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牧

（浙江海洋學院人文學院，浙江舟山 316000）

四、行幫商會，同舟共濟

自從周秦以來，中國建立起以封建宗法制度為內核的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聽天由命，安土重遷。幾乎每個鄉(xiāng)社都是聚族而居，各立宗祠，供奉祖先牌位，排輩論次，以親族血緣為聯(lián)系紐帶，尊崇天地君親師，從事農耕漁林牧，恪守本份，互助共濟。秦代實行郡縣制，官府行政只到縣令一級，鄉(xiāng)鎮(zhèn)實行宗族為本位的地方自治。一般民事糾紛不是到公堂，而是到祠堂排解，依據(jù)鄉(xiāng)規(guī)民約或傳統(tǒng)風俗習慣，由宗姓耆舊主其事。浙江歷代都實行這個制度，無論大村小莊，祠堂與私塾是當?shù)刈铛r明的文化標志。家家戶戶張貼的春聯(lián)也大同小異，常見的有“耕讀傳家久，詩禮濟世長”、“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傮w上屬于中原河洛文化的翻版。農業(yè)最直接的衍生物是手工業(yè)，農民不少人都掌握一二門手藝，以作為農業(yè)的補充，家傳師承，有的則改行為手工業(yè)者。隨著商品的流通，經濟的發(fā)展，在農業(yè)社會的母胎里逐步孕育了手工業(yè)社會。

浙江奇山佳水，藏風聚氣；郁草茂林，負陰抱陽；就地取材，應有盡有。兼之浙江人心靈手巧，有較高的文化品位和審美眼光，一竹一木，一土一石都能夠化腐朽為神奇，制作成實用、精美的手工業(yè)產品，逐步形成一種種工藝，一門門絕學，有的還成為一方地域名物的標志品牌，如杭嘉湖的絲綢，寧波的越窯，東陽的木雕，青田的石刻，溫州的甌鄉(xiāng)，西湖的折扇、綢傘……無不盡善盡美，巧奪天工。隋唐以后，浙江的手工業(yè)百業(yè)俱興，金屬冶礦業(yè)、制瓷業(yè)、絲織業(yè)、麻織業(yè)、造船業(yè)、煮鹽業(yè)、榨糖業(yè)、制茶業(yè)、釀酒業(yè)、造紙業(yè)與雕版印刷術以及木器竹編、髹漆碾玉等工藝都走在全國前列。白居易《繚綾》詩云：“應似天臺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椪吆稳艘抡哒l？越溪寒女漢宮姬?！卑拙右子钟小逗贾荽和吩娫疲骸凹t袖織綾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笔恋倩嗣?，梨花春是佳釀，此亦可見杭州手工業(yè)與商業(yè)之盛。到了宋代，杭州的手工業(yè)分官營、私營兩類。官營規(guī)模較大，分工很細，工、匠少則數(shù)百，多則逾千。私營門類很廣，專業(yè)性強。據(jù)吳自牧《夢梁錄》所載，就有碾玉作、鉆卷作、箟刀作、腰帶作、金銀打鈒作、裹貼作、鋪翠作、裱褙作、裝鑾作、油作、木作、磚瓦作、泥水作、石作、竹作、漆作、釘鉸作、箍桶作、裁縫作、修香澆燭作、打紙作、冥器作等二十二種。杭城內外，作坊林立，車馬船運，不絕于途。另一方面，手工業(yè)促進商品經濟的活躍，市廛商鋪的興旺與城市人口的集聚。南宋杭州人口猛增至三十萬戶，以戶均五口計，當在一百五十萬人以上。吳自牧《夢梁錄》云：“杭州之外城，南西東北各數(shù)十里，人煙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鋪席駢盛，數(shù)百經行不盡，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見杭城繁盛矣。”手工業(yè)與商業(yè)也帶動了杭州城市文化娛樂業(yè)，茶館酒樓，勾欄瓦肆，車水馬龍，接首連尾，日日管弦，夜夜歌舞，巨宦富商，一擲千金。蔣捷《女冠子》詞云：“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彪y怪當時就有人把杭州稱之為“溫柔鄉(xiāng)”、“銷金鍋”。

