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桃霞
(武漢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2)
1989年3月26日,詩人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寫下新時期詩歌史上最壯烈的一頁詩篇.隨著為其整理遺作的駱一禾撒手西去,以及后來的戈麥和顧城事件,詩人之死成為一個社會性話題.根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海子身后5年,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著中國詩壇,相繼出現(xiàn)了14位詩人非正常死亡[1].眾多詩人的參與,使死亡這件原本極具個人色彩的事情演化為一場集體事件,在多種文化資本的參與下淪為一場集體圍觀的文化消費行為.然而,相對于民眾的狂熱而言,整個學界對海子的反應則顯得相對曖昧,迄今為止,學界對詩人的認可主要側重于其詩歌精神及"80年代情結"而非純詩學角度,這無疑也影響了對其詩作的深度解讀.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1989),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人,1979年考入北大,在不到7年的時間里,他創(chuàng)作了約250首短詩和包括詩劇、詩體小說在內(nèi)的10部長詩及詩歌文論等其他類型作品,共200余萬字.從1982年嘗試寫詩,到1989年3月26日山海關的慨然赴死,這一寫作速度是驚人的,實際上,不少研究者也極為關注海子的"極限寫作",認為這種寫作方式最終耗盡了詩人也造成其作品質(zhì)量的參差不齊[2].海子生前可以說在詩界寂寂無名,那時候以北島、舒婷為代表的朦朧詩方興未艾,肇始于楊煉、江河等詩人的文化史詩風頭正勁,以韓東為代表的"他們"和李亞偉為代表的"非非主義"詩派奪人眼球,不斷制造話題,而海子則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個詩歌派別.他生前大部分詩作未能以詩集形式公開發(fā)表,在寫作方面獲得的獎項也只有1986年的北京大學第一屆藝術節(jié)五四文學大獎賽特別獎和1988年第三屆《十月》榮譽獎.直到2001年同詩人郭路生(食指)一同榮獲了第三屆《人民文學》詩歌獎,才成為他獲得官方承認并逐步經(jīng)典化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標志.海子生前可以說是落寞的、被冷落甚至被誤解的,身后卻成為文學市場上最為持久暢銷的詩人之一,成為詩壇神話.這一神話且有愈演愈烈之勢,"麥地詩人""圣徒詩人""青春詩人"等稱號紛涌而至,人們將他與荷爾德林、尼采、叔本華、葉塞寧、梵高等西方哲人進行比較,將他與屈原、王國維、朱湘、老舍等自殺的知識分子相提并論,不斷地賦予他的死以形而上意味.本文擬解決的問題是盡可能回到歷史現(xiàn)場,從出版史、文學史敘述及海子研究現(xiàn)狀的視角,來解析其經(jīng)典化過程及伴隨這一過程的種種遮蔽和不足,試圖還原文學現(xiàn)場中一個真實的海子,一個走下圣壇的海子,從而為海子的研究提供某種思路.
在西川所寫的《死亡后記》中發(fā)現(xiàn),海子生前并不為主流詩壇所接受,未能有一冊詩集以官方形式公開出版.他生前自費油印了八冊詩集及一冊詩論,這反映了新時期伊始詩歌傳播的普遍方式,未嘗也不是"詩人海子"(這一名稱是其嗣后獲得的)在當時詩壇的生存景觀.西川在給詩人閻月君的信中提到了他的憂慮:"海子是我們祖國給世界文學貢獻的一位有世界眼光的詩人,但我所擔心的是,他的詩集不能問世……在這個價值貶值、物價上漲的年代,他被埋沒的可能是現(xiàn)實的可能."[3]然而他的憂慮卻略顯多余.二十多年來,有關海子生平和詩歌研究的論著有十多本,出現(xiàn)了多個版本的詩集、全集、選集及數(shù)量巨大的紀念文章,從寂寂無名的詩壇小輩到進入中學語文教材,伴隨著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廣為傳頌,海子從生前詩壇的邊緣人開始了逐步被發(fā)掘乃至被經(jīng)典化的歷程.
