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紀威
(福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5)
《女武士》這部小說曾被美國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評為在現(xiàn)代大學教育中使用最多的教材。除此之外,這部小說也曾贏得美國國家獎并《時代雜志》被評為20世紀年代最佳非虛構(gòu)小說之一?!杜涫俊肥且宰髡邷ねぁ鳛橐粋€移民后代在舊金山生活的童年記憶為線索和依據(jù)的。這本書在亞裔美國人的文學歷史上極為重要,并且作者在書中創(chuàng)造的許多人物形象和故事也備受爭議。
關(guān)于這本書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否湯亭亭故意扭曲中國文化;二、湯亭亭是否用一種異域情調(diào)來描述中國傳說故事以此來取悅由白人清教徒為主美國中流大眾?本文將主要從新歷史主義視角來分析這部小說引起的這兩方面的爭議。
新歷史主義的主要研究原則是將從歷史的語境來研究文學,評論和分析文學問題,最重要的觀點是“權(quán)力關(guān)系”。對于文本的解讀,我們可以從對文本和權(quán)利關(guān)系的描述中得出。而這部小說中一點賣點就是書中出現(xiàn)的各種中國民間傳統(tǒng)故事,因此我們就選取其中最為典型、眾所周知的故事對其進行新歷史主義分析。
與在中國民間流傳的《花木蘭》不同,湯亭亭增加了木蘭從軍前的受訓經(jīng)歷的描述。在“白虎”這一章的第一部分,作者轉(zhuǎn)述了她母親口述的花木蘭的故事,一個女戰(zhàn)士替父從軍的故事?!爱斘覀冎袊媚锫牬笕酥v故事的時候,我們了解到長大了不過當當別人的妻子或傭人,那真是我們的失敗。我們可以當巾幗女英雄,女劍客。”(湯:1998)在接下來講述故事中,作者使用第一人稱描述,最重要的是她試圖將她自己的經(jīng)歷融入“花木蘭”。湯亭亭筆下的花木蘭,跟隨一只鳥兒爬上了最高那座山的山頂,遇到了一對老夫婦。他們給她食物、提供她住處。一天早上老婦人問她:要你和我們待在一起十五年,你能行嗎?我們會把你訓練成一名武士。聽到這番話后,花木蘭才開始了她的習武歷程。期間她經(jīng)歷了各種困難和險境:在白虎山上,她風餐露宿,赤手空拳對付一切問題。待她習畢歸來,老婦人讓她看可以預知現(xiàn)在和未來的葫蘆勺中的倒影,她看到了兩幅幅圖,一幅是她嫁給了她童年的一個玩伴,第二幅是她丈夫和最小的弟弟被招進軍隊??吹酱司?,木蘭十分氣憤并想要幫助兄長和丈夫。故事到了這里就已經(jīng)與中國的花木蘭故事出入甚大,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一個美國好萊塢式的英雄——為了自己的家人而做出犧牲的偉大行徑,和原本花木蘭為了盡自己對父親孝心和對國家的忠心而選擇參軍出發(fā)點和立場完全不同。小說中的木蘭武功學成歸來,得知她的父親也被應征入伍,她對父親說,我代你出征。而她的父母則在她背上刻上了仇人的名字。母親對她說:你背上的傷口好的時候,就是我們重逢團聚的日子。然后,木蘭女扮男裝,應征入伍。在沙場上,木蘭所向披靡,殺敵無數(shù),不久便與其丈夫會合,即使身懷六甲,木蘭依舊神勇,產(chǎn)子后便要求丈夫帶著孩子離開,而她繼續(xù)戰(zhàn)斗直到勝利。最后,木蘭又回歸到她本來的角色——一名妻子。
很明顯,這個“花木蘭”的故事包含很多的中國元素,比如龍拳,從倒影中參看未來等。而木蘭被獨自留在白虎山中訓練的情節(jié)也讓我們頗為熟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將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但這似乎不是作者想要表達的重點,在從軍故事的后半段,作者又融合了穆桂英掛帥的情節(jié),包括戰(zhàn)前英勇殺敵、戰(zhàn)場產(chǎn)子,以及岳母刺字的情節(jié)。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并不是真正要講述一個中國傳統(tǒng)英雄的故事,她信手拈來,將幾個獨立的傳統(tǒng)女性英雄人物的故事拼貼在一起,重新組合成一個新的英雄形象——“花木蘭”,而這個“花木蘭”擁有所有女勇士的才能,甚至比男性還優(yōu)秀和杰出,但又不失女性美麗,是個好妻子。由此可見,與其說作者在講花木蘭的故事,不如說她只是借用了花木蘭這個名字來講她自己的故事,講述她作為華裔二代的美國的故事。
