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華平
(中山大學 哲學系;廣州中醫(yī)藥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0)
自漢武帝到清中葉1800余年,在基本由儒家占主導地位的漫長歲月里,墨學一直處于衰微乃至湮沒的狀況,對《墨子》的考辨與研究基本停滯,只因收入《道藏》中才得以存世。治墨者屈指可數(shù),所見記載極少。明清之際的傅山在墨子文本的發(fā)現(xiàn)與整理史上則有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之功。其《〈墨子·大取篇〉釋》被不少學者認為開啟了后來乾嘉子學研究的先河,也為四百年來的《墨辯》研究奠定了最初的基礎。
現(xiàn)存傅山《〈大取篇〉釋》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山西省博物館所藏《百泉帖》手稿(殘本),另一個是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所藏傅山手稿,后者為原《霜紅龕集》各本收錄,兩版行文略有出入,但主體思想基本一致。下文將二者互參,揀擇較有代表性的觀點作初步陳述。
先秦時期有過關于名實之辨的論爭,對名與實的內涵、外延及二者關系展開討論,提出了“以實舉名”和“以名定實”這樣一對相互對立的命題。后期墨家發(fā)展了古代的邏輯思想,其邏輯理論頗受稱道,當中對概念、判斷、推理的研究在中國古代邏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大取篇〉釋》中,傅山發(fā)展了墨家“以實舉名”的邏輯思想,并給予繼承性闡發(fā),提出了“實在斯名在”的命題,對《墨子》關于名實、是非、同異等的論述均有所引申。
《墨子·大取篇》曰:“貴為天子,其利人不厚于正。夫二子事親,或遇熱,或遇兇,其親也相若。非彼其行益也,非加也。外執(zhí)無能厚吾利者,籍臧也,死而天下害。吾特養(yǎng)臧也不加厚。”對此傅山釋為:
“居運,猶出移在此在彼也。凡以居運名者,皆實實有人于其中者,如居齊曰齊人,而去之荊,則不得謂齊人矣之類也。即如山之非丘,室之非廟,實在斯名在,不得曰丘即山、廟即室也。的的知之之智,仿佛度之,意不同也?!雹?/p>
在本段釋文中傅山就“名”“實”關系表述了兩層含義:(一)“名”是對客觀存在事物的反映和概括,是可變、虛幻的;(二)有“實”才有“名”,名是以實為轉移的,而不是隨人的主觀想象任意決定,“實”才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墨家主張“名”要依據(jù)客觀情況而定,它不是形而上、純粹概念性的。傅山對此完全贊同,強調“名”的可轉換性。舉例說,在齊國時可稱之為“齊人”,到了荊地就不能再稱呼為“齊人”了,突出“名”是依“時”(實)而改變的,不同的“名”依據(jù)不同的“實”而存在。他進一步提出“實在斯名在”的命題:“實”在,“名”才有所依存而在;“名”隨“實”起,“實”變了,“名”必定跟著變。
傅山還將“名”分為“實指之詞”與“想象之詞”,即他所謂的“以形貌命名者”和“不可以形貌命名者”。
“物之以貌命者,必知是物為某物,則盡其辭而名之曰‘焉智某’也;若不可以形貌命者,知之不真,不能的確知是物為某物也,但‘智某之’可也,不得盡其辭曰‘焉智某’也,此‘焉’,如漢碑‘焉焉矣矣’,終辭也,決辭也。 ”②
“‘智某可也’智某與上‘是之某’義有深淺,上文多一‘之’字,下文去‘之’字,上文是實指之詞,下文是想象之詞?!?/p>
對具體概念(“實指之詞”)和抽象概念(“想象之詞”)做了區(qū)分。
在論析“實在斯名在”這一判斷的基礎上,傅山還對名實關系中的同異關系作了進一步探討,順著指出:
“同而不同之間,不勝言之。而重則有金之、鐵之重。重同而金、鐵異。器具有飲具、食具之類。‘具’或是‘貝’之訛。錦有異者亦通。連如‘連衡’之‘連’,外連而內各有心也。連又鉛錫之名,然上有‘重’矣,此不必復作錫解也。又四里為連,十里為鄉(xiāng),亦可解去。同類之同,如熊鳳皇類同而名不同。名同,如鼠璞名同而實異。丘同而有昆、敦。鮒同而有鯽、鮚。同是、同然,是、然有異。同根而枝葉異,非與是異,不然與然異,非即似不然矣,而非與不然又微異。因有異也,而欲同之,其為同之也,又不能渾同,而各有其私同者又異?!雹?/p>
傅山在此闡述了事物復雜的同異關系,提出“渾同”和“私同”的概念?!皽喭奔唇^對相同,“私同”則是同中有異。在他看來,事物之“同”不可能是“渾同”,只能是“私同”。而無論是從“同”的角度還是從“異”的角度考察事物都會有所偏頗,同之中肯定有異,異之中又肯定能找到同的地方。故而他主張以“類”分。類是由一定的種屬之度規(guī)定的,類同就是同,類不同則是異,以類分要求尊重客觀實際,不任憑主觀臆想。不只強調同,也不一味講異,同異之間也是可以互相轉化的,非同非異,遣盡一切。這一關于同異的辯證思想,也豐富了墨家“同異交得”的邏輯思想。
