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瑩瑩

（唐山學院 文法系，河北 唐山063000）

漢字從甲骨文、金文開始，在3000多年的歷史進程中，一直保持了表意體系的基本特點。在世界文字體系中，漢字以其構形所蘊涵的濃郁的文化意味而獨樹一幟。這種濃郁的文化意味首先表現(xiàn)在漢字構形所描繪的上古社會各個方面的文化風景上，其次表現(xiàn)在漢字構形所體現(xiàn)的漢民族傳統(tǒng)思維方式上?？梢哉f，漢字是漢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活標本、活化石。

一、漢字構形體現(xiàn)了上古社會的文化形態(tài)

“文化形態(tài)”是指文化在一定條件下的表現(xiàn)形式。漢字的構形體現(xiàn)了上古社會的文化形態(tài)。

（一）農耕文化的象形

例如，早期甲骨文的“田”字和“井”字構形，反映出我國古代社會“井田”制度的影子。早期的甲骨文“田”字構形大多比較復雜，或被寫作一個方塊里面一個“井”字形，或被寫成今天的“田”這個樣子。甲骨文的“井”字和現(xiàn)在的“井”字大致相同，好像一口水井井口四周交叉的井欄，中間空出為井口。兩者都是象形字。據(jù)《孟子·騰文公上》：“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边@就是古代盛行的“井田”制度。具體是將一里（《谷梁傳·宣公十五年》：“古者三百步為里，名曰井田”……“井田者，九百畝，公田居一?！保┮姺降牡貏澐譃榫艂€區(qū)，形狀如“井”字，每區(qū)百畝，八人各分一區(qū)耕種，而中央為公田，各家“同養(yǎng)公田”。在殷商時期，商王把一大塊田地分成若干小方塊耕地。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依等級將一塊塊田分給各級奴隸主，奴隸主再一小塊一小塊地分給奴隸，主要目的則是為了強迫每個奴隸都要耕種一定數(shù)量的土地，同時又便于計算奴隸的勞動量?！墩f文解字·井部》：“井，八家一井?！倍斡癫米ⅲ罕裙啪镏啤Ｓ辛司?，不僅可以發(fā)展農業(yè)生產(chǎn)，還可以解決人們的生活用水。先民們多圍繞井建房居住。故在古漢語里，“井里”即“鄉(xiāng)里”，“背井離鄉(xiāng)”就是遠走他鄉(xiāng)?？梢娚瞎诺摹疤铩弊趾汀熬弊郑从沉伺`社會井田制的情況。又據(jù)《孟子·騰文公上》：“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jīng)界。經(jīng)界既平，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泵献拥倪@番話道出國家的統(tǒng)治是以“經(jīng)界”為基礎的這一事實。早期甲骨文“田”字的復雜而又齊整的構形，就曲折地、象征性地反映了古代社會“經(jīng)界”的狀況。而晚期的甲骨文及金文中的“田”，中間的“十”已經(jīng)不再是“經(jīng)界”之意，而是被看作田間的阡陌了。（見《說文解字——田部》：“田，陳也。樹谷曰田。象形，十，阡陌之制?！保?/p>