要從新歷史主義的角度來看花木蘭的故事,就不得不將這個故事同中國歷史上女英雄“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做比較。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對花木蘭的描述源于南北朝。在《木蘭辭》中,木蘭男扮女裝,替父從軍以盡孝道和對國家的忠誠。木蘭英勇殺敵,在戰(zhàn)場上有不俗表現(xiàn),當戰(zhàn)爭結(jié)束嘉獎時,木蘭不要任何獎賞只求能回家與父母團聚。
在這個故事中,木蘭不僅是的傳統(tǒng)中國女性溫順和服從,而且也是一個反叛的角色替代了男性的角色去打戰(zhàn)。在當時的封建社會,女性是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們只是男人的附屬品,并且受到他們的壓迫。女性必須接受男性的命令因為她們別無選擇。她們連工作的權(quán)利都沒有更別提帶領(lǐng)男性軍隊在戰(zhàn)爭中廝殺,這在當時簡直難以置信。木蘭的形象極大的顛覆了對女性的傳統(tǒng)看法,并試圖證明如果給予女性相同的機會,她們也能夠做出成就。而這也正是這首詩如此廣泛流傳和受歡迎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說,故事里反叛元素與湯亭亭版的木蘭有幾分相似,也使得湯亭亭用木蘭從軍的故事作為書中木蘭的原型。
湯亭亭描述的五個故事中,我們都不難找到歷史的影子。作者通過改寫這五個故事重現(xiàn)了當時歷史的畫面,然而作者關(guān)心的卻不是真實確切的歷史,而是在她當前所生活的社會中重構(gòu)“歷史”。
在湯亭亭創(chuàng)作這本小說的時間是20世紀70年代,美國社會正興起第二波的女權(quán)運動。這次運動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并且一直持續(xù)到80年代。而正是在這段時期,湯亭亭完成了大學學業(yè)并且出版了《女勇士》,也深受這場運動的影響。湯亭亭是美籍華人,雖然自小接受的是美國的教育,卻無法隔斷她與中國的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她試圖在《女勇士》中對于中西方文化和教育的沖突找到解決辦法,即用這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美國現(xiàn)代文明相結(jié)合的方式講述故事來批判對女性的壓迫。通過故事中花木蘭積極正面的形象,湯亭亭表達了女性應當獨立、自尊和不斷努力的思想,抨擊了男權(quán)文化下對女性的迫害。盡管湯亭亭生活在20世紀,她作為女性的境遇卻沒有比過去封建女性好多少。在社會中和話語權(quán)上,仍舊存在著隱形的男權(quán)壓迫。正是想要反抗這種壓迫,湯亭亭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花木蘭”為女性大聲呼喊,反抗兩性間的不平等。同時書中的花木蘭也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作為一名大聲疾呼的女性,也做出了自己的成就。
另一方面,書中的“我”對母親口述的故事持懷疑態(tài)度,并不全信。誰說歷史是這樣的?又沒有人在歷史的現(xiàn)場。作者懷疑每一個故事的真實性并且開始思考故事背后的事實,比如在“無名女子”這部分中,作者按自己的理解和推斷把這個故事重新講述了一遍,有的故事作者則干脆重新創(chuàng)作一個,如“花木蘭”。而在作者重述的故事中,我們能明顯感覺到語氣語調(diào)中透著一種美式的優(yōu)越感。在“無名女子”這篇故事中,作者不能理解她母親警告她作為女孩要當心,否則將給她自己和她的家人帶來恥辱。她不相信那個姨媽是被人強奸的,她更愿意相信這是姨媽自己的選擇。作為生活在現(xiàn)代的湯亭亭即便是聽母親敘述也已經(jīng)不能理解舊中國社會的觀念,她也不愿意按照傳統(tǒng)中國觀念來理解,因為她已深受美國社會文化及女權(quán)運動的影響,她更愿意聽到的是故事中的女性都與自己的命運抗爭,反抗壓迫。因此書中幾個故事里的消極的女性形象都是來自舊中國,像無名姨媽、月蘭。他們溫順、柔弱,無法獨自生活,也無力與艱難的生活抗爭。然后積極正面的女性形象總是與美國相關(guān),比如勇蘭、湯亭亭自己、“花木蘭”。誠如我們前文所分析,這里的花木蘭已不再是一個傳統(tǒng)中國的人物形象,而是一個在西方價值觀下創(chuàng)作出的一個新形象,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也是作者的化身。
