉著眼皮說風涼話:“賊心出賊手,斷他五指;功夫不到家,丟人到家。接著練!”我們一聽頓時如釋重負,因為那時候我們雖然都還缺個心眼,但還是聽得出師父不光罵了寶扇,還嘲諷了禿子,真是大快人心。

        我?guī)煾傅拇髢鹤佣d子大師兄有點說道,在這兒我趁空說說他。

        白天看禿子,你會覺得他有幾分儒雅,白白凈凈的,根本不像個莊稼人。事實上禿子也只能算半個莊稼人,因為他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獸醫(yī),就是農忙季節(jié),他也經常騎輛大金鹿牌自行車,背著藥箱,東西莊南北村給人家的牲畜看病。他那輛自行車,除了一個車架,兩個輪子,一條鏈子,別的零件一律沒了,很合乎他的光頭風格,雖然他戴著那頂已經在頭上扎了根的軍帽。禿子給牲畜看病手段高明,就是豬得了腦震蕩,牛得了失心瘋,他基本上都能手到病除,因此大家都很敬重他,到哪莊人家都尊稱他“春光老師”。

        別看春光老師一唉,還是叫他禿子吧。別看禿子平時少言寡語,人場里像個石磙,千斤重壓也沒有一個啞屁,但只要說起豬生病牛長癬來,那真像十冬臘月刮小北風一樣。尤其是說起武術,禿子一張嘴更是滔滔不絕。什么腳是兩扇門,手似看門神,門神一斜眼,開門踹死人。什么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什么拳是眼,功是膽,有眼沒膽是瞎眼。什么槍扎一條線,棍打一大片。什么繩鞭難防似牛虻,三節(jié)棍子是流氓。等等。

        說完了這些口訣一樣的順口溜,禿子還要總結,說武術的最高境界是不講招式的,達到了一定的境界,那是手腳隨心到,出招見奇效。看著,這倆手在背后,左腳在前,右腳在后,丁字步一站,你來進攻吧——得,誰也別上當,你進攻他一招就打傻你。

        禿子最能展示口才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面對他屋里墻上掛著的那幾張人體解剖圖、局部解剖圖,給我們講起這個,那基本上不把我們說傻,也把我們說瘋。有時候禿子講得興起,會隨手抓住一個人比畫,真是要命。有一次他順手抓住了我,一邊比畫,一邊拿起一顆小釘子,夾在中指縫里,左手大拇指按住我的頂門骨,夾著釘子的手一揚,說:“我手一翻,把釘子從這兒拍進去,哎哎哎,你就成了植物人,整個你就報廢了!”嚇得我脊梁溝里一陣子冷汗,腳下哪里敢動半步。

        那時候雖然我們的大腦還沒進化好,但我們也感到了禿子非常厲害,明白他掛著那些圖片不是為了更好地當個獸醫(yī),而是為了得到武術的神髓。

        有一天,禿子正在屋里又像個老師一樣,指點著那幾張解剖圖,第三次給我們講析下頜骨的結構,突然來了幾個蹬水摸招牌的——這是江湖話,就是來較量較量的,說白了就是找上門來踢場子的。

        那一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寶扇帶著我們這一撥小師弟給師父送月餅,因為節(jié)前幾天師父家來的徒弟多,我們排不上號,只好過節(jié)這天來了。師父很高興,怕我們在他老人家面前拘束,就讓我們到禿子屋里坐,禿子就著機會一個勁兒給我們講下頜骨。禿子正講解一招天王托塔把下頜骨摘下來,人家滋事的就來了。師父當時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抽煙鍋,人家來了他沒叫我們。我們聽到院里有人說話茬口不對,趕緊一溜煙出來了。寶扇慌張得一手操起墻邊一把單刀,被禿子一瞪眼,又放那兒了。

