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晗艷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郁達夫喜愛黃仲則,似乎已經(jīng)是一個定論。郭沫若就曾說“他(指郁達夫)似乎很喜歡清代的詩人黃仲則?!薄八粌H喜歡他的詩,也同情他的生活。他似乎有意在學(xué)他。他的短篇小說《采石磯》,便是以黃仲則為主人公的,而其實是在‘夫子自道’?!彼簧粚戇^兩篇歷史小說,其中一篇就是以黃仲則自況的《采石磯》。為什么郁達夫會如此鐘愛黃仲則?又為什么會單單選擇黃仲則來自比寫就《采石磯》?本文從他們兩人類似的人生經(jīng)歷、共通的詩學(xué)創(chuàng)作以及《采石磯》創(chuàng)作的特殊時代背景進行探討,從一般到特殊,尋求郁達夫與黃仲則的聯(lián)系,挖掘郁達夫“夫子自道”的內(nèi)容。
黃仲則和郁達夫,在身世經(jīng)歷、性格才情等諸多方面,都有許多相似之處。
在身世方面,兩人都生于書香世家,卻又父親早逝,由母親撫養(yǎng)成人,家境清寒。黃仲則為北宋詩人黃庭堅的后裔,曾祖贈修職佐郎,祖父為高淳縣學(xué)訓(xùn)導(dǎo),父親是縣學(xué)生。他四歲喪父,七歲隨祖父回武進,居于白云溪上。在《自敘》中他曾說:“景仁四歲而孤,鮮伯仲,家壁立……”他的老師邵齊燾的文章中也有對其“家貧孤露”、“對鏡行,哀且苦,童稚孤貧少儔侶”的描述。郁達夫同樣如此。他家世代行醫(yī),太平天國以后才逐漸破落,到郁達夫出生時僅剩有一間舊式三開間的樓房和六畝薄田。他的父親郁士賢,早年設(shè)塾授課兼行中醫(yī),后來任富陽縣衙門戶房司事,不過在他三歲時去世。此后郁家陷入困頓。后來郁達夫在《悲劇的出生——自傳之一》中回憶說:“我所經(jīng)驗到的最初的感覺,便是饑餓……”
縱觀仲則和達夫的一生,都可以概括為年少成名,仕途坎坷,一生窮困寥落,最后客死他鄉(xiāng)。仲則十七歲時就補博士弟子員,卻從此屢應(yīng)鄉(xiāng)試都不中。直到二十八歲,乾隆召試各省士子,仲則步行赴天津,考取二等,授武英殿書簽官,即《四庫全書》謄錄員。其后兩年,以武英殿書簽官例得主簿,加畢沅替他捐補縣丞,便在京候銓。家境日貧,時或從伶人乞食。三十五歲時為債所迫,力疾出都,至山西解州運城,因為肺病卒于河?xùn)|鹽運使沈業(yè)富官署中。一生懷才不遇,貧病漂泊。郁達夫年少的時候也是頗有才名,無論是在浙江讀書還是留學(xué)日本,成績都是名列前茅,為同學(xué)老師所稱贊。然后,他回國后卻一直為謀生而碌碌奔波,并始終不得志。他曾參加文官考試和外交官考試,卻先后失利。常常失業(yè)而生活窘迫,只能靠稿費維持生活。當(dāng)時大多數(shù)作家還沒有將寫作當(dāng)作一種職業(yè),賣文也是迫不得已,甚至為此感到羞愧。郭沫若在《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編》中,就將賣文“視為萬事失敗了所剩下的一條絕路”,“認為自己是充分地受過封建式教育的人,把文章來賣錢,在舊時是視為江湖派,是文人中的最下流。因此,凡是稍有矜持的人,總不肯走到這一步”。郁達夫在《〈雞肋集〉題辭》中說:“一九二二年,在日本的大學(xué)里畢了業(yè),回國來東奔西走,為饑寒所驅(qū)使,競成了一個販賣知識的商人?!痹凇丁慈沼浘欧N〉后序》中說:“文人賣到日記和書函,是走到末路時的行為……”可見他生活的拮據(jù)。而郁達夫的最后結(jié)局是在蘇門答臘失蹤,可能被日本憲兵殺害。這潦倒的人生和黃仲則何其相似。