到目前為止出版界有代表性的海子作品集有駱一禾的《土地》(春風文藝出版社,1990年),西川的《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新世紀以來海子作品集更是洋洋灑灑,其中西川主編的《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至為全面.紀念文集有崔衛(wèi)平主編的《不死的海子》(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年),金肽頻主編的《海子紀念文集》(四卷,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9年);傳記有燎原的《撲向太陽之豹---海子評傳》(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余徐剛的《海子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關于海子的研究集,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代表性的有高波的《解讀海子》(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胡書慶的《大地情懷與形上訴求:對海子〈太陽〉七部書的闡釋》(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等.這只是擇其代表性的文集,更遑論坊間流傳的各式各樣的海子詩選了,可以說,海子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被閱讀、傳播最廣的詩人之一.其中,1997年上海三聯(lián)書店的《海子詩全編》,先后印刷了兩次,印數(shù)1萬余冊;199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海子的詩》,印數(shù)高達3萬冊;2009年西川主編的《海子詩全集》自是年3月出版以來,兩個月印刷了3次,發(fā)行了2萬冊.在一個詩歌日益邊緣化,詩人詩作銷售不景氣已成為不爭事實的今天,這些銷量是驚人的,甚至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很大的奇跡.
文學史是著者文學史觀的書面化呈現(xiàn),即使已作為經(jīng)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其著者之一錢理群也坦承它只能作為"半部文學史",因其未將通俗文學納入其中.當代文學史無疑是一個已然破碎的概念,不止一位學者表示過不宜寫史,相對于古代文學和近現(xiàn)代文學,時間太短,許多知識和觀念還來不及過濾.然而,正是由于史料的不斷補充,當代文學史才能作為一個未完成時態(tài)保存歷史的鮮活與生動,記錄下時人對過往歷史的識見與展望.20世紀90年代以來,從官方著史到個人著史的轉(zhuǎn)變使單向度的過于意識形態(tài)化的文學史面貌發(fā)生了很大改觀,迎來了文學史寫作的春天.然而個人著史的多元化面貌相應也帶來一系列問題,因為它是個人史觀的體現(xiàn),閱讀者會將其理論預設投射其中,將文學史敘述作為其研究前提,從而限定研究框架,使之成為一定知識權力的體現(xiàn).作為文學史中的海子形象,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其置身其中的某種復雜性,無論是個人著史還是集體編史均未能完整地呈現(xiàn)詩人全貌.首先表現(xiàn)在詩人是否入史的矛盾性,其次是對詩人論述的遠未完成性.筆者擇取了近年來有代表性的22部現(xiàn)當代文學史,試圖對詩人海子在文學史中的地位及言說方式做一番考察.
有8部文學史是拒絕了海子的介入的.按照時間順序,它們是李新宇的《中國當代詩歌潮流》(山東大學出版社,1993年)和《中國當代詩歌藝術演變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00年),這兩部詩歌史無論是新傳統(tǒng)主義(代表詩人廖亦武)還是后現(xiàn)代主義(代表詩人韓東、李亞偉)都未給海子留下一席之地;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2版)(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和於可訓著《中國當代文學概論》(修訂版)(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作為影響面很大的兩部文學史,對海子均未置一詞;楊劍龍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簡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在新生代詩人中只是論及了李亞偉、于堅、韓東;汪應果、呂周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在新時期詩歌的三種傾向中未涉及海子;陶東風、和磊的《中國新時期文學30年(1978-2008)》(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論述了大學生詩派(海子不在這個系列)、他們文學社和非非主義;孟繁華、程光煒的《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論述了第三代詩人韓東和于堅.這8部文學史在詩歌部分均未涉及海子,如果說在最早的1993年李新宇《中國當代詩歌潮流》出版的歷史語境中,海子還只是在校園詩人中作小眾流傳,2009年以來,海子的10周年、20周年紀念活動已經(jīng)轟轟烈烈地舉行,關于其作品集和評論集已有很大銷量,對海子的研究,無論是學院派還是民間都已結出不少碩果,為何出版界的海子與文學史敘述視野中的海子出現(xiàn)這么大的差異?雖然當代文學史因其數(shù)量繁雜為人詬病,但是在詩歌流通渠道極為暢銷的海子在文學史上的缺席,讓人感到關于他的文學史地位還是一個未完成時態(tài).