        來者是太和縣墳臺區(qū)的,大名叫柳江虎,江湖人稱“震墳臺”。墳臺離我們這兒也就四十多里地,雖然我們都沒見過柳江虎,但我們早都聽說過,他自稱拳打太和以北,腳踢亳縣以南。眼前看到這個牛×筒子柳江虎,我們也覺得這鳥人長一副欠揍的樣兒,打扮得也像欠揍的打扮。他三十郎當歲,五短身材,翹著腚,挺著胸,一看就是抓地虎的身形,想必兩膀力量不小,下盤功夫也有幾分。狗養(yǎng)的還戴著墨鏡,也就是那時候在我們那兒所說的蛤蟆鏡,背后還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年輕猴,說是他之所以帶兩個徒弟,是以防他失手躺下了,好讓那兩個“騾子”馱他回去。說了,一指兩個徒弟——他們一人手里一塊月餅一說趁著八月十五,給老把式送兩塊月餅,順便問問老把式,他“震墳臺”拳打太和以北,腳踢亳縣以南,老把式有啥意見沒有。話說得很漂亮,但意思很缺德,什么兩塊月餅,那是讓你腳踏風火輪,送你上西天。

        我?guī)煾府斎幻靼灼渲械暮x,他老人家都沒動一下坐姿,托著煙鍋讓禿子把地圖拿來。那張安徽省地圖我們都見過,是師父那個在淝河中學教地理的三兒子帶回來的,師父沒事時,老是對著地圖說他年輕時到過哪兒,沒到過哪兒。禿子拿出地圖,師父用冒著煙的煙鍋在上邊比畫了一下,這才“嘁”了一聲,說:“你個小舅子!地盤不小哩!我說年輕猴,你拳打太和以北我不管,你要是腳踢亳州以南,那可不中,我這個老不死的家就住在高老莊,好歹我也是個亳縣人啊!”柳江虎哧地笑了,說:“那咱只好摸摸了!”摸摸是行話,就是要較量一下。我?guī)煾嘎龡l斯理地說:“那得摸摸!只是我年紀大了,輕重把握不好,萬一手上沒準頭,你這么年輕,我咋對得起你媳婦孩子一家子?你是來摸我的招牌,和我這幾個徒弟沒有關系,我又不能動手,只好讓我兒子和你鏜鏜水了!我這老大兒子和你爹歲數也差不多,還請年輕猴你手下留情哩!”

        別看我?guī)煾高@幾句話說得顛三倒四的,可話里嘲諷挖苦都有了,還把是非恩仇都擇利索了:一旦你柳江虎挨了打,可不能找我的徒弟尋仇解恨。

        我?guī)煾冈捯魟偮?,柳江虎便拉了一個“燕青小撲手”的門戶,我們的大師兄禿子也只好上了場。雖然那時候我已經學了三年捶了,師父關上堂屋門也親手教過查拳和大洪拳,還手把手拆講過三十多招,但老實說,禿子和柳江虎過招我還真沒看明白。當然,主要是他們過招太快,結束得也太快,所以我在這兒就無法細說了。

        不過當時,我看到的情況是這樣的:兩人手一搭,我眼前一花,就聽柳江虎哎喲一聲,禿子站在了他左邊,柳江虎又哎喲一聲,禿子已經到了一丈開外。這時候,就見柳江虎兩條手臂活像蔫絲瓜一樣,耷拉在身子兩邊,那樣子大家都明白,兩條胳膊給卸掉了。那兩個膀大腰圓的年輕猴一看,撲通一下給我?guī)煾腹蛳铝?,又磕頭又作揖的。我?guī)煾高@才慢腔細語地說:“天高地大,少說狂話;學捶練武,不為打架為了啥。可是有一條,上不欺我,我不欺下。春光,給他安上吧。”禿子過去抓住柳江虎的雙手,一拉一送,柳江虎叫了一聲親娘,兩條胳膊又長身上了。接著,他驢臉像蝎子蜇了似的,走到我?guī)煾该媲埃L長鞠了個躬,又從兩個徒弟手里取過兩塊月餅,各咬了一口,嚼都沒嚼就咽了下去,吞下了自己的狂言之后,抱著兩塊缺口月餅,帶著兩頭“騾子”,無比羞愧地走了出去。

        上述這件事,是我在師父家學捶期間親眼目睹的最精彩的一件事,我很喜歡,所以在這里講出來過過嘴癮。而且這件事也給了我們很大的教訓,從那以后,寶扇和我們這幫鳥孩子從來沒有主動惹是生非過,更不要說去摸人家的招牌了。