及至元明，隨著海外商品與西洋文化的進入，新的生產力改變了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形成城鄉(xiāng)二元格局。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與新興的手工業(yè)——商業(yè)社會兼融互補，為浙江的海洋經濟與海洋文化增添了重彩濃墨的一頁。著名的古典白話小說《三言》、《二拍》有大量篇幅敘述手工業(yè)者、商人、娼妓乃至販夫走卒、江湖藝人為主角的故事，反映處于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的商品經濟與市民生活，其中有不少發(fā)生在浙江。著名的如《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賣油郎獨占花魁女》等。前者裴、孫、劉三家都是城市平民，后者是妓女與小販，人物刻畫得有血有肉，故事演繹得有聲有色。另一個名篇《崔待詔生死冤家》（又名《碾玉觀音》）寫杭州一名碾玉工人崔寧與一個裝裱鋪少女璩秀秀的生死愛情故事，不僅私托終身，而且人鬼相戀。而賣油郎秦重化了一年多時間積攢十兩銀子去會見花魁娘子，以求一夕之歡，豈料花魁酒醉嘔吐，竟侍候了一宿。馬克思說：“貨幣是市民階級的巨大政治平衡器。凡是在貨幣關系擠了人身關系和貨幣關系排擠了實物貢賦的地方，封建關系就讓位于資產階級的關系?！边@段話只是相對封建的人身依附關系而言，在璩秀秀與花魁女身上體現(xiàn)了金錢之外對自由、平等的渴望和人性的閃光。這與14世紀至16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運動幾乎同步。歐洲在14世紀開始，到15世紀進入世界大航海時代，由于城市手工業(yè)市場和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已在封建制度內部逐漸形成。新興的資產階級為了反映自身的利益和要求，提出人道主義，即人文主義思想體系。這一思想體系也就成為海洋文化的核心內容，推動了文藝復興運動，結出了燦爛的思想果實，并在文學、雕塑、音樂、建筑等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

手工業(yè)——商業(yè)社會在改變人們觀念形態(tài)的同時，也悄悄地使社會結構發(fā)生了變化。手工業(yè)是作坊式的集體經營，其成員不問姓氏，皆為兄弟；商業(yè)流通把范圍更擴大到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他們分行立業(yè)，成立幫會，共謀發(fā)展。浙江是著名的“百工手藝之鄉(xiāng)”，多能工巧匠，多獨門絕藝。浙江又多通都大邑，水陸交通便捷，多行幫，多商會，同業(yè)稱“公會”，開辟各地貨源，廣招天下客商，即所謂“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有的行幫在外鄉(xiāng)也成立公會，明文建立幫規(guī)，有嚴密的組織紀律。各行幫共同尊崇、祭拜的是關公與財神爺，因為關公重義，財神生利?！傲x”乃團結合伙的象征，又是行走江湖的規(guī)矩。他們對“義”的一種詮釋叫誠信，所謂“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當義與利相矛盾的時候，往往舍利而取義，其認知與儒家不無相同之處。浙江商人堅持一貫的愛國愛鄉(xiāng)傳統(tǒng)也是“義”的泛化。

浙江行幫還有三個龐大群體：一是鹽民鹽商，浙江為海鹽著名產地，沿海遍設鹽場，歷來為貢鹽首選，鹽商行幫在地方有很大勢力。僅以浙江岱山為例，雍正朝有鹽商方一元在岱山設“公”、“盛”、“豐”、“濟”四鹽厫（倉庫），后又增設“板”、“北”、“剪”、“水”四鹽厫，專收岱鹽，年收購量達五百萬斤，購銷一條龍已形成產業(yè)鏈。

二是漁民，浙江的漁業(yè)人口約占總人口二成，沿海港口漁船、貨船云集，桅檣林立，都設有漁行或同業(yè)公會，船上則以船長（老大）為首。船長是一船權威的化身，令行禁止，肅然無犯。浙江詩人陳山在海島采風時所寫《蝶戀花·老大》詞云：

