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影倩

（南京體育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14）

論勞倫斯詩歌的死亡哲學(xué)

劉影倩

（南京體育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14）

英國作家戴維·赫伯特·勞倫斯的詩歌是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勞倫斯撰寫的第一本詩集《愛情詩及其他》，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所著，由后人遍選的《更多的三色堇》和《最后的詩篇》兩部詩集，死亡一直是勞倫斯揮之不去的主題之一。然而，越是讀到最后人們越會發(fā)現(xiàn)勞倫斯筆下的死亡從無限哀怨的悵惘，逐漸轉(zhuǎn)變成視死如歸的坦然和堅定，以至于到最后期待死亡帶來生命的重生。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勞倫斯不同時期的死亡詩歌，從而把握其對死亡的哲思。

D.H.勞倫斯詩歌；死亡；哲思

勞倫斯是現(xiàn)代英國文學(xué)史上聲名卓著而又極富爭議的作家之一。他一生辛勤耕耘，筆耕不輟，在短暫的45年生命里，真正地創(chuàng)作期只有24年，卻創(chuàng)作出12部長篇小說，70多部中、短篇小說，近1000首詩歌，數(shù)量驚人的文學(xué)評論，散文和信件。

其中詩歌是勞倫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他的詩里飽含著一位充滿社會責(zé)任感的作家對世態(tài)人心的關(guān)注和思考，對黑暗現(xiàn)實的批判和鞭撻，實現(xiàn)了藝術(shù)、現(xiàn)實與哲學(xué)的統(tǒng)一結(jié)合。雖然勞倫斯的詩并不是每一首都精妙絕倫，永垂青史，但從他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大作家成長的過程。從早期近乎于咿呀學(xué)語，到中年的不落俗套，直至晚年的游刃有余，詩歌創(chuàng)作反映勞倫斯寫作生涯由稚嫩到成熟的心路歷程，同時也是其一生經(jīng)歷、情感、思想、靈感和信念的重要記錄。

或許是因為詩人所特有的多思善感，或許是因為勞倫斯本人體弱多病，抑或是因為看到周遭太多生命的消逝，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在其周圍。從勞倫斯撰寫的第一本詩集《愛情詩及其他》，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留下，由后人遍選的《更多的三色堇》和《最后的詩篇》兩部詩集，死亡一直是勞倫斯揮之不去的主題之一。然而，越是讀到最后人們越會發(fā)現(xiàn)勞倫斯筆下的死亡從無限哀怨的悵惘，逐漸轉(zhuǎn)變成視死如歸的坦然和堅定，以至于到最后期待死亡帶來生命的重生。正如勞倫斯妻子弗里達所述，“死亡的背景始終存在，讀者能感覺到生命不息，運動不止。只有當死亡是生命一個組成部分時，生命才成其為生命?；浇叹芙^死亡于生命之外，宣稱死亡在生命告終時來到，勞倫斯卻認為死亡始終存在”。［1］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勞倫斯不同時期的死亡詩歌，從而把握其對死亡的哲思。

勞倫斯早年死亡詩歌的風(fēng)格更多是對維多利亞時代浪漫主義詩歌的模仿。當時，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初試身手的他還不具備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更談不上明顯的個人風(fēng)格。就連勞倫斯本人也曾自嘲地說他當時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是“任何年輕女性都能書寫，且為之雀躍的”。［2］27但是其中還是不乏一些打動人心，扣人心弦的好詩。其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在勞倫斯母親去世前所創(chuàng)作的死亡組詩《終結(jié)》、《新娘》以及《宛若處女的母親》。

在《終結(jié)》中勞倫斯描述了對母親離去的無限惆悵：

如果我可以放你在心，

抑或是我可以攬你入懷

我將會多么的喜悅！

現(xiàn)在記憶的畫卷

再次向我展開

我們的行程在這里，在這里即將分開。［2］66

詩人多么希望可以像從前那樣陪伴母親走過漫漫人生路，永不分離。然而詩人也清楚地知道他們離別在即，接下來的行程將永無盡頭，沒有交匯。

哦，我的愛人，當我今晚輕搖著你

不再有任何奢望

去撫平你的創(chuàng)傷，或是報答

你畢生的要求和失望，

我承認在今晚我身體的某些部分已經(jīng)死去。［2］66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詩人還沒來得及回報，母親就將是帶著未盡的心愿辭世，對詩人來說人生的哀痛莫過于此，他不禁感懷自己似乎也已隨母親去了。