        總之,我在師父家學捶的故事多如牛毛,有意思的故事也好比繁星,如果給我說話的場合,那我一準會像禿子講解人體解剖圖一樣,能把你說傻。但是,我要是就著這個話頭說下去,那真應了我?guī)煾傅目陬^禪:一言一語慢騰騰,啥時能到熱鬧中。好了,書到這里,暫且按下葫蘆;讓花開兩朵,咱們再表一枝。

        老尿獨占花魁

        前邊我提到了劉莊的雙勝和保國,劉莊和我們李莊前后莊,也是地頭搭地頭,平常下地干活見了面,大人小孩就像一個莊的。雖然雙勝和保國都比我大兩歲,但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們卻都在一個班里。本來當時我們那兒的鳥孩子上學就晚,腦殼又笨,加上這兩位先生酷愛留級,所以等我上四年級時,他倆就和我成了同班同學。保國是個比較老實的鳥孩子,沒啥說的。雙勝上學時爛事很多,一堂課四十五分鐘,他得舉三四次手報告上廁所尿尿。我們那地方人杰地靈,大人口角刁蠻,鳥孩子也跟著嘴順,見雙勝一上課就尿個不停,全班同學都叫他老尿。時間一長,前后兩莊大人小孩齊心協(xié)力,活生生把雙勝給叫成了老尿。前年我回家探親,抽空去看雙勝,剛進劉莊,碰到幾個半大不小的鳥孩子,不認識我,亂問,我一說到雙勝家,那幾個鳥孩子齊齊“哦”了一聲:“找老尿啊!”

        老尿的爹也很有意思,外號叫劉電錘,是個復員軍人,和我們李莊的李忠厚是一批兵,還一起上過朝鮮戰(zhàn)場。好像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上還沒和美國鬼子打過癮,回到家里還自制一桿兔子槍,后秋里整天扛著,漫地打兔子。我和老尿成了同學后,因為老尿老抄我的作業(yè),所以就時而給我?guī)б桓泶裢米尤猓克?,手指頭大一塊肉,里邊有三四顆鐵砂子,有一次差一點兒把我的牙硌掉三枚。后來我們一起到高老莊學捶,成了同門師兄弟,老尿才拿了幾回沒有鐵砂子的兔子肉給我吃。

        當年劉電錘在我們那兒很神奇,他不僅會自制兔子槍,還會制造火藥。他們劉莊村當街有一棵老棗樹,樹上邊吊著從拖拉機上偷卸的半張犁鏵,是以前生產隊時當鐘使的,每天下地干活,或者一開會,劉莊的隊長劉撇拉腿就拿把破扳手敲犁鏵。雖然后來土地包產到戶了,這半張銹跡斑斑的犁鏵用不著了,但還吊在那兒,我每周六去找老尿到高老莊學捶,要是一時半會兒找不著老尿,我一急就隨便找塊磚頭連敲三聲——這是我和老尿約定的信號??汕傻氖牵强脳棙湎逻€有一個大石臼,臼窩很深,就在那半張破犁鏵下面,劉電錘就用這個大石臼制造火藥。

        劉電錘每次在那兒制造火藥,都會有一些大人孩子圍過去看稀罕。我也見過好幾次,有時候石臼里好像是黃土,有時候好像是黑土,有時候是我認得的硫磺,有時候我看著好像是雞屎,反正誰也說不清楚,誰也不知道他的配方。劉電錘話比金豆子還金貴,不管多少人圍著看,他也不吭氣,只管握著木把子石槌在石臼里研磨。這時候,就有幾個歪心眼的大人在旁邊說:“小心小心劉電錘,別磨著火了!”一群鳥孩子也跟著喊:“著火了!著火了!”劉電錘也不生氣,頭也不抬,只是到完事了,才抬頭對大家笑笑。劉電錘的笑也怪怪的,仿佛心里藏著很多秘密一樣。后來我才知道,劉電錘之所以笑成那個怪樣子,是因為他頂顳骨里還鑲嵌著一顆美國造的子彈頭。