屹立船艄掄大斧。倒捋胡須，氣勢賽盤古。大海平攤書一部，天文地理如家譜。

進退速徐能用武。喝令歸航，打點功勞薄。風暴欲來心有數(shù)，晚霞儼若胭脂虎。

三是伎藝人員。唐代長安官設教坊、梨園，宋代汴京更重聲色歌舞，到了杭州尤為熱衷，點綴升平氣象。周密《武林舊事》第六卷《諸色伎藝人》開錄當時杭州演藝界分類細目與藝人姓名，計有“御前畫院”、“棋待詔”、“書會”、“演史”、“小說”、“影戲”、“小唱”、“鼓反”、“雜劇”、“彈唱”、“覆射”、“雜技”、“傀儡”、“角牴”、“相撲”、“舉重”等53個細目，有名有姓的藝人506人。而這些僅僅是周密“于故家遺老得其梗概”，行幫內部從業(yè)人員當數(shù)倍、數(shù)十倍于前者。

以上行業(yè)幫會打破農業(yè)社會的封閉保守，逐步改變浙江社會結構與性質。及至近代，歐風美雨與科學技術西來，浙江潮送留學生東渡，車輪輻輳，舟船云集，港口通衢，樓宇矗天。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浙江的民營經濟領先全國，走向世界?！逗鴪D志》作者魏源有詩云：“江潮豎至一線催，海潮橫至如陣排，前陣方送日本至，后陣又自琉珠回。天陣地陣相壓催，龍戰(zhàn)鯨鏖萬古雷……”浙山越水錢江潮，橫絕天地，通江連海；中華崛起，舍我其誰？

船是浙江沿海乘風破浪的形象標志，又是建構文化心理的精神寄托。經歷幾千年水路云程與狂風暴雨，穿越無數(shù)處激流漩渦和險灘暗礁，浙江人早就形成“同舟共濟”、“同船共命”的重要共識。行業(yè)幫會的成員們都十分明白這個道理。如漁諺所云：“海水有相逢”、“水漲船高”、“大海不嫌水多”、“沒有十全人家，只有十全船家”、“漁民好朋友，香煙加老酒”、“一人難以背船過?！薄ⅰ安灰S金白銀，只要萬眾一心”、“五指伸開，不如拳頭捏緊”、“想吃大魚，大家結網”、“網里有魚碗里滿”……船夫拉纖，齊心協(xié)力；漁民出海，生死相托。江河湖海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落水救人，天經地義。同舟共濟一詞最早見于《孫子·九地》：“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共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笔⑻圃娙嗣虾迫弧抖烧憬瓎栔壑腥恕吩娫疲骸俺甭浣轿从酗L，扁舟共濟與君同。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明代浙江小說家凌濛初《二拍》第一卷寫商人文若虛在內地販運，幾經挫折，有一次帶了一批“洞庭紅”（桔子）出海，竟獲重利；歸途又在荒島獲得珍寶，發(fā)了大財。他把部分財富分給同船客商與經紀人，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同舟共濟。浙江人從事商業(yè)運輸，經常走水路，十分看重交際和緣分，曾有“七世修來同船渡”一說。那些海客舟子，見多識廣，信息靈通，往往會把一些海外奇聞與商機與人分享。后來，同舟共濟的涵意又有所擴大，泛指一切共同的利害關系，小而言之曰“利”，大而言之曰“義”。有一首歌詞寫得好：“同舟共濟海讓路，號子一喊岸靠邊”，把它提升為一種信念、勇氣與意志品質。如今，這個詞流行海外，美國國務卿希拉里甚至用來比喻中美關系，可謂準確而得體。當年成立歐共體，也正是為了“同舟共濟”。這次發(fā)生歐債危機，歐共體多次開會，攜手援助希臘渡過難關，亦本此義?！妒ソ洝?chuàng)世紀》記載挪亞方舟故事：上帝因世人行惡，曾降洪水滅世。因挪亞一家行善，維護正義，故命他制造“方舟”，率全家并選所有禽獸各一對避難，才使人類得以留存。世界是比歐洲更大的共同體，地球是比挪亞方舟更大的船，由于經濟危機、空氣污染、生態(tài)破壞、資源衰竭以及戰(zhàn)爭陰影的籠罩，面臨重重危機與災難，人類更需要發(fā)揚“同舟共濟”的精神，維護共同的地球家園。