當然海子進入文學史的著作占了更大比例,有14部.按照時間順序來羅列,主要有洪子誠、劉登翰的《中國當代詩歌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在《新詩潮的"新生代"》中西川、駱一禾和海子第一次進入文學史的視野(三人都是北大出身),在對詩人的論述中,相關結論多來自詩人自述①參閱《傾向》1990年春第二期"海子、駱一禾一周年祭"專集.,這或許與詩人辭世僅4年,相關資料的整理匯編工作尚未完善有關;王慶生的《中國當代文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海子在其中是作為詩歌"新生代"的代表詩人,著者認為"短詩流傳最廣最具影響"[4];洪子誠、劉登翰編《中國當代詩歌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單列一節(jié)來論海子與"詩人之死",研究視角觸及詩人更為看重的史詩,而其中結論來自駱一禾;董健、丁帆、王彬彬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將海子置于"第三代"中,認為其建立"大詩"的理想尚未實現(xiàn),抒情短章相對成熟些;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2010年版與此同)在"第三代"中,認為海子的詩歌生命表現(xiàn)為那種"沖擊極限",將海子的詩作(連同詩歌道路)劃分為抒情短詩(階段)與"史詩""大詩"(階段)[5].對于海子的多部長詩,以及詩劇、詩體小說等創(chuàng)作,評價一直存在分歧,認為"詩人之死"在20世紀90年代是被廣泛談論的話題.張健《新中國文學史》(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認為"他們(指海子、駱一禾、西川)和他們的追隨者逐漸形成了一個富有知識分子氣質(zhì)的寫作群體,從另一個角度參與了對當代詩歌話語方式的革新"[6].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用三個多版面對海子作了論述,認為這一事件表達出詩歌共同體的自覺性.[7]樊星《中國當代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認為"新生代"詩人中的海子成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漢語詩壇影響最大的詩人之一.[8]
用了這么多篇幅羅列文學史中的海子話語,是想通過這種史的言說方式試圖找到一種海子史學話語的共性.我們發(fā)現(xiàn)一方面是海子文集的熱銷,一方面是文學史視野中的海子言說的不足.在前面8部文學史中,"第三代"詩人是以韓東、于堅為代表,即使在大學生詩派中也未能為詩人海子留下一席之地.而在后面的14部文學史中,對海子的言說則出現(xiàn)了不同觀點,多數(shù)將他置于"第三代"詩人中,也有論者認為他是朦朧詩與新生代之間或是朦朧詩與知識分子寫作之間的銜接者,或是認為詩人因其獨特性而不屬于任何流派,而在對海子作品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多數(shù)研究還是相當程度上延續(xù)詩人自己或其北大同窗駱一禾、西川等的研究.由此可見,關于海子,因為對其詩作言說的不夠,或者是其作品的突兀呈現(xiàn),使一向自信滿滿的學界失語,原有的理論話語滯后于詩人詩作的研究,多數(shù)還是停留于事件意義的追問中,而從最早的海子入史的1993年版的洪子誠的《中國當代詩歌史》,到2010年版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時間跨度差不多有兩個10年,對于海子的論述卻幾乎還是沿用了最初的話語.
迄今為止,對海子詩歌的闡釋大部分是對其短詩和本人的解讀,這些研究尚很孱弱.對海子詩歌地位如何定位?對海子作品如何解讀?對海子總的價值如何肯定?對海子的死亡作何種評說和思考?這是我們在面對海子時不能不產(chǎn)生的問題.可以說,多數(shù)研究者是因海子契合了自己的心境而走入他的.西川在《撲向太陽之豹---海子評傳.序》中說:"他們(欲為海子立傳的人)有一種通病,即關心自己勝過關心海子;他們錯把海子當成了他們自我幻覺的載體."1999年出版的海子10周年祭的紀念文集中,不少論者認同"詩是一種精神,而詩人的死亡,則象征著一種絕對精神和終極價值的死亡.海子之死逼迫我們直面生存的危機感"[9].由是闡釋者對詩人作各取所需的擇取闡釋和過度詮釋,使其一步步被神化,個別文本企圖還原真實的海子,或因代表作不足或過于瑣屑或流于紀實,真實的海子并未呈現(xiàn)而是被塑造出來.海子研究中比較突出的有海子詩歌藝術論、海子詩歌及相關爭議、海子死亡本體論、海子短詩綜論等.其中對海子死亡現(xiàn)象的研究占了很大一部分,自海子之后,詩人之死已成為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癥候,這方面的研究洋洋灑灑,理論界大多是從形而上的角度來對海子之死加以評判的.在具體考察海子研究現(xiàn)狀時,筆者在中國期刊網(wǎng)上輸入"海子"這個詞,顯示的詞條有773條,對這些研究文章進行初步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駱一禾的研究無疑啟發(fā)了后來的研究者對海子詩歌的探索,對海子經(jīng)典短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解讀成為某種程度上的過度闡釋,這與文學史對海子短詩的推崇有關,而對他的史詩和詩劇的相關研究則寥寥無幾.