        有一次,劉電錘真的磨著火了。

        當時,我和老尿剛考上中學,在暑假里,我去劉莊找老尿和保國到流粉河摸螃蟹。一進村,我一眼看見老棗樹下圍了一群大人小孩,在那兒觀看劉電錘制造火藥。還像以往一樣,有幾個歪心眼的大人在旁邊打趣劉電錘小心著火,幾個鳥孩子也人來瘋似的,一邊跳一邊喊:“著火了!著火了!”老尿當時也在人場里,見幾個鳥孩子瞎喊亂叫,他還用連環(huán)腿踢他們。幾個鳥孩子正鬧著,就聽幾個大人幸災樂禍地嬉笑,“喲喲喲”的一陣子亂叫。那幫鳥孩子看見石臼里冒出一絲煙霧來,頓時笑成一團。老尿也齜著牙,半笑不笑地看他爹怎么處理。劉電錘還坐在那兒,把木把子石槌拿出來,勾著頭往石臼里看,那副納悶的樣子,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科研工作會出啥麻煩。圍觀的大人都很聰明,一見冒煙,呼一下跑了八丈遠。我們這幫鳥孩子醒神兒慢,還傻呵呵笑著站那兒,等著聽個響兒。就聽石臼里哧啦一片響,還沒看見躥出火光來,劉電錘就一躍撲上去把石臼口罩住了。接著,只聽一聲受潮爆竹似的悶響,劉電錘被火藥崩了一個魚躍,又落在石臼上。頓時,大人小孩都嚇得大眼瞪小眼,沒有一個說話的,眼睜睜地看著劉電錘的肚子被炸得牛踩的蛤蟆一樣,衣服上沒著凈的火藥還在哧啦哧啦地閃爍著。

        現(xiàn)在,我一想起當年劉電錘坐在老棗樹下大石臼旁制造火藥,頭上懸著半塊犁鏵的情景,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達摩克利斯之劍那個邪惡玩意兒。就是在當時,前后莊的人說起劉電錘的死來,也都帶著神秘的色彩。劉莊的人都說劉電錘天天打兔子,殺生太重不說,主要還打死了十七個兔子精,這才遭到報應的。

        總之,那時候我們那兒迷信還沒斷根,只要你不是正常死亡,就會產生很多神神鬼鬼的謠言,而且只要有了這些荒誕的謠言,那么你死得多么離奇都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老尿的爹劉電錘死后,他娘悲傷過了頭,有幾分精神不正常,按我們那兒的話說,就是被鬼捂住眼了,有一天趕王橋集,從水閘上跳河了。于是,前后莊的大人們又都說,老尿的娘看見老尿的爹在水閘上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就爬上水閘,和他手拉手,一齊喊著一二三,跳下去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眼看見了一樣。

        當時老尿也就是十五六歲,這么大就沒了爹娘,劉莊的人都說老尿孤苦伶仃真可憐。劉莊的人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他們莊的人豬腦子很多;我們李莊的人不這么認為,因為我們李莊的人腦子比瑞士手表還精密,我爹就是其中一個一老尿的娘從王橋集水閘上跳下去那天下午,我聽說后回家向我爹要幾塊錢,因為我和老尿是同門師兄弟,他娘死了,我得買幾刀紙去燒。當時我爹在院子里,一邊吃一碗涼面條,一邊觀看剛生的小牛犢圍著老牝牛撒歡,旁邊那頭壯牡牛扭著頭看它們。情景相當溫馨,看得我爹笑容可掬。一聽說老尿的娘跳閘了,我爹一下子就不笑了,左手端著碗,右手一拍大腿,好像涼面條燙著牙一樣“喲”了一聲,說:“這下子老尿可得混了!”