唐代大詩人李白曾多次游覽浙江，東涉溟海。他在《估客行》一詩中說：“海客乘天風，將船遠行役。譬如云中鳥，一去無蹤跡。”估客即商人、海商。風浪無情人有情，那些云中的飛鳥或也是憑借挪亞方舟獲救的，能不合群結伴么！

五、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福建人林則徐因在廣州禁煙抗英，被清朝政府免去欽差大臣和兩廣總督職務，到浙江籌劃海防。1841年暮春時節(jié)，他登臨杭州六和塔題詩云：

浮屠矗立俯江流，暮色蒼茫四望收。

落日背人沉野樹，晚潮催月上沙洲。

千家燈火城南寺，數(shù)點歸帆海外舟。

莫訝山僧苦留客，有情江水也回頭。

這個被譽為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歷史人物，此時鴉片戰(zhàn)爭硝煙未散，面對蒼茫的海天與脆弱的海防，欲哭無淚，欲說還休。浙江與福建在歷史上是山海共同體，清朝置浙閩總督。借用林則徐一副名聯(lián)“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或可概括浙江人與福建人的強悍豪放的氣質與海洋文化的秉賦?！坝腥荨笔巧胶５拇髿?、爽氣、靈氣，“無欲”是百姓的正氣、義氣、俠氣。浙江人兼有山的渾厚與靈秀，海的恢弘與寬容；山的剛毅與勇悍，海的謙卑與機變，乃至山的豐美與純樸，海的多元與開放，山的風雨不動，海的潮漲潮落……從歷史變遷看浙江山水，正如一則禪語開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比f變不離其宗，舉其犖犖大端，浙江海洋文化如李白與杜甫的詩“?？驼勫蕖?、“篇終接渾?！?，可以概括為四個重要特征：

首先是奮斗精神。精衛(wèi)填海，大禹治水就是浙江人最初的奮斗、創(chuàng)業(yè)的象征?！皶藦统鹧u之鄉(xiāng)”，當年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于恢復越國的事跡，深深銘刻在稽山鑒水的記憶。浙江人立足山海之間，沿海居民以海為田，以漁為生，比內陸人需要付出更多的汗水，承擔更大的風險。那層層疊疊向岸線延伸的海塘，都是一次次戰(zhàn)勝海浸拓展土地的記錄，那沿海大大小小的港口與城市都是一代代聚集人氣暢通物流的標志，那密密麻麻的桅檣都是屹立海天之間大寫的“人”字。十世紀的吳越國錢氏雖然只存在三世72年，卻是這一歷史時段最安定最繁榮的地區(qū)之一，號稱“境內無棄土”，“半米十文”，“航海所入，歲貢百萬”。在此后的一千年里，浙江雖迭經戰(zhàn)亂，火燹兵劫，水旱災害，仍能一次次從廢墟中站立起來，撫平滄桑，重建文明。浙江人秉承古越人之風，歷代多忠臣義士，重氣節(jié)，輕生死。明初大儒方孝孺先生，有“臺州人的硬氣”，被朱棣誅殺十族而不屈無悔。當清兵鐵蹄南下，浙江士民多反抗死節(jié)者。1651年清兵攻陷舟山之役，軍民殉難者萬八千人，葬同歸大域，聯(lián)云：“水火刀兵頃刻，忠烈節(jié)義千秋?！币苍S是青山多烈風，大海多駭浪，近代以來，浙江維新與革命的風潮激蕩不已。浙江人對生的追求，對死的皈依別有一種境界，使生命增添一種悲劇色調。章太炎的文章“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秋瑾的詩詞“朗麗高亢，有漸離擊筑”之風。乃至和尚詩人蘇曼殊也高歌“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君”之句。艾青在《獻給鄉(xiāng)村的詩》中寫道：“他們衣襟遮掩著懷里插著尖長快利的刀子，/那藏在套里的刀鋒，期待著復仇的來臨。”另一個浙江人魯迅說：“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到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笨崃业某聊魡靖锩谋╋L雨。魯迅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藥》等醒世之作，便是一陣陣驚雷閃電，一聲聲吶喊呼號。繼孫中山創(chuàng)立興中會，秋瑾與徐錫麟在浙江成立光復會，怒濤澎湃的浙江潮影響全國，浙江成為革命黨人的搖籃之一，浙軍也成為辛亥革命的一支精銳。五四運動興起張揚民主與科學，浙江開風氣之先，青年學生不是投身革命，便是實業(yè)救國，在文學、教育、科技、經濟、商貿、氣象、藝術、醫(yī)藥與橋梁建筑等各個領域都有十分驕人的成績，那些燦若星斗的姓名將伴浙山越水同輝，與天地日月不老。盡管從阿Q的“我要革命”到假洋鬼子的“咸與維新”，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浙江人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則與時俱進，與世長存。

