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韓雅暉

一

灰色鐵皮的大號澡盆，痱子粉揚起的微塵，紗窗下擺著滿滿一盤紫紅色的桑葚，微風送來沁人的槐花香，這便是17歲的曉童對于初夏的記憶。

帶給曉童這份童年記憶的人此刻就坐在床邊，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臉上的肉因為松弛全堆到了嘴邊，使臉形變得異常可愛。她把兩只手交叉在一起，拇指有節(jié)奏地碰撞著，嘴里念念有詞。曉童湊近細聽，“買兩斤茄子少給三兩，沒這么欺負人的?！?/p>

曉童媽推門進來：“童童，幫你奶奶把東西收拾一下，帶她出來吃飯?！?/p>

曉童脆脆地答應一聲，心里暗自詫異。奶奶今年89歲，患老年癡呆癥好幾年了，近來愈發(fā)嚴重。前些天聽長輩們商量要把她從平房接出來住，脾氣暴躁的母親一向與奶奶勢同水火，曉童本不抱什么希望，卻沒料到奶奶真的來了自己家。

曉童想，不管怎樣，這是個最理想的結果。

曉童與奶奶的感情非比尋常。同輩之中，只有她和堂哥曉晨是由奶奶帶大的。童年時兩人總因為爭寵而吵鬧，直到現(xiàn)在曉童仍堅信奶奶最疼愛的人是自己。如今有這樣的機會，曉童覺得該好好表現(xiàn)一下反哺之情了。

然而幾天之后，曉童就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清早，奶奶總是不到5點就起床，在屋里走來走去，吊嗓般地大聲咳嗽、吐痰，并隨時發(fā)出恐怖的“呃”“噢”之類的長音。晚飯后坐在一起看電視，《新聞聯(lián)播》一過必須換京劇臺。由于嚴重耳背，她會把聲音開得非常大，然后在一旁靜靜地睡去?？墒莿e人一換臺，她馬上就醒，再急赤白臉地讓你換回去。

在這些過程中，曉童感到母親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這是個不好的征兆，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從中插科打諢，盡量讓氣氛保持和諧。

這幾天奶奶有點感冒，但她堅持不去醫(yī)院，也不吃藥。吃晚飯時，曉童爸有應酬沒在家，三個人剛吃沒一會兒，奶奶突然連打兩個噴嚏，嘴里的飯菜全噴到了桌上。

曉童媽瞪起眼睛嚷道：“怎么回事，不會沖別處打呀？”

耳背就有這點好處，奶奶完全沒聽見，她用手掌抹著嘴嘿嘿笑著，像是小孩子惡作劇后的暗自得意。

曉童趕緊說：“沒事，反正我也吃飽了。您歇著吧，待會兒我收拾?！睍酝瘚屪炖镟洁洁爨?，甩手進屋了。

那之后，每到吃晚飯，曉童就單獨撥出一份和奶奶在臥室里吃。她覺得這樣更踏實一些，而且這樣的單獨相處讓她追憶起許多年前的那種感覺，這讓小屋里多了些似水流年的溫馨。

曉童記得那時候奶奶總喜歡把飯菜舀在勺子里，誘使曉童張開嘴等半天，卻轉(zhuǎn)而放進自己嘴里，時常逗得她淚水漣漣。

曉童想，該是有冤報冤的時候了。她夾起一塊顫巍巍的紅燒肉，示意奶奶張開嘴。正在得意時，奶奶突然一個噴嚏打過來，飯又沒法吃了。

即將入夏的夜晚，如一汪靜水般閑怡。橘黃色的燈光下，奶奶坐在床上似睡非睡，曉童絮絮叨叨跟她閑扯。

“班上有個男孩喜歡我，你想不想聽聽他寫的信？”曉童從包里翻出一張信紙念起來。

“文筆太差了。對了，有個事得向你懺悔。你知道我有亂翻東西的毛病，前幾年在你箱子里發(fā)現(xiàn)幾封爺爺寫給你的信。嗯，文采相當好?！?/p>

“唉，爺爺去世這么久，你有沒有想過他？其實我還挺佩服你的，守寡這么多年，擱我真受不了?！?/p>

奶奶猛地從夢里驚醒，轉(zhuǎn)頭看見曉童，咧開嘴笑。曉童從糖盒里掏出兩塊“酸三色”，把其中一塊放到奶奶嘴里。

“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老給我吃這種糖？搞得我到現(xiàn)在都離不開?！睍酝瘎冮_一塊放進嘴里。又酸又甜的味道，和童年時一樣，幸福得需要把眼睛瞇起來慢慢享受。