（二）漁獵生產(chǎn)的具象

我國在殷代進入農業(yè)社會，在這之前還出現(xiàn)過哪些生產(chǎn)方式呢？還從甲骨文的“田”字上來考證。“田”字在上古又作“田獵”的意思。所謂田獵，就是古人進行的打獵活動?！疤铩薄白鳌薄疤铽C”義早見于甲骨文。如“王其田向”，意思是商王在向地打獵。再如《詩·鄭風·叔于田》：“叔于田，巷無居人?！泵鄠鳎骸疤镎撸∏菀??！逼湟馑际牵喊⑹鍌內ゴ颢C，巷子里沒有人居住。蔣禮鴻在《讀字臆記》中說：“田即網(wǎng)，田所以取鳥獸，因之凡取鳥獸皆曰田矣?！笔Y先生認為“田獵”的“田”也是象形字，像捕獸的網(wǎng)形?？梢娫谵r耕的生產(chǎn)方式之前一定還存在著田獵這一生產(chǎn)方式。人類社會早期是經(jīng)歷了采集時代，發(fā)展到漁獵時代、畜牧時代，然后再進入農業(yè)社會的。這一信息從上古表示田獵的“獲”和表示田耕的“穫”同音，也可以得到證實。再從歷史文獻來看，《易經(jīng)》中有關田獵的文句最多。而講到獵人時，則總說“王用之軀”，講到獵具時，則是“良馬逐”，講到獵物時，不外是“鹿”“狐”“魚”“隼”等小動物。從中可知，漁獵在當時已經(jīng)娛樂化，畜牧業(yè)發(fā)展已久。由此可以證實，商代是從漁獵時代進入畜牧時代，然后發(fā)展到農業(yè)時代的。這一歷史現(xiàn)象肯定了“田”先有“田獵”義，然后，人們受“田”（網(wǎng)）的啟發(fā)，再將其作為農田的“田”。為了避免使用時的混淆，后人在“田”字的右邊加一反文，為“畋”，表示“田獵”的意思。自此“田”就專指“農田”了。

（三）民族遷徙的寫真

我國古代西部民族統(tǒng)稱“西戎”，“戎”這個字，部首從十，從戈（一種武器），十就是甲（鎧甲）的意思。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因為我國西北地區(qū)群山連綿，適合獵牧生產(chǎn)，所以西北的民族也都有尚武的精神。這表現(xiàn)在他們民族的文字上。而自西北高原向東，我國的地勢逐漸趨于平坦，東部也就更適合農業(yè)生產(chǎn)。這從漢字“東”有“農郊”的意思上可以看出來。至今在漢字中仍留有許多漁獵畜牧時代的信息。如：群，本為羊群意，后轉為人群意；哭，本為犬噑，后轉為人哭；篤，本義為馴馬行走遲緩，后轉為人篤實；它，原為蛇，現(xiàn)在轉為他，包括人、物兩個方面；如此等等。這些古漢字都告訴我們這樣一個歷史信息：我國漢民族由西北向東遷移，隨著地理狀況的改變，使得原來的狩獵生產(chǎn)變?yōu)檗r耕生產(chǎn)。

漢字的上古社會文化形態(tài)及其歷史文化認識價值于此可略見一斑。

二、漢字構形體現(xiàn)了漢民族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

（一）漢字構形立足于以人為本的精神之上

漢字構形還表現(xiàn)在它體現(xiàn)了漢民族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上，這種思維方式不把客觀世界和思維主體對立起來，不以外部事物及其客觀性質作為思維對象，而是從內在的主體意識出發(fā)，按照主體意識的評價和取向，賦予世界以某種意義。

以“天”字的構形為例?！疤臁奔坠俏纳喜繛槿说念^，下部是一個正面站立的人形。其字看上去特別突出了人的頭部?！墩f文解字》在解釋“天”字形時說“天，顛也，至高無上”。這里既講了“天”的本意就是頭頂，又指出“天”的引申意義是“至高無上”。后來古人使用于指人的頭頂?shù)?，至高無上的“天”指稱自然界的天空，由此能說明的是“天人合一”觀念在漢字形體中的精確體現(xiàn)。