其次是包容氣魄。浙江山環(huán)水抱，地負海涵，表現(xiàn)了宏大的包容氣魄。古代越人飯稻羹魚，習水使舟，便是南方許多族群的集合體。由于中原戰(zhàn)亂，歷代都有大量北方移民定居浙江，與當?shù)氐奈幕曀捉蝗?。公元六世紀，北方人孫策、孫權到江南建立吳國，不久晉室東渡，河洛大族謝安、謝玄先遷南京朱雀橋，后定居會稽（今浙江上虞），其裔孫著名詩人謝靈運曾任浙江永嘉太守。如今浙江一些大姓的宗譜都可以在京洛一帶找到淵源。唐代隨著南北大運河貫通，大批商旅涌入，船流、物流、人流川流不息。南宋建都臨安，人稱“小齊魯”，“萬商所聚，百貨所殖”，“東眄巨浸，輳閩粵之舟櫓；北倚郭邑，通商旅之寶貨”。浙江人開放，不封閉，不排外，沒有門戶之見，沒有土著與客家之分，浙江是移民社會，卻沒有客家人。被稱為“西湖三杰”的岳飛、于謙、張蒼水，有兩個來自外省，無分畛域，一例祀奉。一個島上的住民，方言各別，風俗迥異，也無分彼此。五口通商以后，西方的傳教士和客商舶來科學技術與洋貨，浙江人實行“拿來主義”，為我所容，更為我所用。上海有三分之一是浙江人天下，雖華洋雜處，卻如魚得水。這種開放、務實的心態(tài)正體現(xiàn)了海洋文化的包容氣魄。在宗教領域則書院與伽藍共存，教堂和道觀不悖，甚至在同一地同時供奉孔子、釋迦與老子，對西方的基督教也不排斥。浙江人聰明、睿智、善于思考，歷史上有過許多思想家。東漢王充著《論衡》三十卷，發(fā)揮古代哲學家“元氣自然論”的宇宙觀與認識論，提出“天地一氣，萬物自生”、“知物由學”，批判讖緯迷信，解釋萬物異同，為一時宏論卓識。也是東漢會稽人趙曄，潛心著述《吳越春秋》、《詩細》等多種學術著作，發(fā)揮盛衰之幽微、推論時勢變遷之軌跡，有獨到之處。唐代浙江人皎然著《詩式》，陸贄改革駢體，開創(chuàng)古文運動，僧人澄觀創(chuàng)導法藏正宗，被稱為華嚴宗四祖……皆能融通古今，自成一家。明代大思想家王守仁的心學，吸收佛教禪宗經藏玄奧，把宋明儒學推向新階段；黃宗羲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對天文歷法、數(shù)學樂律、經史百家以及釋道之書，無不研習，開創(chuàng)浙東學派，并提出初步的民主主義思想。及至近代以章太炎、魯迅為代表的思想家、教育家、科學家、文學家，無不學貫中西，大氣包容。曾有“天下人才半浙江”一說，雖夸大也事出有因。