學者樊星認為對海子史詩研究得不多,是否說明了這些史詩本身就不具備可研究性,只是激情寫作的產(chǎn)物.海子的史詩規(guī)模宏大,以抒情為主要寫作方式,沒有明顯的寫作線索,加上《太陽七部書》至死未完成,使人很難看清其全貌,作出中肯評價,這些作品遭到了范圍極廣的質(zhì)疑、誤解甚至嘲諷.對這個未完成品的研究,既要參照海子所寫的史詩詩論,也要回到歷史現(xiàn)場,將作品放在傳統(tǒng)與中西史詩對照的背景下,同時還需要結合詩人的閱讀經(jīng)驗.
"一般而言,作品的經(jīng)典化過程其實就是一種文化選擇和過濾行為.它不是自明的,而是權力爭奪的場所,是通過某一部作品某一種言說獲得話語權的問題,與時代走向、社會發(fā)展、新的精神氛圍的建構密切相關."[10]海子無論是在詩歌史上還是思想史上都是一個重要的存在,這是通過學界不斷的話語講述建構起來的.考察海子經(jīng)典化的原因,廖亦武在《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中認為,"(海子)不但是一個逝去時代的象征和符號,也是一盞不滅的燈標,引領、影響甚至規(guī)定著后來者的行程"[11],"在海子不斷被建構的面孔背后,是社會轉(zhuǎn)型期中國知識分子面對理想的挫敗和自我的邊緣化,重新尋找理想主義圖騰,借以維系自我想象的歷史訴求".論者繼而指出"知識分子的精英話語與海子詩歌存在著一種隱秘的同構關系"[10].海子以其詩歌英雄主義的姿態(tài)昭示了詩歌的純潔與高貴,也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詩歌消費態(tài)度形成了反諷,于是學界將海子納入知識分子言說的體系中.從文化批評的角度看,"海子現(xiàn)象"的意義,在于它張揚了一種詩性品格,觸動了一種詩性關懷,彰顯了一種詩性精神,這一點無疑是公正對待海子的態(tài)度.
觸摸到海子的真實生態(tài)環(huán)境時,不禁感覺到詩人在貌似熱鬧的境遇中冷遇的尷尬.在2009年金肽頻主編的《海子紀念文集.詩歌讀本》中只擇取了海子的99首短詩,在所謂"中外名家""詩歌經(jīng)典"等完成時態(tài)中,出現(xiàn)的卻是對詩人其他詩作的遮蔽.《海子紀念文集.詩歌卷》收錄了詩人朋友和讀者紀念他的127首詩,除了西渡的《琴》與《秋天的哀歌---致海子也致里爾克》、西川的《為海子而作》、黛云(疑為樂黛云,因其公開表示過喜歡海子的詩)的《海子,洶涌的是水是酒還是血》,其余作者都是詩歌界并不知名的詩人和普通讀者群(很大一部分來自他的家鄉(xiāng)).而在《海子紀念文集.評論卷》中更有不少文章與10年前崔衛(wèi)平編選的《不死的海子》篇章重合,這也彰顯出對詩人的評論滯后于其文集的出版.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入選中學教材,因這部作品,海子在被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亦開始了種種被遮蔽和被誤讀,最明顯的是其最初的詩集事隔多年后才進入公眾視野,從現(xiàn)在陸續(xù)發(fā)現(xiàn)的資料看,《海子詩全編》尚存錯訛和遺漏,2009年的《海子詩全集》也未收齊他的所有作品,使原本應該作為前文本研究的作者及其詩歌文本成為一種事后行為,成為人人可以參與其中并加以詮釋的行為,而事實上,學院派對海子文本的解讀并不多.
從某種程度上講,對海子的經(jīng)典化是伴隨著解經(jīng)典化的,"應該指出的是,在海子詩歌聲譽不斷上升的過程中,并非沒有質(zhì)疑的聲音.經(jīng)典的形成往往是歷時態(tài)的,且大多是歷史沉淀的產(chǎn)物,因此任何作品要躋身于經(jīng)典之列,必須經(jīng)過批評家的洞察、比較、鑒別,以及經(jīng)得起同代人的爭論"[10].西川在《懷念》中談到詩歌界一直存在的對于海子詩歌價值的懷疑現(xiàn)象,他本人就認為海子的作品存在"激情方式與宏大構思之間的根本沖突",在為《土地》所寫的代序《我考慮真正的史詩》中認為海子從來未能夠返回地面、返回歷史,因此,完全不能夠算一個"史詩詩人".對海子詩歌最具挑戰(zhàn)性的批判來自一批"第三代"詩人,他們的一些觀點甚至可以追溯到海子生前,一直有人認為海子的史詩寫作是失敗的,在考察海子赴死的原因時,也存在不少質(zhì)疑的聲音.