二

周四下午，曉童放學回來，一進門就聽見媽媽在廁所里大聲咒罵。她跑進去，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原來奶奶午睡時大小便失禁，把褲子和床單都弄臟了?！澳闱魄疲檬窒?，三遍了都沒洗干凈，老糊涂?！?/p>

曉童進屋看了看，奶奶若無其事地睡得正香，仿佛這世界根本與她無關似的。

“您別罵了，她又不是故意的?！睍酝行┎粷M?！盎畈皇悄銈兏?，你們說話當然輕松了。我呢，原來伺候兩個，現(xiàn)在伺候三個，誰心疼我呀！”

“我心疼行了吧？我來洗吧。”曉童挽起袖子，“您趕緊歇會兒，主要是歇嘴。”“你少跟我說片兒湯話。”曉童媽走出廁所，呵斥道，“不是為了你，我能受這罪嗎？”

曉童故意大聲地嘆了口氣。洗衣服的時候，回想起母親剛才說的話，她感覺有些納悶。

周末，曉童一點點地從爸爸嘴里套話，詢問奶奶搬家的始末緣由，費了很大勁，終于弄明白了。

曉童的爸爸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大伙在一起商量決定誰把老媽接走照顧，那套平房就歸誰。除曉童爸爸外，其他幾人都有閑房，所以紛紛鼓動讓他接管。曉童媽本不樂意，但那套平房位置極好，三說兩說，也就應允了。

曉童想，原來贍養(yǎng)父母也是可以拿來交易的。她望著時時都在癡笑和昏睡的奶奶，突然很想痛哭一場。

又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媽媽又在大聲地呵斥奶奶，曉童猛地拉開門沖出來。

“你干嗎？”她沖母親嚷，“還有沒有點素質(zhì)了！”“你有素質(zhì)，你這是跟我說話呢？”曉童媽瞪起眼。

“你怎么對奶奶，我就怎么對你！”“怎么著，我天天伺候她，還有錯了！”

“你是為了房子，你根本就不喜歡她?！薄拔覟榉孔?？你長腦子想想，那房子為誰要的，還不是為你！”

“我不稀罕，都給你，你只要對奶奶好點就行了?！薄八龑ξ液脝幔俊睍酝瘚屓碌?，“就因為我生了個女孩，她十多年對我愛搭不理?！彼丝跉?，說道，“你以為她喜歡你呀，當年要不是你爸求她，她根本就不管你。她眼里只有曉晨，那是她親孫子。多少年前就跟我們說了，將來房子留給曉晨，要不是你大伯現(xiàn)在房多，你看他搶不搶?！?/p>

她還在不依不饒地說著，曉童卻什么也聽不進去了。

枯黃色的燈下，奶奶又斜倚在床頭打瞌睡，曉童坐在她面前。

“是嗎？你真的不喜歡我嗎？”曉童噙著淚水問道，“就因為我是女孩嗎？”

“可是你說過，我比曉晨聽話，也比他孝順。你說將來你走不動的時候，就指望我攙你的?！蹦棠瘫犻_眼睛，端詳了曉童一會兒，又咧開嘴沖她樂了起來。

周末上午，由于前夜剛剛下過雨，天空猶如洗凈又晾曬過的被單一樣清爽。曉童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奶奶往老房處走。路依舊很窄，像條細腰帶似的蜿蜒向北。

走入拐角，推開院門，心潮便澎湃起來。曉童思忖著，耳旁突然響起細微的掌聲，她低頭看，奶奶正在椅子里咧著嘴拍手。她微笑，蹲下身子。

“記不記得，那里原來爬了一墻的牽牛花？”她指指屋外的墻壁，雖然現(xiàn)在已空無一葉。

“所有在這個院子里的事情，我都記得。”她認真地說，“其他的，我選擇失憶?！?/p>

“而且，這房子現(xiàn)在屬于我了，將來我會把這里好好布置一下，邀請那些最喜歡我的人來住。”她板起臉，“所以你最好仔細想想，到底是不是最喜歡我？”奶奶仍然咧著嘴笑，雙手合在一起，頻頻點頭。

曉童瞇起眼睛：“算你聰明。”她把半邊身子倚在輪椅上，和奶奶頭挨頭靠在一處。微風習習，送來槐花的香味，依然是那樣沁人心脾。曉童想，注定了，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不會消失。第八十九個夏天，一切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