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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xiàn)藝的人

        2012-08-29 08:47:42唐炳良
        讀者 2012年14期
        關(guān)鍵詞:劉天華乞討者流行歌曲

        唐炳良

        對于城市的一部分乞討者,也許稱之為“獻(xiàn)藝的人”更恰當(dāng)一些,因為他們并不是徒手乞討,而是同時操弄著各種樂器。

        據(jù)說,在西方發(fā)達(dá)國家,獻(xiàn)藝的人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他們是一些小提琴手、吉他手、鼓手等等。他們選擇在地鐵、車站、廣場、街頭、公園等公共場所獻(xiàn)藝,行人只要認(rèn)為他演奏得好,付出了勞動,便愿意掏錢。而他們中有一些人,也并非出于生活所迫,有的甚至是有才華的藝術(shù)家,以流浪、獻(xiàn)藝做為自己的生活方式,純粹是出于個人的愛好。這是西方的事。

        我們這邊,可以操弄的樂器好像不多,常見的是胡琴,還有就是笛子、嗩吶、葫蘆絲。也許應(yīng)該說,獻(xiàn)藝者能力有限,他可擺弄的樂器就這些,因為簡單易學(xué)的緣故。樂器質(zhì)量很低下,演奏技藝也難以恭維,主要是發(fā)出些聲響,以吸引人的注意。有一個吹嗩吶的人,一個木架子上另有一面鑼和一個鈸,應(yīng)用了機械牽動的原理,吹嗩吶時雙腳踩動踏板(他是坐著的),鑼和鈸同時擊打有聲,三樣器樂配合起來并不亂,但也僅僅熟練而已。最難以讓人接受的是,在路邊擺一個擴音器,流行歌曲放得震天響,旁邊還有一個讓你投錢的鐵罐子,這與其說是獻(xiàn)藝,還不如說是折磨人的神經(jīng)。

        這么看來,他們主要還是乞討。雖然我很愿意稱他們?yōu)楂I(xiàn)藝的人。

        我不能忘記的,是一個拉二胡的人,曾在我住的小區(qū)周圍幾個公交車站獻(xiàn)藝,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他是個盲人。我估摸他有五十多歲,瘦削的臉上莫名其妙地有一種傲氣,不知誰得罪了他。有一個小女孩,守著一個存錢的鐵皮罐,不像是他的女兒,也許是他的孫女?他之所以引起我注意,首先是他從不拉流行歌曲,他只拉二胡曲,包括《江河水》和《賽馬》,還有劉天華的曲子。其次,他那把二胡,也不像是一般之物,烏黑的琴桿,很有些年頭的樣子,我疑心是紅木的。從他的指法看,他是訓(xùn)練有素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以指尖觸弦(多數(shù)盲人是用手指的第一節(jié)甚至第二節(jié)按下去)。捋把、音準(zhǔn)也很好。只是,他拉得很潦草,不怎么上心,因此聽上去很稀松。

        而且有時候,他干脆不拉,把二胡抱在懷里,坐在那里只顧自己抽煙。

        常乘公交車的人,漸漸也都很熟悉他了,有人就告訴旁邊的人說,他二胡拉得好,只是高興才拉。馬上有人沖著他喊:“拉呀,你不拉怎么給你錢?”

        這個盲藝人理也不理,仍然昂首抽他的煙。眼珠往上一翻全是白。這一瞬間,我想到的是瞎子阿炳。也許,只有瞎子阿炳才會在他不情愿拉的時候,有這副冷傲的神氣。

        那段時間,我有意無意地常常想到這個盲藝人。他是怎么回事?曾經(jīng)的藝術(shù)家?遭遇了某種生活和命運的變故?或者,他覺得周圍的人不配聽他的演奏?可是,他不是獻(xiàn)藝嗎?換句話說,他不是一個操弄胡琴的乞討者嗎?不久,他就從小區(qū)周圍消失了。

        有一天晚上,我到一位朋友家閑聊后回家,路過一個廣場時,聽到有悠揚的二胡聲傳來。我一驚,憑我的直覺,演奏者應(yīng)該就是那個會翻白眼的盲藝人。無論如何,我不會就此繞過去。但我并不急于見到他,我放慢了腳步,邊聽著琴聲邊向廣場走去。這是個月黑夜,風(fēng)很大,城市的路燈下,有白色的食品袋和梧桐樹的枯葉被風(fēng)裹挾著,在馬路上翻滾。

        在廣場的一角,我看到了這樣一幕,這個白天草草獻(xiàn)藝的盲藝人,現(xiàn)在正坐在一個花壇旁,用一種我之前沒有見過的專注與投入,在拉他那把發(fā)了黑的琴。那個白天守著一個鐵皮罐的小女孩,在一旁“跳房子”,兩腳時而分開,時而并攏,同樣顯得十分投入。廣場上空蕩蕩的,沒有更多的人,僅有兩對情侶,站在不遠(yuǎn)處,大風(fēng)中互相依偎著,聆聽他的琴聲。

        琴聲舒展、悠揚,寧靜、深遠(yuǎn),劉天華的《月夜》。盲藝人是否也有過一段光明的記憶?或者,他確信人間必有如樂曲所描繪的那種美好的夜晚?我聽見他用弓弦和手指,向夜空敘述一片如水的月光,月光下有遠(yuǎn)山隱伏,有近水流淌,有樹影婆娑,有燈影人語。

        我的手,已幾次抓起衣袋里的一把零鈔,但我每次意識到時,又都松開了。

        他的面前沒有那只鐵皮罐。(達(dá)心摘自《雨花》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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