        “得混”是我們那兒的方言,就是自由自在,就是信馬由韁,就是無拘無束,就是……就是啥也無法替代“得混”這兩個字的內涵。事實上,老尿真像我爹說的那樣,日子可得混了。除了到高老莊學捶一次不落,中學也不上了,連家里十幾畝地也只留下四畝種西瓜,其余的全包給他本門近支一個傻呵呵的叔。他本人是啥活都不干,就是油瓶倒了,他也只管躺在床上聽那個破收音機,還要跟著哧哧啦啦的聲音哼小曲兒。

        說實話,剛開始那幾個月,我們這幫師兄弟也跟著老尿舒坦了一陣子,因為我們知道老尿家里自由,所以動不動就在他家里聚會。只要一到老尿家,都是武林中同門師兄弟嘛,老尿又殺雞又買酒的,吃吃喝喝,搞得大家意氣風發(fā)豪情萬丈,酒足飯飽之后,還要切磋拳腳演說長短。只可惜好景不長,在我們這幫師兄弟的禍害下,老尿家很快走向一窮二白的境地。原來十幾只雞連根雞毛也找不到了,原來盛小麥和黃豆的三四個土囤都空空如也,囤里邊除了養(yǎng)老鼠沒別的用。也就是說,老尿在家除了喝涼水,一片麥麩也沒有了,太遺憾了。

        到了這境地,我們師兄弟也沒有含糊,首先是寶扇給老尿背來半袋子小麥,接著是和老尿一個莊的保國,再接著是康寨的拐彎,周莊的三義和治安都背了,最后是我。雖然那時候包產到戶了,但都還不富裕,我們這幫仁義兄弟給老尿背小麥,基本上都是瞞住大人的。我第一次偷家里的小麥沒被發(fā)現(xiàn),等我第二次把半袋子小麥給老尿送去,回來就被我爹敲了十六竹竿,打得我頭上小疙瘩騎大疙瘩。我當時摸著頭上一群疙瘩還滿不在乎,心想做人要講義氣,敲的疙瘩越多就說明我越講義氣。饒是我們這樣幫他,老尿還是整天餓癆一樣,我們幾個不管誰到他家,他一式餓虎撲食,上來首先搜身,摸到點饃渣馬上填嘴里。有一次我家來客,帶了一盒餅干,我爹摳給我三塊我忘了吃,到老尿家里被他搜出來,一下把三塊餅干填嘴里就往下咽,結果差一點兒把他噎死。所以,那次在師父家我端雞湯灑了一手油花子,老尿抓住我的手一陣子猛舔,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說來說去,老尿最有意思的還是種西瓜。

        我前邊說過,老尿留了四畝地沒包給他那個傻叔,這四畝地就靠著流粉河,地東頭頂著河堤。老尿的二姐夫幫老尿把這四畝地種上了西瓜——哦,對了,老尿還有兩個姐姐,都比老尿大十幾歲,大姐嫁到高公廟,二姐嫁到立德集,都離我們這兒有五六十里遠。老尿的二姐夫種好西瓜就回家了,這可給老尿找到職業(yè)了,從瓜苗打秧,老尿就住在西瓜地里。他在地東頭河堤上幾棵樹之間搭了個草庵子,天天扛著他爹遺留下來的那桿兔子槍,雖然沒有火藥,但老尿背著那玩意兒照樣威風凜凜地沿著西瓜地邊巡邏,巡邏結束后,老尿就在河堤上練拳腳,練完了就狂背唐詩宋詞。

        說到這兒,我得倒插一筆。

        雖然老尿在小學里成績很糟,除了上課時撒尿,就是下課時被老師揪耳朵,但他一上中學,好像文曲星附體了,幾門功課全面跟上不說,尤其語文突飛猛進,而且酷愛背誦唐詩宋詞。老尿這一愛好,深得我們的語文老師耿麻子的喜愛。耿老師其實并不是滿臉麻子,只是鼻凹里有幾粒碎白麻子,熟人諧稱耿麻子。我們全校師生都知道,耿麻子有兩本硬殼書,一本是《唐詩三百首》,一本是《宋詞選》,里邊的字都是豎著排的。這兩本書是耿麻子的珍寶,他的辦公室亂得像雞窩一樣,他也不收拾,逮點空閑就捧著其中一本站在窗前朗讀,讀得抑揚頓挫。有一次縣教育局要來我們學校檢查衛(wèi)生,校長見他辦公室太亂,一時找不著他,就帶著我們幾個學生給他打掃。我們幾個在那忙著,校長站那兒沒事,就摸了一下那本《唐詩三百首》,耿麻子剛好進屋,手里恰好提著教鞭,也就是一節(jié)竹竿,對著校長的手上就是一下子,校長當時疼得原地轉了三四圈。當然,校長也沒咋著耿麻子,因為他們是表兄弟。