在這個新的花木蘭的故事中,作者試圖通過木蘭的努力重構(gòu)社會秩序,她可以在男人的領(lǐng)域做出成就并得到男人的認可。但是這故事中又透著一種美式的拯救,讓人覺得舊中國的女性總是要比那些美國的女性弱,而且都需要被拯救,而湯亭亭也不自覺的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她不僅有拯救這些弱女子的能力還能嚴懲那些鄉(xiāng)紳官僚和皇帝。當木蘭釋放那些被奴役的女子時,她們甚至不愿離開因為她們沒有了男人就不知道如何生存,最后她們加入了娘子軍。這部分的描述可以部分反映新中國成立前的中國,但是這本書1976年就寫成了,為什么湯亭亭對中國的印象還是停留在舊的記憶中呢?一部分原因在于她從未去過中國,她對中國所有的信息和知識都來自她母親的口述故事,而這些故事又大多是消極和充滿神秘感。她甚至都沒搞清故事中的真實歷史事件是什么,也正因為如此她寧愿自己為自己重新創(chuàng)作一個新的故事。另一個原因來自湯亭亭濃厚的美式個人英雄主義情結(jié)。拯救受難女性的這個情節(jié)本身就帶有傲慢的情緒,否定了舊中國女性的所有優(yōu)點,從這個故事中反映出的也是強勢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美國人的湯亭亭,她從沒有打算將新中國展示與美國,也不打算表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深。她之所以不能理解母親的故事是因為她缺失了中國文化的共有知識。而她自己也自認為是一個完全的美國人,她的祖國要比中國強大的多,而這種強大也在其書中不同人物的情節(jié)中完全的反映出來了。那么,我們也就不奇怪為什么湯亭亭會她的小說中創(chuàng)造如此一個花木蘭形象。
也有其他學者對湯亭亭刻意詆毀中國人和中國文化來討好美國讀者的行為表示質(zhì)疑,但本人認為這種說法并不準確,因為連湯亭亭自己也沒搞懂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和確切意義,也就談不上什么刻意詆毀,只能說是一知半解的誤讀。我們可以從這個“花木蘭”的故事看到岳飛和穆桂英的影子,在木蘭背上刻上仇敵的名字和“岳母刺字”如出一轍,在軍營中生產(chǎn)又與穆桂英的故事十分相似。湯亭亭將這兩個故事加入新“花木蘭”,讓木蘭這個形象能夠更生動和豐滿。作者近乎將這個角色塑造成男性,賦予“他”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卻又不失女性魅力,能很好的平衡女人和將軍的角色,比如懷著孩子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斗。而這正是湯亭亭想要表達的,她也能成為這樣的女英雄。而那些中國傳統(tǒng)民間故事只是借用來表達作者的觀點,盡管湯亭亭并沒有也沒能夠理解它們的深層含義。
正如俗語說,歷史總能影響人人類并改變他們的生活,但在新歷史主義學家的眼中,文本卻同樣能影響歷史。在湯亭亭創(chuàng)作這本小說的年代,美國是許多中國人所夢寐以求的目的地,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非法移民涌進,移民第二代的父母也必然在其中,因此父輩們的故事中勢必也盡是對舊社會的不滿和舊中國價值觀的批判。而在作者生活的年代,美國的華裔并沒有太多的社會地位,他們不被主流社會認可,更不用說女性。他們自己也身處兩種文化和價值觀的夾縫中,徘徊、質(zhì)疑,甚至對自己的身份感到迷惘。他們父母對他們的教育是傳統(tǒng)中式的,正如書中母親告訴她的各種中國故事,其中的女性無不是順從、安靜、依附于男性;而他們在學校里、社會中接觸到的價值觀卻是另一種,要求女性獨自、追求自我價值。作者在兩種價值觀的碰撞中選擇了后者,她不愿再聽母親告訴她的傳統(tǒng)女性故事,她要自己創(chuàng)造新女性的故事,也就是書中不同于以往的花木蘭。
因此,對于盡全力地積極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移民第二代來說,這些批判和不滿在脫離文化、價值觀的背景下全都無法解讀或是被誤讀,但是,來自他們父母的中國傳統(tǒng)和習俗卻仍就縈繞在他們心頭,揮之不去,甚至讓他們迷惘,質(zhì)疑自己的身份。湯婷婷創(chuàng)作出這些故事來試圖重組兩個文化間的聯(lián)系,如,讓美式“花木蘭”拯救那些失足的中國婦女,以此試圖來改變?nèi)藗儗χ袊藰O其文化的刻板印象,甚至改變她,作為第二代移民,在美國社會的尷尬地位。而這就是作者對于“歷史”的影響,也正是《紐約時報》稱之為“一首化為利劍的歌”的原因。
[1]湯亭亭.女勇士[M].李劍波,陸承毅,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2]張喜華,楊哲梅.中西木蘭形象對比[J].中國文化研究, 2009,(3).
[3]劉小艷.女性形象構(gòu)建:解讀《女勇士》中的女權(quán)主義思想[J].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