再次是候鳥情結。越人是一個習慣遷徙的民族，曾以大鳥為圖騰，出土文物中有不少模擬鳥的形象，雕刻鳥的圖案。史載：“大越有鳥人”、“大越是鳥語之鄉(xiāng)”、“大越人的祖先是鳥”……由于各種原因，他們的飛翔路線直至兩廣以及越南。廣東海南有疍民一族，終年漂泊水上，在河海為家，也是越人后裔。十六世紀大航海改變了世界版圖，促進人口流動。浙江船員、水手、商人與勞工陸續(xù)向海外移民，先是前往“南洋”各國淘金，然后又通過馬六甲海峽到達非洲、歐洲，使浙江成為著名僑鄉(xiāng)，華僑遍布世界各地。十九世紀末葉，清政府派遣留學生赴日本、歐美留學。湖廣總督張之洞派遣的留日學生達數(shù)千人，以兩湖與浙江人居多，秋瑾與魯迅兄弟皆在其列。浙江人雖遷徙漂泊，卻不無懷土戀鄉(xiāng)之思，有一種候鳥情結。詩云：“胡馬倚北風，越鳥巢南枝?！薄奥稄慕褚拱?，月是故鄉(xiāng)明?！睉摽吹?，人口遷徙與回歸是一種大世界觀，把地球作為一種本體，把海洋作為一種載體，車船與飛機作為一種媒體，極大地拓寬了人類的生存空間與思維空間，這與候鳥情結并不矛盾。浙江人大抵勤奮好學，吃苦耐勞，許多人都在海外創(chuàng)業(yè)致富，學有專長。學成歸國者，在政治、軍事、文化、經濟、工程技術等方面都卓有建樹。有的雖定居海外，仍一代代進行“尋根之旅”。今日，“天下浙商”已成為一面旗幟，浙江學子仍為留學的最佳生源……無論在世界哪個地方，不管是操國語還是講英語，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都會認作同鄉(xiāng)。

最后是重商主義。近海言商，海洋是商業(yè)的天然盟友。伴隨海運業(yè)的興起，港口與城市的出現(xiàn)，商品經濟如同潘朵拉的盒子，一經開啟便無法收回。浙江從隋唐時期開始，一種重商主義的社會思潮悄然興起，出現(xiàn)街巷市廛、茶館酒肆、日進斗金、利市三倍的熙熙攘攘景象?！吧虡I(yè)利厚，故人冒死以往，不能禁也?！闭憬亲钤缗c海外進行商品貿易的集散地之一。近代受到世界經濟以及上海、寧波對外通商的輻射，通財利器，生財計利成為普遍時尚，所謂“寧波幫”就在這一背景下誕生?！皩幉◣汀蓖浅嗍挚杖J世界，不久便打下一片江山，以其杰出的經營能力造就了中國商業(yè)史的百年輝煌。德國學者利?；舴覍懙溃骸把睾Ｓ刑厥夥N族，如寧波人。寧波人勤奮，奮斗努力……尤其是商業(yè)中的寧波人，完全可以和猶太人媲美?！睍r至今日，以寧波—舟山港為中心，北有乍浦港、杭州灣，南有石浦港、臺州港，溫州港。港口經濟帶動了城市化，帶動了工業(yè)興盛與商業(yè)繁榮，促進了對外貿易與思想文化的交流……整個浙江以至長三角發(fā)達地區(qū)，無不以港建城，以港興市，以港口與世界接軌。2004年寧波港與舟山港聯(lián)港運作，以港口經濟、集裝箱運輸全面推進海洋經濟與海洋文化建設，把重商主義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追本溯源，浙江的對外貿易從南宋開始興盛，元朝設立市舶司，主管海外貿易，以官商為主，也有民間走私。明代朱元璋洪武年間頒布禁海令，重點是浙江及沿海各省，“片板不許下海”，把舟山群島作為棄地。于是，逐漸有漁民、商販、罪犯向被棄置的荒島集聚，在舟山群島的第三大島六橫島開辟出一個著名的商港——雙嶼港，時在十六世紀初中葉，后來被稱為“十六世紀的上海”，比澳門、香港開埠早幾百年。當時以許棟、王直等為首的中國第一代海商（后來被稱為?？苌踔临量埽┰陔p嶼港立埠立市，從事對日本、韓國、南洋各國與歐洲的商品貿易，數(shù)量極大，堅持幾十年之久。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被浙江巡撫朱紈帶兵圍剿，雙嶼港也被填平，王直等人遠走日本，浙江的海外貿易到此中斷，這是歷史的悲劇。筆者在十年前曾有一篇長文《一代海商的悲劇》敘其事。清代中葉“五口通商”以后，浙江的海外貿易再度興起，民國前后形成規(guī)模，也帶動了民族工商業(yè)的復興，再度領先全國，上海商幫有一半多頭面人物是浙江人。時隔幾個世紀，改革開放至今，浙江又雄立潮頭，面向世界，提出要建設海洋強省，大力發(fā)展海洋經濟與海洋文化。如今浙江境內新建了三座跨海大橋，即從上海到舟山的東海大橋，從寧波到上海的杭州灣大橋，從舟山到寧波的舟山跨海大橋，把長三角十幾個城市連成一體，與五大洲開展商品貿易與文化交流。風從東方來，鯤鵬展翅，群龍起舞。2010年國務院批準成立舟山群島新區(qū)，得天時、地利、人和之宜，舟山1390個島嶼將煥發(fā)新的光彩。目前海洋經濟已占有浙江經濟總量的半壁江山，海洋文化也顯露絕世姿容。一個陸上浙江與一個海上浙江相映生輝。如當年蘇軾所說：“江神河伯兩醯雞，海若東來氣吐霓”，“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浙江是錢塘江的別稱，錢塘江大潮舉世聞名，也包括經濟潮與文化潮，是天下觀潮一絕，怎能不使人感到意氣風發(fā)，心往神馳呢！