在性情上他們同樣類似——兩人都體弱而嗜酒,都交游廣闊而待人真誠,最重要也最能在詩文上體現(xiàn)的則是他們敏感又狂狷的性格。《論語》里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敝賱t和達夫,都有豪壯的胸懷和君子的作風(fēng),以至于落落寡合,為世不容。時人對黃仲則的狂狷早有評述。吳蘭修《黃仲則小傳》中寫道:“而仲則益不自檢,支離憔悴?!睆埦S屏《黃景仁徵略》記錄時人對他的觀感:“或曰:仲則耽酒好色,其才雖美,其人不足重?!睏钫粕凇毒骐s錄》中更是生動描寫了他的孤傲與不羈:“昔乾隆間,黃仲則居京師,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蠅之感。權(quán)貴人莫能招致之,日惟從伶人乞食。時或竟於紅氍毹上,現(xiàn)種種身說法。粉墨淋漓,登場歌哭。謔浪笑傲,旁若無人?!蓖蹶苿t在《黃仲則墓志銘》中點出了世人“指以為狂”的原因:“風(fēng)儀玉立,儔人爭慕與交,仲則或上視不顧,齡是見者指以為狂?!笨梢姡賱t是因為有所交有所不交,才被人說其“狂”。爾后又被現(xiàn)實生活逼得走投無路,但卻不愿屈從權(quán)貴,精神沒有了現(xiàn)實的生存根基,苦悶和內(nèi)疚刺激著敏感的神經(jīng),遂轉(zhuǎn)而狂狷,放浪形骸。郁達夫的頹廢也是被時人公認的。比如他沒錢買冬衣,卻去與妓女喝酒。郭沫若說他“自謙的心理發(fā)展到自我作踐的地步。愛喝酒,愛吸香煙,生活沒有秩序,愈不得志愈想偽裝頹唐,到后來志氣也就日漸消磨”。他的文章一般都是作者自況,而他筆下的主人公都是懷才不遇進而頹廢的人物?;蛟S我們可以從中看出一點端倪——郁達夫獨立不與世俗妥協(xié),在世俗生活中處處碰壁后精神上漂泊無依,就以荒誕的行為來對抗荒誕的現(xiàn)實。1927年,他不顧創(chuàng)造社同仁的情面,直言諷刺廣州教員和學(xué)生革命的滑稽把戲,并導(dǎo)致與郭沫若不和,直接罵郭沫若是“官僚”。創(chuàng)造社和語絲社鬧矛盾,他卻與“敵對”陣營的魯迅攜起手來,并干脆退出了創(chuàng)造社,和魯迅合作編輯《奔流》雜志。1931年,他成了左聯(lián)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但堅決不做“分傳單”之類的事,很快又離開左聯(lián)加入了周作人等人不談?wù)蔚奈膶W(xué)圈子……他始終有自己的原則,有所為有所止,他的狂就是以荒誕對抗荒誕的勇氣。他們,同屬于被世俗逼迫卻不愿與之妥協(xié),索性沉淪到底的典型,狂只是他們自尊自傲的外在體現(xiàn)。
在才情上,黃仲則和郁達夫都是自小聰慧,學(xué)遍古今,又以文學(xué)見長。仲則自小就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年八九歲,試使為制舉文,援筆立就”。(洪亮吉《候選縣丞附監(jiān)生黃君行狀》)九歲即能吟出“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十五歲,作《初春》詩,是為《兩當(dāng)軒集》所收第一首詩。十六歲,應(yīng)童子試,縣試第一,與試者三千人,里人稱羨。前常州府知府潘君恂、武進縣知縣王君祖肅,尤奇賞之。二十四歲時在采石磯太白樓的文人盛會上即席寫下《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被譽為堪比王勃滕王閣作賦的佳作,詩才鼎沸,“一日紙貴焉”。他精工詩詞、書畫、駢文、篆刻,與他同時代的很多人對他“有神仙之望”的極高評價。他的詩壇地位,自從包世臣評價“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后,學(xué)術(shù)界基本傾向于這一觀點。郁達夫的天賦才能也顯露得很早。他在《自述詩》中說:“九歲題詩四座驚,阿連少小便聰明”。求學(xué)期間,他雖是全校學(xué)生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卻成績優(yōu)異,被學(xué)校提拔,和其他四位同學(xué)跳了一個年級,轟動縣城。此后留學(xué)島國,不但考取了東京第一高等學(xué)校,而且顯示出聰穎的天資和出眾的才華,贏得了異域名流的器重。