《新娘》被贊譽為勞倫斯“早期表達哀痛的詩歌中最杰出的一首”。［3］這首宛若民謠一般優(yōu)美的詩中，勞倫斯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

她沉睡好似新娘，做著美妙的夢，

她，我的寶貝，

終于以夢的形態(tài)躺下來沉睡，

她冰冷的嘴

似乎在唱歌，就像清澈的傍晚時分的畫眉。［4］42

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體會到勞倫斯對母親深深的眷戀，這種眷戀超越了一般的母子之情。勞倫斯的母親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因為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容顏憔悴，病入膏肓，兒子對她戀人般的眷戀也沒有停止過。在兒子的心目中母親是他永遠的“新娘”。對于詩人來說，躺在病榻上冰冷的母親似乎沒有死，而只是沉沉地睡去。

母親的死對勞倫斯的打擊是致命的。在這一時期，死亡對于勞倫斯來說是無法駕馭的，面對生老病死，至親離去，勞倫斯明知這一切是自然規(guī)律，卻只能陷入無限的悲痛。他甚至以為“這個世界開始在我周圍融化，發(fā)出彩虹般的光芒，毫無內(nèi)容地正在消失”。［5］278

如果說勞倫斯早期的作品以自傳體的形式為主，對死亡的描述主要來自于周遭的人和事，寫作手法也是對維多利亞時期浪漫主義詩歌韻律節(jié)奏的一種模仿。那么到了中期，隨著其生活閱歷的增多，寫作技巧的成熟，勞倫斯開始逐漸擺脫傳統(tǒng)詩歌的束縛，采用自由體的形式，通過運用意象和象征來表達自己的觀點。詩歌的筆觸也開始涉及整個人類社會的生死存亡。特別是一戰(zhàn)的爆發(fā)讓詩人更加深刻地體會到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痛苦。1915年1月31日，在一戰(zhàn)爆發(fā)五個月后勞倫斯在寫給友人辛西婭·阿奎實的信中寫道：“我感覺好像在墳?zāi)怪写宋鍌€月?，F(xiàn)在，我病得很厲害，像死尸一樣冰冷……鼻孔里散發(fā)著墳?zāi)沟臍庀?，身上包裹著壽衣。”?］

《零星散記》就是關(guān)于那個時期的一本詩集，該詩集在勞倫斯生前并沒有出版發(fā)行，而是在其死后被收錄到《勞倫斯詩歌全集》中。 在詩中勞倫斯用簡潔的語言，多變的視角，以及深邃的思想描述了他對戰(zhàn)爭的看法以及死亡的理解。在《無名護士》中勞倫斯這樣寫道：

無名護士走進玫瑰花園

玫瑰的影子斑駁地映照著她

她的圍裙沾上了棕紅的血跡。她在祈禱。

而玫瑰卻在好奇的看著。［2］753

全詩并沒有描述戰(zhàn)爭的慘狀，也沒有提及死亡，然而“玫瑰斑駁的影子”“圍裙沾上了棕紅的血跡”卻讓人分明感受到死亡的氣息。詩人選取的主人公是一個不起眼，甚至不知姓名的護士。她也許剛剛救助了一個在戰(zhàn)場上受傷的傷員，她也許剛剛看到一個生命的逝去。讓這樣一個非常弱勢的女子去接受死亡的殘酷，比直接描述戰(zhàn)爭的血腥要更為震撼。 此外，玫瑰花瓣的投影是棕紅色的，血跡也是棕紅色的，然而一個象征著純潔無瑕，另一個卻代表著殺戮和死亡，這種強烈的對比也讓讀者感到戰(zhàn)爭的殘酷和死亡的可怕。

一戰(zhàn)結(jié)束后，經(jīng)過幾年的沉寂，勞倫斯再次把詩歌的筆觸投向人類社會?！度馈贰ⅰ掇β椤?、《更多的三色堇》就屬于這一時期的作品。面對一片荒漠和廢墟的戰(zhàn)后西方社會，勞倫斯清楚地意識到工業(yè)文明將把人類推向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在《我們死在一起》中勞倫斯寫道：