一方面是海子在新世紀已經(jīng)得到了精英話語的認同,雖然這種認同不是對詩人詩作的認同.官方對海子的接受是因其作品繼承了以北島為代表的朦朧詩派高貴倔強的特點,但又不帶有較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痕跡.學院派的選擇無疑推動了海子在民間的傳播,加速了其經(jīng)典化過程,這是繼將海子事件化后比較理性的方式,但不可否認其中仍然存在種種裂縫.民間的力量是巨大的,它的積極參與使海子成為全民閱讀的經(jīng)典,其詩歌走下祭壇,在各種有意無意的誤讀中被消費并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很難說大眾在爭相言說海子時,未曾將其視為一種文化資本.
海子的詩歌普通讀者不容易進入,之所以后來得到大范圍的傳播與流傳,得力于他身邊的一群詩歌朋友,尤其是知識結構和成長背景相近的以駱一禾、西川等為代表的北大詩人群.謝冕1992年在《思念海子》中說:"他(海子)的痛苦便是巨大的財富……海子是北大詩界的驕傲,駱一禾和戈麥也是.他們至少證實了真誠和執(zhí)著,無論是對藝術,還是對人生."從某種程度上講,造成海子轟動效應的直接原因,既不是海子的詩,也不是他的死,而是北大詩人、北大評論家以及北大出身的新聞出版界人士等的哄抬和炒作.作為大學中的翹楚,北大一直珍視其豐厚的精神傳統(tǒng),也不時會產(chǎn)生打破這種寂靜局面的行動,毫無疑問的是,這些年北大變得保守了,為人詬病了.這也不難理解為何身后二十多年來,關于海子的文學史地位一直未能蓋棺論定,無論是知識分子品格還是80年代這一具有極大誘惑力的時間概念都無法客觀公正地對詩人進行定位,真正能夠流傳下來的只有詩人的作品也只可能是他的作品.
"海子已經(jīng)成了'回望80年代'的一個標志性符號甚至是被人瞻仰的紀念碑."[12]他所代表的一種20世紀80年代情結是自2006年以來社會美化80年代的一個表征,從而急于尋找時代的代言人,整個學界一直都有一種返回的沖動,然而這種難免不帶集體情緒的沖動能否對嚴肅的學術產(chǎn)生益處?進入90年代以來,不僅僅是詩人,知識分子這一整體感到失落的群體都希望通過海子來重構一種知識分子的英雄神話、詩歌的英雄神話,借以擺脫挫敗感,重建一種理想.作為寫作歷史很短的詩人,海子是一位天才型詩人,文學史中的海子從某種程度上迎合了一種社會情緒.海子被反復賦魅,一方面是其作品集的熱銷,一方面是其研究的相對滯后,在原有的知識格局中并未產(chǎn)生大氣魄的研究成果.反思海子的研究現(xiàn)狀,對他的研究應該進一步理性化,而并非集中在其所代表的詩歌烈士精神和80年代知識分子的春天這一懷舊心態(tài)上.西川的《海子詩全編》從其刊行之日起一直是作為最為權威的海子詩歌選本出現(xiàn)的,2009年3月他的《海子詩全集》增補了海子生前從未公開發(fā)表過的一部分作品,但是海子仍然有些詩作包括信件沒有進入公眾的視野.時至今日研究海子詩歌版本的史料工作幾乎還是空白,海子還遠遠沒有被最終"完成",因為他的詩、文、書信及其他的資料的搜集、整理還遠遠沒有做完,他的版本研究也亟待進行,只有這樣才能讓那個海子回到海子.
[1]西 川.死亡后記[M]//西 川.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166.
[2]西 川.海子詩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4.
[3]胡書慶.大地情懷與形上訴求:對海子《太陽》七部書的闡釋[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后記.
[4]王慶生.中國當代文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1:407.
[5]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255.
[6]張 健.新中國文學史[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8:314.
[7]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9:434.
[8]樊 星.中國當代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242.
[9]吳曉東,謝凌嵐.詩人之死[M]//崔衛(wèi)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53.
[10]劉 劍,趙 勇.經(jīng)典化與大眾化:海子詩歌接受中的兩種傾向[J].探索與爭鳴,2009(11):66-71.
[11]張清華.在幻象和流放中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詩歌---海子論[M]//金肽頻.海子紀念文集.評論卷.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9:56.
[12]霍俊明.海子"重塑"及當代漢語詩歌的生態(tài)問題[J].南方文壇,2009(5):67-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