當(dāng)時名古屋的著名日本詩人擔(dān)風(fēng)氏稱贊他:“風(fēng)騷勿主年又少,仙佛才兼古亦稀,達夫有焉”,并與之結(jié)為忘年之交。他先后在日本《太陽》、《文字禪》、《隨鷗集》、《新愛知新聞》以及本國《神州日報》、《申江日報》等報刊發(fā)表舊體詩作。特別在1916年秋(時年二十一歲),應(yīng)邀參加服部擔(dān)風(fēng)主持的佩蘭吟社賞月盛會,先吟成一首七律,驚倒四座,其盛況幾乎與當(dāng)年黃仲則在太白樓奪魁情景不相上下。回國以后,結(jié)社創(chuàng)作,宴會即席賦詩贈答,特別跟魯迅、郭沫若、徐志摩等作家、詩人結(jié)有深交,更是名噪一時,贏得了廣大讀者的贊譽。他們同屬天才型的文人,才華橫溢,驚才絕艷。
早在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16歲的郁達夫在浙江杭州求學(xué)時偶然讀到了《兩當(dāng)軒集》,從此黃仲則就成為他此后三十余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生涯里寄情抒意的神交。關(guān)于郁達夫喜愛黃仲則,或是其詩受黃仲則影響,似乎已經(jīng)是一個定論。當(dāng)時文壇諸大家如郭沫若、易君左、曹聚仁等都把郁達夫視為“現(xiàn)代的黃景仁”。如唐弢如此記錄:“達夫先生是黃景仁的愛好者,他的詩受黃仲則、龔定庵影響最多,這兩個人都以七盲見長,郁達夫的好詩大都也是七言。每逢見面,我們沒有一次不談黃仲則,尤其是他的《都門秋思》詩?!?935年寫的《題湘湖師范〈鋤聲〉壁報》的前兩句“吟筆心儀黃仲則,憂時傷勢折英才”更是明確表達了自己作詩傾心于黃仲則。不得不說,他們兩人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尤其是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方面有許多共通之處。
首先,郁達夫與黃仲則最重要的相似點應(yīng)當(dāng)是以情動人。他們的詩歌,都有著悲感凄怨的基調(diào),情真意切,善于抒發(fā)凄愴悱惻之情,低徊掩抑之感。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們有著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漂泊落魄的生活使他們的詩作在表現(xiàn)內(nèi)容上多是抒發(fā)寂寞凄愴之情懷,更易動人。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們同屬天才型詩人,又都吸收百家,融會貫通,輕易就能引起共鳴。盛仰紅曾經(jīng)評論“郁達夫早年愛讀唐詩,后于宋詩和清詩更為熱衷,蓋宋、清詩不以詞藻浮華而嘩眾,且近于散文而便于抒發(fā)情思;黃景仁是繼承李商隱、溫庭筠和西昆體的,‘枉拋心力作詞人’,他的詩詞風(fēng)格和表現(xiàn)藝術(shù),對以情理取勝的郁達夫,是很有些影響的?!庇暨_夫本人也認為:“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黃仲則的詩歌表現(xiàn)自我的精神世界,以情取勝。他許多詩歌的內(nèi)容都是嗟貧嘆苦,啼饑號寒,將自己的生活展露在世人面前,流露濃重的悲哀與愁苦。比如“可憐宿負黃童譽,漂泊翻成異地哀”(《武昌雜詩》其四)、“病馬依人同失路,冷蟬似我只吞聲”(《旅夜》)、“搴帷拜母河梁去,白發(fā)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fēng)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別老母》)等等,這些詩句,無不透露出他那飽經(jīng)憂患、凄涼酸楚的痛苦。還有一些詩句如“三間老屋瘦木架,狂風(fēng)刮瓦天漏罅”(《夜雨》)、“即今依然窮乞骨,那得車前八騶列”(《入市》),都是描寫他饑寒交迫、衣食無著的生活窘境,凄涼心酸。由于詩的內(nèi)容是詩人的深切體會,所以他用情極深,寫得深入沉摯,又加上語言清切,善用白描,詩中掃盡浮泛陳舊之詞,讀者極易受感動。