“兼愛”可以說是墨家思想的基石,《大取篇》則對“兼愛”思想作了邏輯概括。孟子謂“兼愛無父”,對其大加鞭撻,其后的儒家對孟子的觀點也堅守不移。傅山對此卻極力推贊,對《大取篇》“兼愛相若,一愛相若,其類在死也?!币痪溽尀椋?/p>
“兼愛愛分;一愛愛專。我之于人,無彼此,皆愛,與無二愛之專一愛同意也。人皆有生,而我皆以一愛愛之,除無生者我不愛之。其類如人莫不有死,而我莫不有愛。謂于人定愛之也,矢死以一愛愛人,死而后已也?!雹?/p>
他認可墨子“兼愛”本意,并作了自己的解釋,認為“兼愛”與“專愛”是相通的,二者皆是人類偉大情操的表現(xiàn)?!凹鎼邸笔菍γ恳粋€個體的博愛,是一種寬闊圓滿的境界,也是對全體生命終極的“專愛”;“兼愛”不是犧牲少數(shù)成就大眾,而是對任何一個生命都應該是全副的愛,如一而已,如此才能圓滿,才能與“專愛”合二而一,兩者才不矛盾。并指出愛人之心如人皆有死一樣是必然的規(guī)律,進一步強化這種“愛”具“死而后已”的堅貞,還在另一處釋文中繼續(xù)強調“愛眾”乃“死而后已”的。他還說:
“推其愛人之實,愛眾與愛寡相若。若但能愛寡而不能愛眾,不可謂愛也。世謂眾之在此世,我俱愛之,不見多與寡之在此世,我愛之不見少,用心力一也。謂愛寡是盡我一世之力,而愛眾亦盡我一世之力,仁以為己任,死而后已也。然但愛及生人耳,若愛及死者,如愛尚世已往之人如愛見今之人,則后世我不及見之人亦當如我同時之人矣?!雹?/p>
認為單能“愛寡”不能“愛眾”就不算真正有“愛”。就一己的力量而言,愛的范圍有大有小,隨其緣分而定,積累無數(shù)的小愛就能成就兼愛。而且社會中的人總是合群而處的,合群相處就必須彼此相愛,互相幫助,才能形成一個和諧的社會。在傅山看來,若“專愛”一本私心,以犧牲他人的利益完成一己的利益,或犧牲其一之愛,以完成另一之愛,則這種境界低猥狹隘。他說:
“愛人無彼此,若不能兼愛,有撿擇而衰殺于一人,其類如邟鼠,私自存活而已。其類在鼠,謂如有二人,而我俱愛之。力有所不能并愛者,聊擇而殺其一人,留一而愛之,則愛乃專而篤。如在邟下之鼠,無所得倉癝而之,相碶之以圖茍存者耳。又鼠者,憂也。憂思過計,如鼠之在邟下,無復高明、高大之義也?!雹?/p>
認為“兼愛”之愛,不是犧牲少數(shù)成就大眾,對任何一個生命都應該是平等的愛,如一而已,如此才能與“專愛”一而二、二而一。
傅山還認為“愛眾”之“眾”并沒有包括自己在內?!赌印ご笕∑酚醒裕骸叭锉鼐撸缓笞阋陨?。臧之愛己,非為愛己之人也。厚不外己,愛無厚薄?!彼坪鯇ⅰ凹骸卑谒鶒壑校瞪絼t不以為然,批注道:
“其于三物業(yè),必愛之,為其有利于己也。至于臧之用力于己,是愛己之人,非愛己之人也。愛之當更厚于三物矣,故厚之當外己。”
認為“愛人”與“愛己”是難以調和的,“愛”若不將一己排除在外,兼愛就將成為空言,無法實踐。因為“愛己”之念就像一無底洞,無法真正填滿,若以此為念,“愛人”將成為一種口惠,沒有實功。因此“自我”之念應該破掉,若能一己舍去則“生以利天下與死以利天下若一,則生亦可不惜也”。⑦
可見,墨子主張兼愛,傅山主張愛眾,提法類似,但傅山這一“愛眾”的觀點是對墨子“兼愛”思想的進一步引申,對“眾”的認識進一步深化了,蘊含博愛思想的傾向。
傅山在《〈大取篇〉釋》文后說該文“奧義奇文”,并指出當中“‘知墻’字奇”,蓋因《墨子·大取篇》中有“昔之知墻,非今日之知墻也?!敝?。對于該“墻”字后世有不少研究者認為是錯訛,如何考辨則眾說紛紜。傅山在此則作出頗具特色的解釋:
“忽然生出一墻字,奇幻而樸。墻也者,人所依以為障庇者也。圣人知為人之障庇,而非為一人之墻也,又非為人有時墻、有時不墻也。今日之知,則愛此人時墻此,愛彼人時墻彼,非昔圣人之知之公普之墻,故所以利人者偏矣。貴為天下而利人者,莫貴于正,正猶反正為乏之正,取諸民者有定,不橫征以病之。正如墻之可以為蔽御,又可以堵界而不過。”⑧
擅長考辨文字的傅山這里并不推敲“墻”字的突兀、不可解,而是在表示奇幻而后順著該字最初的本義作闡發(fā),指出“墻”作為“蔽御”、“堵界”之用途,正如處理群體與個人、國家利益與私人利益之間關系的原則“正”一樣,是保護個人、劃清界限的標示。借釋“知墻”二字引申出對“圣人公普之墻”的描述,形象地說明“圣人”對于個人的“愛”、“利”是如何保持張力有度的,從對象上看,不會顧此失彼;從時間上說,不會時斷時續(xù)。
針對傅山對“墻”字的這一闡述,持明清啟蒙論的學者指出,傅山這種關于個人權利的論述與后來嚴復的群己權界論極其相似,可謂近代啟蒙思想的先聲,并對其大加褒揚。蕭萐父、許蘇民兩先生在《明清啟蒙學術流變》中評論道:
“傅山要在國家和人民之間筑一道‘圣人公普之墻’,以保障人民的私人利益……要求明確劃分國家利益與私人利益的界限,強調‘天下之利弗能去’,每一個人都應有一道‘墻’來保護自己的私人利益;……這是從學義利觀的層面,極具創(chuàng)識地提出了個人權利與社會利益的界限問題。”⑨