此外還需特殊指出的是，這個“至高無上”是人倫意義上的。段玉裁對這一點有很好的解讀：“顛者，人之頂也，以為凡高之稱。始者，女之初也，以為凡起之稱，然則天亦可為凡顛之稱。臣于君，子于父，妻于夫，民于食者皆曰天是也?！边@里“天”的人倫意義反映出人對于自身主體價值的反思與肯定。商朝的滅亡，使周朝的統(tǒng)治者“敬鬼神而遠之”，因為鬼神并未保佑虔誠事鬼神的商人。相反，他們認識到，世間可畏的不是鬼神而是人民，與其殘害人民，不如保民敬天。到了春秋時代，人的地位進一步升高，“民為神之主”成為一種普遍的共識?！懊裰?，天必從之?！保ā蹲髠鳌废骞荒辏笆ネ跸瘸擅穸笾铝τ谏??！保ā蹲髠鳌坊腹辏懊癯２晃匪?，奈何以死懼之？”（《老子》第七十四章）到了孔子，他將人的至尊至重發(fā)展到一個新的境界。他家的馬棚失火了，“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他的學生請問知識，他答以知人；子路請問事鬼，他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樊遲請問知，他答以“務民之義”（《論語·雍也篇》）。他將“擁有高尚的道德”作為君子的定義，而不再以所謂血統(tǒng)高貴者為君子。他認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wèi)靈公篇》）。而莊子在《齊物論》中也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闭^“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梢?，在古人眼中，人的心靈中蘊涵著自然界的普通原則，要認識自然界或宇宙的根本意義，只須“反身而誠”即可，“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因此從根本上說，漢字形體的結構是一種建立在主客體統(tǒng)一、人與自然合一，以人為立足點的人本精神上。為此，儒家建立了一個以人為中心的宇宙觀，即：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中庸》第二十二章）

古漢字“天”的構形，既是中國文化思想的一個源頭，又是這一思想歷程的一個生動見證。在古漢字中，像“天”這樣具有人本觀念的字還有“大”“太”“夫”等。它們的構形都以人為基本框架，它們的涵義都以人為萬事萬物之中心。

又如甲骨文的“大”其字形是一個正面站立，兩臂張開，兩腿直立的頂天立地的巨人形象，人的頭、脛、臂俱備?！按蟆弊值膭?chuàng)造，很可能是表示先民對“逐日的夸父”“射日的后羿”“補天的女媧”以及帶領人民治水的大禹等古代英雄的歌頌。這些上古征服自然、造福人類的人物，在先民心目中才是真正偉大的人物。所以，大的本義即“大人”。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大”引申為指那些品德高尚，知識淵博，技藝精湛的人。如《孟子·盡心上》：“大匠不為拙工改廢尺墨?！币馑际歉呙鞯墓そ巢灰驗榧夹g拙劣的工人改變或者廢棄規(guī)矩。又如《莊子·秋水》：“我長見笑于大方之家。”其意思是我將永遠被有學問、有修養(yǎng)的人笑話了?！按蟆痹诠糯础疤弊?。上古沒有“太”只有“大”，“大”是象形字，“太”是會意字。從字形來看，“太”只比“大”多了一點兒，這一點兒表示的就是“太”的意思，即“太”比“大”更大?？梢姟疤庇小按蟆币??！稄V雅·釋詁一》：“太，大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水部》：“后世凡言大而以為形容未盡則作太?！逼湟馑际钦f，后世人們凡是用“大”字來形容事物而仍感到形容不夠充分的就用“太”。可見“太”比“大”更大，或者說“極大”。如：太空，就是極高的天空；太學，就是最高學府；太古，就是最古的時代。

“大”字體現(xiàn)的這種思想，一直延續(xù)下來，后人將“人”“天”“地”并稱為“三才”。《老子》書中所稱“天大，地大，人亦大”的思想與“大”所體現(xiàn)的思想相吻合。這種以人為大，以已為大的人本主義精神，表現(xiàn)了漢民族極強的民族意識和自尊自大情感。這種文化心態(tài)，歷史上造就了令世人驚嘆的萬里長城，也造就了千千萬萬胸懷廣闊，以天下為己任的仁人志士和民族英雄，同時也培養(yǎng)了漢民族自大自尊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文化人格。

