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燕,梁冰冰
(1.山東工商學院中加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2.龍口市諸由觀鎮(zhèn)羊嵐完小,山東 煙臺 265712)
語言接觸理論認為只要兩種語言接觸,不論接觸的方式和程度如何,都足以對彼此產(chǎn)生影響。就漢語而言,全球化浪潮中實際上通用的交流工具——英語業(yè)已滲入漢語言環(huán)境,英語在中國處處可見,時時可聞,漢英兩種語言密切接觸。從接觸語言學的視角看,漢語必然會在“共振關(guān)系”的作用下發(fā)生或淺或深的變化,漢語自身的演化過程也將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雖然任何一種語言都無法在與其他語言完全隔絕的真空中生長,純粹的漢語環(huán)境亦從未存在過,但是在英語漢語的接觸日益巨大并且逐漸深入的形式下,漢語言的將來是產(chǎn)生消極的西化(英化)還是得以積極的發(fā)展,是質(zhì)變還是僅止于量變已凸顯為一個需要認真思考,審慎對待的問題。
倘若將漢語在與英語接觸中發(fā)生的那些分散于漫長過程中細微而不易覺察的變化濃縮,那么英語之于漢語的影響可能會展現(xiàn)得更為全面醒目,但事實上這只能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假設(shè)。另一方面,專家學者長期以來對漢語承受的來自英語的影響這個命題的研究考量大多著眼于總體,因此,本文擇取了中國文學史上一個具有特殊身份的人物——張愛玲作為案例探討作為外語的英語習得對個體漢語(母語)表達的作用程度。
張愛玲是中國文壇上少有的一個能夠純熟地用雙語寫作的作家。她不僅漢語功力了得,文字臻于化境,而且英語功底也極為深厚:她先后翻譯過美國文學作品《鹿苑長春》(The Yearling)、《老人與?!?Old Man And The Sea),著有譯作《愛默森選集》、《美國詩選》;她還曾于旅居美國期間改寫了早年作品《金鎖記》(The Rouge of the North)并由英國凱塞爾出版社(Cassell)出版。這樣的成就主要得益于她在上海圣瑪利亞教會學校的求學經(jīng)歷。像所有教會學校一樣,由美方管治的圣瑪利亞學校十分重視學生的英語學習。英語的熏陶漸染終于在張愛玲的漢語寫作中流露出諸多跡象。試以張愛玲的《霸王別姬》為語料進行分析。
《霸王別姬》發(fā)表于1937年,雖張愛玲當時年僅17歲,但選擇這部作品的理由之一是她于12歲初登文壇便受肯定,早熟早慧,加之其作品大多寫于25歲之前,所以這則短篇小說可代表她的漢語寫作能力;理由之二在于張雖幼年便開始學習英語,后半生也時而不時地用英文寫影評、劇評,未斷過與英語的接觸,但英語對她的影響從未有如在圣瑪利亞女校那般強烈:對英語的喜愛、學習英語的渴望等內(nèi)在因素的驅(qū)動下所營造的個人英語學習環(huán)境,又加上了圣校所創(chuàng)設(shè)的帶有強制色彩的外部英語學習環(huán)境,二者共同作用,導致英語對張的影響日漸深遠,至畢業(yè)最甚,因此,寫于畢業(yè)前夕的《霸王別姬》篇最能佐證本文觀點,以文中代詞的使用為考查指標。
英語和漢語分屬印歐語系和漢藏語系。前者以形制意,重形合;后者以意馭形,重意合,即英語句式結(jié)構(gòu)嚴謹,句子內(nèi)部及句子間的連接多采用句法手段或詞匯手段,強調(diào)各個成分之間邏輯關(guān)系的外現(xiàn)形式,是為形合;而漢語靈活玄通,字詞句之間并無明顯串聯(lián),運用語義手段,靠“意”統(tǒng)攝成篇,是為意合。這兩種語言中代詞的使用即為形合與意合的區(qū)別體現(xiàn)之一:英語為了保證句子構(gòu)架的完整,同時避免重復(fù)而使用大量代詞;相對而言,漢語中雖然也有這一詞類,但由于結(jié)構(gòu)偏好自由松弛,如果借助所表述的概念或命題之間的聯(lián)系鋪排而成的格局能夠照顧到意義的傳遞,往往舍棄代詞??梢陨釛墔s保留會令行文冗贅生硬,有違中文措詞簡潔的常態(tài)生命表征,然而《霸王別姬》篇中就存在此種違拗之處(用下劃線標出),列舉如下:
兩個兵士賭骰子,用他們明天的軍糧打賭
一個夢囈的老軍呢喃地描畫他家鄉(xiāng)的香稻米的滋味
兩個兵士賭骰子,……,一個夢囈的老軍呢喃……。虞姬輕輕地離開了他們。
她突然覺得冷,……,正像每一次她離開了項王的感覺一樣。
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
她懷疑她這樣……
她覺得一顆滾熱的淚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
她結(jié)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
她又厭惡又懼怕她自己的思想。
正當她……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
虞姬木然站著,她先是……
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駭住了。