哎，當我想到產(chǎn)業(yè)大軍，當我見到他們，

比鉛棺材更沉的重負就壓上了我的心頭，

我?guī)缀跬Ｖ股?，被壓成虛無，

沉入幾乎把我一筆勾銷的苦難深淵。

我對自己說:難道我也死了？這是真的？

接著我知道

有這么多人死在工廠里

我也幾乎死去。

我知道這些無生命的長工，死一般生存著的

產(chǎn)業(yè)大軍

我也沒有了生命，我也死一般地生存，

我們與他們，在機器旁邊悲慘地、機械地生存。［4］175

在勞倫斯看來這種工業(yè)機械化的社會已經(jīng)腐爛透頂，機器好似惡魔，擠壓著人們最后一滴血汗，在這樣的社會里活著就好像死了。如果可以選擇，勞倫斯寧可和這樣的世界同歸于盡。就如同弗里達在《不是我，是風(fēng)》里面總結(jié)的那樣：

生命如此機械地延續(xù)著，它的發(fā)動機轟鳴聲和其他噪聲越來越意義匱乏，所有的生存意義都被淹沒了。誰也沒有勇氣去聆聽那些真正能夠振奮生活的聲音。我們對生活，對真正生活的感覺已經(jīng)萎縮了。［7］56

勞倫斯開始歌頌死亡的快樂，認為只有體驗過死亡以后才能感受新生的喜悅，“只有死亡通過分解的漫長過程/能夠融化分裂的生活/經(jīng)過樹根旁邊的黑暗的冥河/再次溶進生命之樹的流動的汁液”。［4］13

這種對死亡的歌頌在勞倫斯晚期《最后的詩篇》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孱弱多病的身體讓勞倫斯屢屢受到死亡的威脅，持續(xù)病痛的折磨，讓勞倫斯對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盡管和其他人一樣，面對死亡，勞倫斯也有著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和不安，但另一方面正是因為長期飽受疾病的困擾，深切體驗死亡的威脅，讓勞倫斯越發(fā)感到生命的可貴。

“我害怕那朝我走來，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陌生的未知嗎？我怕，但只是以一種痛苦和無言的快樂而害怕。我怕那死神無形的黑手把我拖進黑暗，一朵朵地摘取我生命之樹的花朵，使之進入我來世的未知之中嗎？我怕，但只是以一種報復(fù)和奇特的滿足而害怕。因為這是我最后的滿足，一朵朵地被摘取，一生都是如此，直至最終納入未知的終端——我的末日”。［5］92

面對死亡勞倫斯有過恐懼和彷徨，在《對月祈禱》中勞倫斯曾經(jīng)祈求月亮能夠還給他健康的身體“赤裸的月亮女神最后的禮物，/她將歸還我失去的四肢，/無懼的胸膛，/讓我再次站起來，/成為健康的，完整的人，哦，我月亮”。［2］695勞倫斯在《蝴蝶》中又試圖和上帝達成協(xié)議，讓自己的靈魂脫離病痛的身體，像蝴蝶一樣展翅飛翔，飛入無限的永恒。“你愿意離開嗎，離開我溫暖的房子？/你愿意展開你巨大柔軟的黑色翅膀，/飛上看不見的彩虹嗎，一道拱門”。［2］696然而最終勞倫斯意識到所有這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永別了，永別了，我失去的靈魂，/你好似水晶般的融化，/這已足夠！我看見你消失在了風(fēng)中”。［2］696

最終，在《巴伐利亞的龍膽花》中，勞倫斯找尋到了地下世界，一個靈魂可以棲息的地方，用一種超驗的方式體驗死亡和復(fù)活，以寄托他對個體和人類超越有形生命，抵達永恒和不朽的死亡哲學(xué)。