        我這樣將往事實話實說的意思是,這么珍貴的兩本書,耿麻子居然一下子全借給了老尿。我們當時都覺得這個世界太詭異了。老尿對這兩本書更是敬若神明,先用報紙包了書皮,再從書中挑中意的詩詞抄了整整一大本,才把書還給耿麻子。每天一上早自習和晚自習,老尿就捧著自己的手抄本狂背一氣,活似蜀犬吠日。

        雖然因雙親亡故老尿不上學了,但他背誦唐詩宋詞的愛好還保留著。他在河堤上那副搖頭晃腦的樣子,我們這幫師兄弟都很熟悉,因為當時我們老是到西瓜地里找他玩,好像是怕他一個人寂寞,其實我們是著急他地里的西瓜啥時才能熟。只有寶扇,比我們幾個大幾歲,懂得照顧老尿,他給老尿帶了一口鍋,一把鍋鏟,還在瓜庵旁邊壘個土灶,讓老尿每天弄點熱飯吃。寶扇還讓我和康寨的拐彎、周莊的三義和治安,每周日去老尿西瓜地里拔雜草,施肥,澆水。和老尿一個莊的保國一次也沒有去,因為他那個爛眼子娘說啥也不讓他和老尿玩兒。

        西瓜很快熟了,我們這幾個上學的也剛好放了暑假,就整天跟著寶扇到老尿西瓜地里練功夫。寶扇每次都不空手,都是帶一毛二分錢一盒的大鐵橋牌香煙。老尿也比較義氣,每次我們去了,他就挑幾個又大又熟的西瓜,一掌拍開好幾塊,師兄弟們先是大啃一通西瓜,然后在河堤上樹行子里練功過招,又踢又打,怪叫聲此起彼伏。累得快斷氣時,他們幾個大的就坐在陰影里,脫得赤條條的,抽著大鐵橋香煙打撲克,又沒有錢賭,只好讓輸的鉆褲襠。我比他們小幾歲,他們打撲克時,寶扇就讓我坐河邊釣魚。那時候的流粉河水草茂密,魚蝦豐美。等到我釣上來幾條二三斤重的大魚,天也傍黑了,大家也玩過癮了,肚子也餓了,于是,幾個人七手八腳,用寶扇貢獻的那個鍋開始燉魚——哎喲,那種美好的日子真令我回味無窮。雖然我現(xiàn)在北京生活,但整天和人群擠膀子,生活節(jié)奏也太快了,每當心神疲憊不堪時,我就會趴在窗臺上望著浩瀚的夜空,嘴里念念有詞:當年那種好日子還會回來嗎?

        當然回不來了,就是當時好日子也沒過多久。有一天上午,我們玩得正高興,老尿的二姐夫來了。老尿的二姐夫小名叫淮北,快四十歲了,前后莊的大人小孩見面還叫他淮北。鳥人長得像頭駱駝,長腿大個,脖子尤其長,還騎輛自行車,哼著二夾弦小曲,從河堤上順著樹行子就過來了。好歹都是熟人,西瓜剛打秧時他還來拿過權子,施肥澆水時我們也見過幾次,所以,他到了跟前寶扇他們也沒起來,就坐在那兒打著撲克笑嘻嘻看他。淮北一開始還笑逐顏開的,兩條長腿支在地上,襠里夾著自行車,正摸口袋掏煙準備散給大家抽,可是,一看到草庵子四周都是西瓜皮,馬上又把煙裝進去了,臉也跟著變得鐵青,一邁腿下了自行車,把車子支好,就大步流星地朝西瓜地里走。我一看好像要出情況,趕緊放下漁竿跑到河堤上,就見淮北在西瓜地里東一頭西一頭的,像瘋了一樣。老尿也看出點名堂了,他還裝作若無其事,強笑著讓治安快點出牌。