她聽見她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叫。
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
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里一直滾到她的臂彎里
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
她……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
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
她張開她的眼,然后,……,她又合上了它們
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
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皇冕。
文字掌握高深如張愛玲者的反其道而行之之舉讓人不禁揣測其中或有深意,比如最后一例作者可能想用代詞的重復(fù)突出一切皆為項王所有,以之對比虞姬的迷惘與生命的虛空,但在《霸王別姬》這篇總字數(shù)稍逾4000的短篇小說中,人稱代詞多達近三十項的無意義出現(xiàn)以及指示代詞的濫用等多處英式句法卻更讓人懷疑那是英語一日復(fù)一日的潛移默化對張愛玲寫作本領(lǐng)的荼毒,是對其母語表達能力的傷害。
郭鴻杰指出翻譯是語言接觸中造成語言變化的一個重要途徑。從張愛玲的翻譯風格中,亦可管窺其力求傳達原著某些特點而有意保留英語的形合,又在接受了西化譯文的表達方式后不自覺地付諸漢語創(chuàng)作實踐的整個內(nèi)在歷程。以張所譯的《老人與海》為例分析。
例1.原文:“Come on,”the old man said aloud.“Make another turn.Just smell them.Aren’t they lovely?Eat them good…….”
譯文:“來來,”老人自言自語,“再兜一個圈子。你聞聞看。這沙丁魚可愛不可愛?好好地吃他們吧……”
例2.原文: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譯文:一個男子漢可以被消滅,但是不能被打敗。
例1的譯文讀來頗覺繁瑣別扭,因為這里人稱代詞“他們”的使用與漢語的表達習慣背道而馳,是典型的西化語言。例2的譯文有兩處西化痕跡:一處是執(zhí)拗于原文中的冠詞,以拙帶巧;另一處則是被動語態(tài)的保留。有“中國研究漢語歐化現(xiàn)象第一人”之稱的王力先生列舉出漢語中7種新興的語法,被動語態(tài)是其中之一;著名學者余光中先生也說“動詞西化危機的另一端是采用被動詞語氣”。相較而言,宋碧云將其譯成“人可以毀滅,卻不能挫敗?!备蠞h語傳統(tǒng)句法。讀者或許感覺例2的譯文倒還自然,但這種自然的感覺恰恰說明了作為漢語根本的句法的安危已到了需要擔心的程度。但就被動語氣來說,很多原本多用主動語態(tài)的場合改用了被動語態(tài)。比如將“你這句話嚇不倒我”說成“我不會被你這句話嚇倒”,又如把“她有偷東西的嫌疑”表達成“她被懷疑偷東西”。千篇一律的脫胎于英語被動語態(tài)標志“by”的“被”字破壞著中文活潑的主動語氣。
漢語和英語各有所長,漢語可以取彼之長補己之短,高妙得西化,這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現(xiàn)。事實上,漢語的確從與英語的接觸中受益匪淺:越來越多的字母詞和外來詞擴大了漢語詞匯量;“鱷魚的眼淚”、“最后一根稻草”等將英語直譯而來的說法豐富著漢語的表達方式;像張愛玲將太陽描摹成“噴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那樣寫出“今天很high”,“你out了”,這樣的句子也不乏趣味。但是句法是一種語言之所以成為一種語言的根本,是其之所以存在的依據(jù),是屬于本質(zhì)范疇的穩(wěn)定的深層因素;句法若然變化,那么這種語言也許正走在消失的途中。因此,對于漢語在英漢共振中發(fā)生的變化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這個認識或許可以闡釋為對語義、詞法層面的變化可持開放的態(tài)度,而句法層面的改變則要盡可能控制在有益而有限的范圍內(nèi),僅在合同、法律法規(guī)等行文嚴謹?shù)纳贁?shù)語體中使用。只有這樣才能消除惡性西化的病態(tài),保護漢語輕靈疏朗的豐姿,使之健康發(fā)展。
[1]游晟,朱健平.美國文學場中張愛玲《金鎖記》的自我改寫[J].中國翻譯,2011:45-50.
[2]方夢之.譯學詞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3]郭鴻杰.英語對現(xiàn)代漢語的影響——語言認知研究法[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