從嚴格意義上說，在封閉的農業(yè)社會里，只存在局部的海洋文化因素，不可能產生現(xiàn)代意義的海洋文化。只有海洋才是演繹海洋文化的舞臺，這個舞臺是世界性的；沒有城市港口的崛起，沒有海上商貿的開通，沒有跨海文化的交流，只能是閉塞的自然經濟農耕文化的一統(tǒng)天下。

荷蘭歷史學家房龍認為：“歷史是地理的第四度，它賦予地理以時間與意義。”海洋文化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而且是一個歷史范疇。就整個世界而言，十五世紀開始的大航海，一改農耕文化唱主角的傳統(tǒng)格局，打破了世界的分散格局。地理大發(fā)現(xiàn)，其實質是商業(yè)與市場的大發(fā)現(xiàn)，人類自身的智慧與能量的大發(fā)現(xiàn)，商品貿易扮演時代弄潮兒的角色。緊接著工業(yè)革命興起，伴隨著城市的集中，科技的進步與商貿的發(fā)展，海洋成為舉世矚目的焦點與亮點。海洋文化與內陸農耕文化的寓意不同，海洋要求開放，內陸相對封閉；海洋要求流通，內陸失之壅蔽；海洋是水的自由集合體，內陸是山的穩(wěn)定堆積物。而開放流通、公平競爭、自由貿易正是新興的市民階層的要求，海洋文化在這樣的基礎上才有可能產生，它是一種商業(yè)文化，城市文化，市民文化，具有世界視野與戰(zhàn)略意義的大文化。它的產生背景一是世界大航海，二是產業(yè)革命，三是民主主義的啟蒙思潮。當?shù)厍虺扇祟惪梢韵嗷ネ鶃淼墓餐覉@，海洋架起構通的橋梁；當新的產業(yè)突破落后生產力的羈絆，添上科學技術的翅膀；當民主主義思想突破封建禁區(qū)，人民不再受到愚弄與壓制，才有可能產生既有地域性又有世界性的海洋文化?；仡檸浊暾憬奈幕戳髋c發(fā)展走向，先是在農耕文化里壯大海洋文化因素，最后乃百川歸海，進入世界海洋文化的序列。

莊子的《秋水》講述河伯與北海若的故事，當秋水漲時，河伯欣然往東，以為天下之水莫大于己；及至見到北海，汪洋恣肆，莫可名狀，才不禁望洋興嘆……這則近三千年前的寓言故事，正是三千年浙江農耕文化向海洋文化轉變與演進的生動寫照。世界大航海肇其始，民族民主革命推其瀾，改革開放揚起波。如今是“乘風破浪會有時”，中國和浙江正屹立潮頭，擊水三千，扶搖九萬里，其突出標志是海洋經濟的起飛與海洋文化的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