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錦屏

蘇老師是作家，養(yǎng)狗。她像熱愛文字一樣愛著她的狗狗。

狗狗有一對兒，男的叫霍利，女的叫辣妹。辣妹在十三歲時眼神憂傷，皮毛頹唐，她不再穿著漂亮的外套，在草地上吸引紳士狗的目光。

生了病的辣妹，在彌留之際，一直咳嗽喘息，不住嘴地哼唱，雙手一直鍥而不舍地刨抓著書房門，她以為，她的老朋友、戀人、愛人——霍利，會像往常一樣伴著午后的陽光，陪主人在書房讀書學(xué)習(xí)。

她想和他告別，在她尚能歌唱之前。

此時的霍利，正在小區(qū)的草地上散步，他顯然有些心不在焉，走走停停，懶散地跟著蘇老師的步伐，或者說他有了某種預(yù)感，忍不住低頭嗚咽，賴皮一樣蹲坐在地上，雙手捧著脖子上的蝴蝶結(jié)，像揉搓或者安撫一顆憂傷的心。

蘇老師輕輕擁抱霍利，眼含淚光。

霍利直立起來，抱著蘇老師的肩膀，眼含淚光。

霍利真是個老實健忘的男人，辣妹走了好多天了，他還不相信。

他徒勞地圍著蘇老師轉(zhuǎn)，一圈一圈轉(zhuǎn)。然后一個箭步?jīng)_進臥室，一個跳躍飛赴陽臺，一頭扎進書房……突然對著衣柜吼叫，對著廚房哀鳴。最后，疲憊而憂傷地蹭著蘇老師的褲管，慢慢躺倒，露出白的肚皮向空中呼喊的四個爪子……辣妹不在了。這是事實，霍利難道還不知道！

這個疲憊的、老年喪偶的男人終于不鬧了，因為他意外地在蘇老師的梳妝臺上，看見辣妹生前的照片（他不知道這是蘇老師為安慰他特意擺放的），照片上的辣妹油亮的眼睛神采飛揚，引得霍利駐足觀望，并且沖天豎起的耳朵抖了抖，伸了伸脖子嘆著氣、嗚咽。然后緩緩趴下，垂下哀傷的頭顱，像在為愛人默哀。

霍利終于相信辣妹不在了，永遠不在了，盡管，做了絕育手術(shù)的辣妹沒有給他留下個一男半女，但她陪著他，走過他初懂狗事和狗氣沖天的最美的時光。那時候，霍利帶著紫紅色領(lǐng)結(jié)，昂著高傲的頭顱，邁著紳士步，從花園小徑上雄赳赳走過，令一群妖嬈散步的母狗們失魂落魄。

辣妹，只有辣妹，是唯一可以和他并肩而行的同類。

他們的愛情被外界詛咒，飽受嫉妒的辣妹被很多同類打過，也復(fù)仇打過很多同類，她們不光抓臉，也彼此踢肚子、咬尾巴。

總是在最危險時，蘇老師及時趕到，這個優(yōu)雅的女作家，溫柔但言重地訓(xùn)斥辣妹，不該像個潑婦，霍利呢，更不該護著潑婦……他們這樣打群架，很失狗道尊嚴(yán)。辣妹霍利他們并著肩、低頭站著既不向蘇老師告饒，也不解釋。男子漢霍利不屑的嘴角，甚至還有一絲輕輕的埋怨。顯然，他是為辣妹抱屈！

蘇老師格外體諒霍利喪偶的心情，一得空兒就會帶著他到樓下散步，讓他看音樂噴泉，看蝴蝶蜻蜓在草地上飛過來又飛過去……那時候，他總和辣妹一起抓蝴蝶，抓著抓著，就滾到辣妹懷里去了，笑鬧成一團。