這些方面,郁達夫和黃仲則是一脈相承的,吳戰(zhàn)壘先生概括郁詩的特點在于一個“真”字。他說:“郁達夫確乎是一個象‘赤子’那樣真率的人,有時真率得令人吃驚。他敢于赤裸裸地坦露自己,敢于大膽地抒寫自己的真感受和真性情,‘歌哭無端字字真’,顯得那樣的痛快淋漓,略無顧忌?!庇暨_夫的真最重要的體現(xiàn)無疑是他“自我暴露”式的寫法。郭沫若在《論郁達夫》中就提到了這一點:“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封建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fēng)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xué)、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薄白晕冶┞丁辈恢故谴嬖谟谟暨_夫的小說中,在他的舊體詩中同樣普遍,最有代表性也是爭議最大的無疑是《毀家詩紀(jì)》。這組詩詳細記述了他與王映霞之間的恩恩怨怨,其中一些詩句如“萬死干君唯一語,為儂清白撫諸兒”、“沈園舊恨從頭數(shù),淚透蕭郎蜀錦衾”等,都悲切哀婉,直白真摯,深切動人。正是由于詩人大膽地抒發(fā)了最真實的人生狀態(tài),所以他的詩尤其引起讀者的共鳴與同情。除了《自述詩》、《毀家詩紀(jì)》、《亂離雜詩》這三組自傳詩,郁達夫的其他的一些詩也能表現(xiàn)他其時其地的人生狀態(tài)和情緒精神,如“論才不讓相如步,恨煞黃金解弄人”(《寄和荃君原韻四首·其二》)、“升斗微名成底事,詞人身世太凄涼”(《和馮白樺〈重至五羊城〉原韻》),都抒發(fā)了他內(nèi)心世界的抑郁與自我感傷,令人泣下。而《志亡兒耀春之殤》組詩六首,更是凄切。通過“兩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婁一段貧”、“九泉怕有人欺侮,埋近先塋為樹槐”、“收取生前兒戲具,筠籠從此不開箱”這些詩句,任何一個讀者都能感受到詩人對兒子的喜愛和失去兒子后的悲痛,輕輕幾筆,卻是數(shù)不盡的哀愁。
其次,他們的詩歌最突出的相似之處應(yīng)當(dāng)是以感傷為基調(diào),多抒發(fā)懷才不遇的身世之感,卻又都不乏表現(xiàn)濟世情懷的作品。仲則在《自敘》中說:“間一為之,人且笑姍,且以其好作幽苦語,益唾棄之,而好益甚也”,洪亮吉也形容他的詩“如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北江詩話》),可見其詩風(fēng)幽怨。他詩詞的內(nèi)容,絕大部分都是個人的愁苦生活,如寫自己懷才不遇的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雜感》),寫漂泊生活的有“行路多憔悴,無為獨黯然”(《車中雜成》之一),寫貧病交迫的有“全家如一葉,飄墮朔風(fēng)前”(《移家來京師》之一),字字辛酸,句句斷腸,傳達出詩人深深的悲哀與絕望。但同時,詩人的內(nèi)容不僅僅局限于憂愁苦悶的生活,還有壯志滿懷的豪氣。他詩中的意象也不止是 “秋”、“月”、“鶴”、“病馬”,還有“酒”、“馬”、“魚龍”、“劍”等意象,有“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臺不望鄉(xiāng)。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少年行》)的豪壯,表明詩人志向受挫但不甘困厄的激越情感和慷慨濟世的遠大理想。