再比如，甲骨文的“夫”字是一個正面站立的人形，頭部有一短橫，表示男子成年后用簪子把頭發(fā)束起來。古時童子，即未成年的男子的頭發(fā)是披發(fā)，到了20歲，男子要舉行加冠之禮，將頭發(fā)綰成髻子用簪子束在頭頂上。束發(fā)加冠后，表示男子成人。所以，“夫”的本義是成年男子。如賈誼《論積貯疏》：“一夫不耕，或受之饑?！币馑际钦f假如一個成年男子不耕種，有人就要挨餓。當然，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夫”的構形：“夫”是表示過了某種高度的人。其中“大”是正面的人形，在“大”的上面加一畫，表示達到并超過這一高度的人，才可以稱“夫”。按此理解，“夫”字的構形，不只表示一般的男子，它其實向人們展示了男子中有志之士的風采。即他們不甘做“天”的奴隸，拜倒在老天爺腳下，他們有沖破天的氣概，所以“天”字出頭，成為大丈夫的“夫”字。有古語為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此等等。這種對“夫”字的理解，是符合人類的思維規(guī)律，體現(xiàn)了我們漢民族的思維方式的。

（二）漢字構形是對天人合一思想的深刻闡釋

漢字的構形不僅體現(xiàn)在以人為至尊至貴的漢民族傳統(tǒng)思維方式上，而且還表現(xiàn)在對人之所以為貴的深刻闡釋上。以儒家的核心思想“仁”字為例?！叭省弊忠浴皟扇恕睍猓瑩?jù)專家考證，“仁”字的出現(xiàn)很晚。郭沫若先生說：“我們在春秋以前的真正古書里面找不出這個字?！薄叭省弊值拇罅渴褂?，是在春秋時期，在孔子生活的時代。一部《論語》109次使用“仁”字，解釋并不完全一致。綜合起來看“仁”的內涵是“愛人”（《論語·顏淵篇》），外延是“孝、悌、忠、恕”（《論語·學而篇》《論語·里仁篇》）?？鬃拥摹叭收邜廴恕笔且浴靶睘榛A的，孝是愛父母，是縱向的，悌是愛兄妹，是橫向的；“忠恕”則是把血緣情親之愛由家庭推廣到社會，忠是愛君主，是縱向的，恕是愛別人，是橫向的。

中國哲學認為立人的根本在于“仁”。《中庸》云：“仁者，人也?！薄睹献印けM心下》亦云：“仁也者，人也?！薄洞呵锓甭丁酚衷疲骸叭手疄檠匀艘病！敝祆湓谒摹睹献蛹ⅰ分懈宄乇硎鰹椋骸叭收撸酥詾槿酥硪?。”可見“以仁立人”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共識。在中國文化看來，人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一種社會關系的總和。離開了社會關系，離開了人與人的對立，就無法給人下一個定義。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正是這樣解釋的。其云：“仁，親也。”這種文字學的解釋，實際上是一種文化深層結構的分析。由此看來，以“兩人”“親也”來規(guī)定人的本質，強調作為一個人，首先就得“愛人”，這也是人的至尊至貴的根本原因。漢字“仁”的構形不僅是群體關系的表現(xiàn)，而且是群體關系（家庭、國家、民族、社會）和諧的要求。

不僅如此，“仁”還要求是非分明，嫉惡如仇。“貴賢，仁也；賤不賢，仁也。”《荀子·非十二子》）“貴貴親賢曰仁；殺身成仁曰仁?！保ā兑磺薪?jīng)音義》）以“殺身成仁”來維護“兩人”關系的和諧，將個人納入“兩人”的結構網(wǎng)絡，這是中國文化對人的根本要求。這也決定了中國文化認定人與世界和自然的關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人合一。不僅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而且人的肉體與心靈和諧統(tǒng)一，人與人和諧統(tǒng)一。這樣一種文化樣式在其載體——漢字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以上只是略舉幾個例子，說明漢字所蘊涵的歷史文化內涵。實際上漢字所表現(xiàn)的社會生活是多方面的，漢字所透視出的歷史文化認識價值也是多方位的。這還有待于進一步發(fā)掘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