        要說結果也很麻煩,反正老尿的二姐夫淮北氣得智商徹底崩潰。他朝河堤返回時,我們都看到他頭上啪啪直冒火星子,可是到了跟前他連個屁也沒有,站住腳步就脫衣服,幾下子脫得只剩一條小褲衩,然后把衣服夾在自行車后座上,一彎腰扛著自行車就往河堤下走。我們紛紛起立,眼看著他下水,結果河太深了,水草又絆腳,他一個踉蹌就沒影了。我們正哈哈大笑,他又冒出頭來,就那么水淋淋地上了岸,把自行車往路邊一棵大楊樹上一靠,從后座上拿起濕衣服也不擰一下就往身上穿,最后推上自行車時,可能發(fā)現(xiàn)兜里的一包煙水泡了,掏出來扔了,這才隔著河指著我們高腔大喉嚨地罵:“狗肉不上秤,小老婆不喜敬!老尿,你生就的賤貨!咱們斷絕關系,你就自己混吧!”罵完,騎上自行車,一路閃著水花,飛也似的跑了。

        我們都很納悶,心想有這個必要嗎?你要是生氣了,原路返回就得,為啥非要又脫衣服又過河的,結果也沒省掉搞得自己雨淋的兔子一樣。接下來,盡管老尿還強撐著讓大家繼續(xù)打撲克,那誰還能打下去,紛紛朝西瓜地里跑。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真慚愧,四畝西瓜大個的被我們吃掉了三畝半還多,只剩下一些小個的“拳頭產品”。一幫師兄弟回到河堤上,坐在樹蔭下想到半下午,也沒想起來四畝大西瓜都是啥時候吃的,咋就吃那么快呢?

        這時候,我們的禿子師兄來了,騎著那輛大金鹿,當然還戴著那頂軍帽,從河堤上的樹行子里風馳電掣般地飛過來。一看禿子那架勢,就知道淮北到高老莊找他了,大家趕緊站好迎接禿子,一個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當時我剛下到河邊釣魚,也趕緊站起來,手握漁竿立在水邊等禿子過來。禿子本來就話少,到跟前更是不說話,把大金鹿往樹上一靠,一閃身啪一式單腿踹,把寶扇踹了個趔趄。治安和三義還有拐彎幾個人嚇得趕緊抱著頭,但是,禿子沒有打他們,只是過去一式黃鷹抓嗉,掐住老尿的脖子,把老尿掐得直翻白眼。嚇得我真想扔掉漁竿,學習淮北涉河而逃。

        說實話,禿子雖然揍了大家一頓,但他給老尿出了一個點子,讓老尿從此開始走上了發(fā)家致富的康莊大道。

        按照禿子的指點,老尿請了個燒磚窯的師傅,那個人四十多歲,模樣我現(xiàn)在還記得,臉像個紫茄子似的,一天到晚兩眼角都是眼屎,長著一嘴老鼠牙,吃魚還老挑魚鰓下面那塊肉,狗娘養(yǎng)的。但據禿子說,這師傅燒磚手藝在亳州以南數第一。我們這幫師兄弟當時也跟著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幫老尿在地東頭靠河堤處立了一座磚窯。想想四畝西瓜哪是白吃的,我們這幫饞嘴整整給老尿當了一暑假苦力,天天曬得頭臉冒青煙,又和泥又攪沙的,手工制作了夠燒三窯的磚坯子??梢哉f,老尿后來發(fā)了家,很大程度上是師兄弟們給他制作的那三窯磚坯子奠定了基礎。不過,很慚愧,我當時沒干啥活,他們幾個像驢似的在烈日下勞作時,我就在河邊釣魚,然后煮一大鍋魚香噴噴的,苦力們吃得興高采烈。