郁達夫詠嘆時運不濟、氣韻悲涼的詩也很多。如“老夫亦是奇男子,潦倒如今百事空。只見人騎肥馬去,更無心唱大江東”(《寄舍偶成》)、“失意到頭還自悔,逢人怕問北山云”(《靜思身世,懊摘有加,成詩一道,以別養(yǎng)吾》),都流露出了詩人的詩意落寞和頹唐沮喪。在留學(xué)期間,他寫過一首七律,題曰《窮郊獨立,日暮蒼然,顧影自傷,漫然得句》:“日暮霜風(fēng)落葉塘,荒郊獨立感蒼茫。九原隨會空真士,一笑淮陰是假王。我縱有才仍未遇,達如無命亦何傷?只愁物換星移后,反被傍人喚漫郎。”服部說達夫這首詩有寒酸之氣,類似黃仲則??梢娝麄儍扇说脑姸加袧鉂獾母袀{(diào)。郁達夫的豪詞壯詩,則無論是數(shù)量或是質(zhì)量都要大大超過黃仲則,如“長歌正氣重來讀,我比前賢路已寬”(《亂離雜詩》之十一)、“夢從長劍驅(qū)流豹,醉向遙天食海蠻”(《題劍詩》)、“拔劍光寒倭寇膽,撥云手指天心月……會稽恥,終虛雪,楚三戶,教秦滅”(《滿江紅》)等等,表現(xiàn)了他慷慨激昂的豪壯人格和氣沖霄漢的愛國情懷。愛國詩歌貫穿了郁達夫的一生,從留學(xué)島國一直到流亡蘇門答臘,他始終心系祖國局勢。但較之前期,后期詩歌明顯更添豪氣,充滿了為民族解放而呼號吶喊的豪壯之聲,回蕩著愛國主義激情。
最后,郁達夫的詩歌在許多方面,例如構(gòu)思、表現(xiàn)、煉句等,都保留著黃仲則詩歌的痕跡。從意象上看,黃仲則詩歌中常出現(xiàn)的“蟲”、“鶴”等意象,郁達夫詩歌中也有許多,如“日抱蟲魚伏茂陵”(《三月十八夜寄木津老師》)、“紅兒身上可憐蟲”(《懊惱兩首》)、“劇憐病骨如秋鶴”(《李偉南陳振賢先生招飲醉花林叨陪末座感慚交并陳先生并賜以佳章依韻奉答流竄經(jīng)年不自知辭之凄惻也》)、“梳瓴病鶴望全瘳”(《新婚未幾病瘧勢危斗室呻吟百憂俱集悲佳人之薄命嘆貧士之無能飲泣吞聲于焉有作》)。他更有不少詩句直接從黃仲則詩句中脫胎而出,如“來日茫茫難正多”(《留別三首》)取自“茫茫來日愁如?!保ā毒_懷》),“枉拋心力著書成,贏得輕狂小杜名”(《自題〈乙卯集〉兩首》)取自“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癸巳除夕偶成》)。而在意境上面,郁達夫摹仿黃仲則詩歌的痕跡就更明顯了。如“細雨小橋人獨立”(《微雨夜口占》)、“明月小橋人獨立”(《湖上雜詠三首》)就是仿效黃仲則“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癸巳除夕偶成》)。此外,他們二人還都常在詩的結(jié)尾處用疑問反詰句式。黃仲則詩有“天長滄海闊,何以度蕭時”(《雜詠》)、“仿佛逢僧處,春山第幾重”(《題畫》)、“傷心一樹梅花發(fā),更有誰移植墓田”(《檢邵叔宀先生遺札》),郁達夫詩有“前賢不解藏人善,門戶推排孰起初”(《無題》)、“中朝袞袞諸公貴,亦識人間羞恥否”(《雜感八首》)、“問他擊鼓撞鐘者, 可有丹心翼太平”(《客感寄某兩首》)。兩相對照,不難看出郁達夫的詩歌與黃仲則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談作家作品離不開時代背景。幾千年來,與郁達夫、黃仲則生平、詩風(fēng)相似的詩人何其多,為什么郁達夫單單會選擇黃仲則來“夫子自道”,我以為,除卻兩人相似度非常之高的原因之外,還離不開當(dāng)時兩個重要的環(huán)境因素。
其一是《采石磯》的創(chuàng)作緣于一場論戰(zhàn)。郁達夫曾寫了一篇《夕陽樓日記》,批評當(dāng)時翻譯界存在的粗制濫譯的不良現(xiàn)象,將這類不負責(zé)任的譯者比作“清水糞坑里的蛆蟲”,同時又以余家菊由英文重譯的德國哲學(xué)家威鏗的《人生之意義與價值》一書為例,指出譯文的若干錯誤。郁達夫的這篇文章引來了胡適的指責(zé)。在《努力周報》第二十期上胡適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罵人》的編輯余談,針對《夕陽樓日記》一文,罵郁達夫“淺薄無聊”,說他的改譯“幾乎句句是大錯的”,是“全不通”的,并連帶也攻擊創(chuàng)造社其他成員。為此,郁達夫又寫了《答胡適之先生》,發(fā)表在《時事新報》副刊《學(xué)燈》上進行答辯,指出胡適的批評是“過于獨斷”,是“暴君的態(tài)度”,“是我們現(xiàn)代人所不應(yīng)該取的”。