對傅山該觀點給予了較高的定位和評價,但主要是著眼于這一思想的衍生意義而言,對其與《墨子》的關系并未提及。傅山是借著《大取篇》這一提法巧妙地展開比喻闡述的,言下之意還涉及“古”與“今”之對比、區(qū)別。他在另一釋文中言道:
“凡利愛一人之私,皆生于計慮而有得心也。即以計慮言之,古人非無慮也,非今之慮也。古人之愛人也,非今之愛人也。何也?古公而今私也?!雹?/p>
在這里,傅山將過去的歷史分為兩個時代,一個是“公”的時代,一個是“私”的時代。古代以公為特征,現(xiàn)代以私為特征,從而在計慮、愛人等思維方式和倫理道德觀念上都有所不同?!肮拧钡臅r期,由于經(jīng)濟上處于“公”的狀況,圣人與百姓關系較為協(xié)調,百姓信賴圣人,圣人也愛護百姓?!敖瘛钡臅r代,經(jīng)濟方面為“私”的狀況,圣人與百姓的關系也變緊張了,成為了敵對的關系。傅山以“公”與“私”作為劃分時代的基礎,作為思維和道德觀念所以不同的原因。這種“古公今私”的時代劃分,雖然類似于《禮記·禮運篇》中的“大同”與“小康”,但從《禮運》中的孔子開始,直至明末清初的理學家,一般都是贊美“大同”而貶斥“小康”的。傅山?jīng)]有絲毫贊美“古公”之意,相反,他認為“古公”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隨著歷史的前進,它不應該也不可能得到恢復。在明清易代、異族入統(tǒng)中原的時代背景下,傅山這些借釋古文所作的言論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某種針砭時政的味道了。
傅山除對以上三方面內容進行承續(xù)、發(fā)展外,在《〈墨子·大取篇〉釋》中還對墨家主節(jié)葬、重實行表示欣賞。但《大取篇》普遍被認為是后期墨家的作品,并未完整表達墨家各方面的思想,故而我們從現(xiàn)存手稿亦難以全面透析傅山對墨學的整體研究與闡述,僅能從他的釋文中管窺其對后期墨學的基本立場與發(fā)揮。他對《墨子》的研究文獻雖然不多,卻開創(chuàng)了近代研究墨學之先河。?
注釋:
①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81-982.
②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80.
③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81-982.
④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87.
⑤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77.
⑥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68.
⑦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72.
⑧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83.
⑨蕭萐父,許蘇民.明清啟蒙學術流變.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397.
⑩傅山全書(冊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964.
?對此侯外廬作了很好的概括說明,他指出:“傅山對于諸子百家的研究成果,在他的詩文集中居于首要的篇幅。其中有發(fā)揮義理的,如解釋老莊管商諸書;有注解語義的,如注釋《墨子》與《公孫龍》諸篇,也有以唯識宗解釋莊學的(為后來章炳麟《齊物論》研究的張本),也有以諸子互相貫通來研究的?!赌印ご笕∑返淖⑨專呛髞懋叧?、汪中等訓詁‘墨經(jīng),的前行者。這種研究在清初學者中只有傅山一人,我們不能不說在當時他的膽識高人一等。顧炎武曾在字里行間推崇墨子以及重視諸子之學,可能是受他的影響。”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海:生活書局,1987:286.
[1]傅山.傅山全書.山西: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
[2]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海.生活書局,1987.
[3]蕭萐父,許蘇民.明清啟蒙學術流變.遼寧: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
[4]謝啟揚,陳潔.“傅山與墨學”.云夢學刊,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