        說到底,老尿立座磚窯燒磚算是搞對了。剛好當時我們那兒人手里有點錢了,蓋瓦房的很多,到老尿磚窯上買磚的人絡繹不絕,有時候剛出窯的磚還能燙熟手指頭,就有人開著小四輪拖拉機過來,給了錢裝上磚就拉走。老尿手里有了錢,智慧也跟著增高不少,他又買了輛破舊的小四輪拖拉機,專門送貨上門。一時間老尿名聲大震,很火,弄得離我們那兒七十多里的北鄉(xiāng)里都來定磚。老尿狗屎運走完了,也活該走好運了,第一次到北鄉(xiāng)里送磚,就帶回來一個花不溜秋的大閨女。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聽說這個爆炸性的消息,我們幾個師兄弟前后腳都跑到了老尿家里。老尿一邊給我們發(fā)煙,一邊說他女朋友叫金花。我們一聽老尿說“女朋友”這個洋詞,就知道他激動得正經了。老尿給大家發(fā)煙的姿勢也很?!粒悄欠N很貴的玉簪牌,啪地彈一支給這個,啪地彈一支給那個。我一看,靠,才幾天沒在一起混,老尿就變成這樣了:留著個大背頭,頭上打得油明晃晃的,螞蟻拄著雙拐都爬不上去;腳下一雙新皮鞋,鞋面上幾道子泥痕;還穿著一件半吊子西服,兩個扣子工工整整地扣著,好像怕風傷了肚臍似的。金花要比老尿耐看多了,穿一件紅格子外套,哎喲還留著半燙的頭發(fā),身段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光那看人的眼神就讓人受不了,反正她看我一眼我就動不了腳步了,她朝治安一賣眼,靠他娘,治安馬上把手里一個酒糟柿子捧給她吃。當然,金花咋會吃他狗爪子拿過的東西。

        我們幾個正鬧著,寶扇也聞訊趕來了。到底寶扇比我們幾個大幾歲,能立事,馬上掏出幾張十元的票子,吩咐自稱飛毛腿的治安和自稱玉麒麟的拐彎快去王橋集,買紅紙買蠟燭買毛筆墨汁,買酒買魚買肉買鞭炮,趁天沒過午,趕緊把老尿的喜事辦了再說。

        都知道那時候鄉(xiāng)村娶媳婦辦喜事,是一件很麻煩很勞神的事,得提前好幾個月張羅,但老尿的喜事我們轉眼工夫就辦完了,非常有效率。天還沒過午,大紅門幅貼好了,雞鴨魚肉也摁鍋里燉上了,一盤鞭炮乒乒乓乓一放,老尿和金花的花堂就拜完了。接著酒肉上了滿滿一桌子,老尿家里就一條長凳,由他和新媳婦金花坐了。寶扇和我們這幾個師兄弟,圍著桌子扎著馬步,就那么開始了婚慶喜宴。山呼海嘯地喝到傍黑,一直扎著馬步,也沒人叫一聲累,寶扇喝得直翻白眼珠子,還諄諄教誨大家,以后要好好練功夫,關鍵時刻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當時金花沒喝幾杯,見天黑了我們還在那兒喋喋不休,就笑吟吟地去點紅蠟燭。我們雖然喝多了,但老規(guī)矩我們都還懂,一見金花點蠟燭了,寶扇就詐唬著讓大家趕緊走,別耽誤老尿“牽牛犁地”。于是,大家哄堂大笑一番,一路歪斜地擁出來。

        老尿太不像話,為了他的喜事大家忙了一天,他也不送送我們,見我們幾個一拐過墻角,馬上就關門上閂。我們也不是好惹的,剛走幾步,寶扇打了個手勢,大家哪里不懂,馬上紛紛脫鞋,然后提著鞋子又溜回老尿窗下。當時屋里紅燭高照,老尿和金花在里邊喜笑顏開地說話。好像老尿喝傻了,不急著“牽牛犁地”,反而給金花顯擺他上學時有多聰明,說著說著就開始背唐詩宋詞。我那時凡事沉不住氣,就探頭往里看,只見金花坐在床沿上,老尿站在她面前,雙手拉著她的雙手,搖頭晃腦地背著這么一首:“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fā),持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我們耐住性子,以為老尿背完了這首就該犁地了,可是,他笑嘻嘻地又開始背起了《長恨歌》???,這首太長了。剛背到“芙蓉帳暖度春宵”,我就聽到有人打呼嚕,低頭一看,老天爺,太丟人了,寶扇和治安還有拐彎,一個個下巴放在臭鞋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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