蘇老師總會及時制止他們——不莊重。他們就馬上分開，紅著臉看對方，衣服有沒有歪，領(lǐng)帶還在不在。

善解人意的蘇老師，天天帶霍利散步，她真心希望，霍利能續(xù)弦，或者，有個解悶的小情人，隔三差五幽會一下，但前提是，他的情人不許懷上他的孩子，因為這需要兩家大人坐下來商談。蘇老師目前沒這個打算。

霍利他更沒有這個打算。

從絕食到勉強進食，到掩蓋憂傷，霍利終于顫抖著四肢站起來了，可是，他褶皺的脖子，粗拉的毛發(fā)，日益疲憊的胃口，不停地提醒著蘇老師一個無比嚴(yán)肅的事實——霍利老了。

盡管霍利還要把蘇老師叫“奶奶”。

蘇老師不希望霍利那么早服老，要知道，辣妹比霍利大兩歲。蘇老師甚至希望，年輪在霍利的身上停留，讓他永遠不再長大，她無法接受失去辣妹那樣的打擊再來一次。

每天太陽落山之前，在余暉脈脈的社區(qū)廣場上，蘇老師牽著霍利，林蔭道上、花園小徑上，左三圈右三圈散步。沿途很多人看他們，他們昂著頭也看很多人。

當(dāng)然，也有很多狗看著他們。這其中就有辣妹當(dāng)年的情敵，霍利的嫉妒者們。此刻它們正竊竊私語，面對頹唐且拐了一條腿的霍利，它們變得勢利，刻薄，好斗！

終于，有一個小公狗撲過來向霍利挑戰(zhàn)，它狗膽包天，照著霍利的拐腿就是一腳，甚至還輕佻地，撥弄了一下霍利神圣的尾巴！

霍利橫眉立目，回過頭想要和這小狗崽子對罵，卻被優(yōu)雅的蘇老師喊住。霍利不想惹優(yōu)雅得體的蘇老師傷心，唯有低著頭，一抽一抽，因為情緒的影響，他走路的姿勢越發(fā)瘸拐了。

挑釁的小公狗在霍利身后大笑，它的笑，引起更多狗起哄，它們對著年老的霍利說三道四，完全不提他當(dāng)年的英俊，它們放肆地、無情地嘲笑他老，嘲笑他，抵擋不住歲月的摧殘，它們甚至沖上來，踢他的拐腿。

士可殺，不可辱！

霍利憤怒了，他不顧一切要沖過去，撕扯它們，警告它們，給它們一點顏色……

蘇老師護狗心切，斷然不肯的，韁繩系在霍利脖子上，長長的鏈條在蘇老師手上，蘇老師半仰著身子，勾著手，但她幾乎快要拖不住憤怒的霍利了。這個暴怒的男子漢，扭轉(zhuǎn)頭去，想要掙脫韁繩上前去決斗，蘇老師緊索韁繩，不肯。

霍利扭臉站起來，雙手握著拳，像一匹憤怒的戰(zhàn)馬，他的胸脯山呼海嘯一樣起伏，喉嚨里有絲絲拉拉的語言，這是他對它們的警告和對抗，他討厭小公狗們得意洋洋的臉，他生氣它們不懂得《紅樓夢》不知道“好了歌”，他譏諷它們沒有遇到一個懂得詩書的好主人，白白活了一世，辜負了大好狗年華！最后，他像說中國話的教堂的紳士一樣，一字一頓地說——小蹄子們，都別著急，大家橫豎都有這么一天的……

蘇老師不許他失態(tài)，她輕輕呼喚他，大聲喊他的名字，拽他，拖他，令他回家，他偏偏犟了起來，面對挑釁的聲音，他勇士一樣，保持著后腿站立，雙手緊握的姿勢，像一匹斗志昂揚的戰(zhàn)馬。

蘇老師只好蹲下身，撫摸他的微微顫抖的背：好孩子，別生氣，別生氣，奶奶在，奶奶在這陪著你呢。

霍利嗚的一聲，撲到蘇老師懷里，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