勞倫斯對龍膽花有著特殊的情意，在弗里達《不是我，是風(fēng)》中有這樣的記述：“當勞倫斯第一次看到龍膽，那孤零零藍色的一大顆龍膽時，他仿佛同它有一種難以讓人置信的認同，那情景我至今歷歷在目。他那種感覺，就仿佛龍膽會向他釋放出它的藍色，它的基本似的。”［7］3而勞倫斯病逝前“我放在他床邊的那一大捆龍膽似乎是屋里唯一的生物”。［7］142對勞倫斯來說龍膽花似乎有著神奇的靈性，可以引領(lǐng)他走向未知的世界到達無限的永恒。

“并非每個人家中都有龍膽/在溫和的九月，在不景氣的米迦勒節(jié)”。［2］697初看此文，讀者會認為詩人很幸運，能在這樣的季節(jié)見到龍膽花。然而，仔細想來，在這種不尋常的季節(jié)開放龍膽花有些為時已晚，詩人似乎在暗示花期已盡。而人的生命和花朵一樣也總有他該結(jié)束的時候。與其絕望的等待，詩人讓這株有靈性的生物帶領(lǐng)他走向了未知的世界。

“巴伐利亞的龍膽，又大又黑，唯有黑暗/……/發(fā)射出黑暗，藍色的黑暗，像得墨忒耳/蒼白的燈放出光芒，/指引我吧，給我引路”。［2］697黑色的龍膽花在詩人的想象中變成了冒著藍色煙霧的火把。在火把的光芒下，詩人走進了地下的世界。

那兒甚至行走著帕爾塞弗涅，方才，從多霧的九月里走出，

前往無光的王國，那兒黑暗在黑暗中蘇醒，

帕爾塞弗涅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聲音

或是看不見的黑暗，包容在普路托雙臂的

更深的黑暗中，并被濃密幽暗的激情射穿，

在黑暗之炬的光輝中，發(fā)射黑暗遮蔽失落的

新娘及新郎。［4］196

死亡似乎不再可怕，因為這藍色的火光可以使“黑暗在黑暗中蘇醒”，即使是冥王普路托和冥后帕爾塞弗涅，在它面前也微不足道，被他“濃密幽暗的激情射穿”。在這樣的地下世界里，詩人靈魂也和巴伐利亞龍膽花的火焰一樣生生不息，保持強旺和高亢的精神。從此詩中，我們可以看出勞倫斯最終樂觀地接受了死亡，并期待未知的世界可以讓他的靈魂得以安息和不朽。

就像其在詩集的最后一篇《不死鳥》中所寫的那樣：

不死鳥要想恢復(fù)青春

只有燃燒自己，活活地燃燒，燒成

炙熱的毛狀的灰燼。

然后，巢中有形的小東西微微動彈

帶著縷縷柔毛，象漂浮的灰燼，

顯示出她已恢復(fù)自己的青春，如同雄鷹

永生的不死鳥。［4］211

勞倫斯借用傳說中不死鳥的意象，表現(xiàn)出生命不息，靈魂不滅，死而復(fù)生的哲學(xué)思想。盡管死神是無情的，在勞倫斯45歲時奪去了他的生命，但是從勞倫斯的詩歌中所體驗到其對死亡的理解卻讓我們對他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從早期對母親死亡的悲痛和不忍，到中期抨擊工業(yè)社會想和他同歸于盡的勇氣，直到晚期面對自己死亡的坦然和淡定，這位文學(xué)大師在自己的文學(xué)作品中真正實現(xiàn)了永恒和不朽。

［1］ 弗里達·勞倫斯，吉西·錢伯斯.一份私人檔案：勞倫斯與兩個女人［M］.葉興國，張健，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91：310.

［2］ Lawrence，D.H.The Complete Poems of D.H.Lawrence［M］. London:Penguin，1977.

［3］ Sandra，M.Gilbert.Acts of Attention:the Poems of D.H.Law?rence［M］.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2：65.

［4］ 吳迪譯.勞倫斯詩選［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

［5］ 安寧的現(xiàn)實——勞倫斯哲理散文選［M］.姚暨榮，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8.

［6］ Moore，Harry T.ed.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D.H.Lawrence. 2 vols［M］.New York:Viking P，1959：267.

［7］ 弗里達·勞倫斯.不是我，是風(fēng)［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6.

I106.2

A

劉影倩（1981-），女，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英語教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