此外,在《創(chuàng)造》季刊第一卷第三期上,郭沫若發(fā)表了《反響之反響》,成仿吾發(fā)表了《學(xué)者的態(tài)度》,也都是反駁胡適的。雖然有朋友的支持,但是胡適在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地位崇高,有大批的追隨者,郁達夫卻只是文壇新秀,《沉淪》的發(fā)表還使他飽受詬病??梢韵胍姡暨_夫當(dāng)時處境的艱難。而黃景仁也是不受寵于時,徘徊于主流之外。但盡管如此,黃仲則始終堅持品性,不流于媚俗,不屈于權(quán)貴。情感上,面對社會的黑暗而無限憤慨,但又因無力抗拒而感到迷惘和憂愁,這和黃仲則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深沉的悲哀與落落寡合一拍即合。精神上,黃仲則始終拒絕妥協(xié),有著自己的堅持與原則,符合郁達夫激進的精神需求,使他在激進的孤獨中找到了精神的向?qū)?。所以郁達夫創(chuàng)作《采石磯》,筆者以為一個重要的目的是借黃仲則的狂狷來表明他不變心志的決心。即便被人辱罵誤解,仍然要堅持自我,勇敢地袒露自己的精神世界,有著無所畏懼的勇氣。
其二是上個世紀(jì)的二三十年代正是黃仲則詩詞的第二次研究熱潮。民初的柳涯予、陳去病、蘇曼殊等人都酷愛黃仲則的詩歌。五四以后,翟秋白、郁達夫、阿英以及今人夏承燾、黃永年等學(xué)者都是仲則詩歌的愛好者和頌揚者,瞿秋白、陳毅、郁達夫、錢杏邨、繆鉞、章依萍、金克超、黃汝昌等人更是著有多篇有關(guān)黃仲則研究的介紹之文。用郁達夫的話說:“在這十年之內(nèi),黃仲則的詩詞,似乎曾博得了不少的青年作家的同情。據(jù)我所知道的,他的評傳,已有了一種單行本印行了。此外關(guān)于他的詩詞研究和評論,散見在各種新聞雜志之上,而不曾印出書來的,還不知有多少?!庇纱丝梢姡诋?dāng)時黃仲則詩歌很是流行。
而郁達夫在當(dāng)時卻是飽受爭議?!冻翜S》發(fā)表以來,很多衛(wèi)道士斥責(zé)為“誨淫小說”、“不道德的文學(xué)”,郁達夫在《雞肋集·題辭》中回憶說:“社會上因為看不慣這一種畸形的新書,所受的譏評嘲罵,也不知有幾百次”。爾后在周作人替他申辯之后,這類指責(zé)才稍有收斂,但仍不絕如縷。1932年《篤蘿集》一經(jīng)出版,立刻引來批評,殷公武甚至認為郁達夫?qū)ψ晕倚缘目鄲?、生的苦悶的描寫,只不過是為了引起讀者的同情而故意的夸張。《茫茫夜》發(fā)表以后,郁達夫接到很多讀者來信,勸他說“文藝總要有益于人生方好,目下中國文藝還沒有發(fā)生,若個個都像你一樣的專門來描寫不倫的性欲,則非但未熟的青年要受你的大害,我更怕反對新文藝的人,且將傳作話柄,請以后改變不自知恥,反而將他來作為招牌,煽動青年學(xué)生,使他們墮人獸的世界里去?!本瓦B這篇《采石磯》,也被時人非議。當(dāng)時蘇雪林就說:“《采石磯》把黃仲則寫得那樣不堪,我不知替那死了的名士叫了多少苦!”并認為郁達夫是假裝的名士?!爸袊空勍轮N藉風(fēng)流、高華俊逸,郁氏固不及。即笑謔時之輕倩幽默使受之者哭笑不得;或使酒罵座時那種滿腹骯臟目空一切的磊落可愛態(tài)度又豈能在郁氏身上找出?他的說大話,毫無風(fēng)致,只覺粗鄙可憎;他的發(fā)牢騷,也不過是些可笑的孩子氣和女人氣。他何嘗夠得上中國名士的資格,只不過是名士糟粕之糟粕而已!”
黃仲則生前郁郁不得志,郁達夫也如是,黃仲則身后有諸多推崇者,郁達夫也希望如是。我以為,郁達夫選擇黃仲則,未嘗沒有寄托有朝一日能被人理解、被人認可、被人重視的希望。
所以郁達夫在歷史長河中,單單選擇一個黃仲則,不僅是他們有著相同的身世之感、濟世情懷,更是為了言其心志和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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