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春來了,小城的人很在乎,四面八方鞭炮一下子爆響,春節(jié)本就煮沸的小城,再一次掀起轟鳴的熱浪。我知道這股熱浪是隨立春而來,接春的習俗我自小熏陶,在村子時跟在母親背后,開門啟倉,焚香鳴炮,說是把春接到家,一年就能畜興旺、糧滿倉。這一愿望如血脈里的血,一代接著一代延續(xù),春到人家兌現(xiàn)的也許就是這種傳遞。
多少年來我一直徜徉在前人認知的程序里,輸入一個“春”,一連串的“草長鶯飛,水漫魚歡,宜情宜萌”等詮釋躍然而出。春就是這樣盡善盡美嗎?我起了窺心,在陣陣聲響的背后,窺視、窺聽著春的降臨。一切落戶,立地為生,春是天地情種更應該是這樣,我就在接春的第二天大年初三侍弄著家門前的那塊地,像是為這塊土地要接種而潔身凈體。掃落葉,除垃圾,我看到過往的生活影子深深印在土地上,葉印葉痕,草鋪草跡,一樣明顯,一樣濕潤,有的已開始脫胎成泥,正因為新春登場它們再也不能固守。我不是悲憫陳舊,更不喜歡抱腐不放,而是我看到地里剛萌出草芽彎得像耳朵的小問號,這也許就是大地的耳朵,長耳朵的大地,它一定能真真切切聽到春的呻吟聲。是有聲響,我也聽到了,但我描摹不出這個聲音,只能想象,想象中它是聲聲在喊痛,俗話常言草木一秋,人生一世,草木如人?。∪嗽诹舴N初夜是喊疼,嬰兒初生是喊疼,新牙萌出是喊疼,鉆耳洞佩耳環(huán)是喊疼,病里打針更是喊疼。種子破土,樹枝抽芽,若如人生,能不喊疼嗎?
也許希望就是長在這疼痛之中,有希望的疼痛正如注入強心劑一樣,痛在一刻之間,過后便一切復蘇,激情萬種,清醒著一年的歲月,這疼痛便不留疤痕,如水東流。
我在清理門前那塊地的深夜聽到了貓在叫春,聲如嬰兒嚎啼,嚎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啼聲背后再也沒有別的聲音,無助無援的嚎啼,便是凄涼,仿佛是一種撕碎的疼痛,是一種絕望的疼痛。我把貓叫春的情景描摹給一些文友,一位文友一聲長嘆,道出:“看起來求偶付春情才是糾心的疼痛!”這一聲感嘆,一句話語,鏈接出許多相關(guān)“偶”字的信息,村里一位輩侄,說:他的伙伴,都過了而立之年,依然孑身侍奉著父母,他家的刀再鋒利也劈不出一條迎偶的路,他的鋤再利索也鋤不凈這條荒蕪的小徑,個個煙抽得兇,酒喝得爛,笑像哭,哭如嚎,嚎如貓叫春,雖然說村子吃穿不愁,姑娘家難道就求個溫飽嗎?我總以為現(xiàn)在村子不愁肚子,不怕寒冬,該能抱偶嬉兒了,沒想這些渾身是勁的年輕人,就連盛夏汗腺流出的依然是叫春的淚。一位年兄也感嘆,自己辛苦在城里蓋了房,孩子也讀到大學畢業(yè),在廈門也能混口吃,也因在廈門沒有個自己的窩,一樣成了一只老貓。是母貓少了嗎?道不清這個問題,更無力讓安得暖巢千萬間,讓天下雄貓盡歡顏,只能撩開衣襟,敞開胸懷抱幾縷料峭春風,讓自己也感受一番寒冷的苦痛,以短痛來慰長痛。
正月初五,太陽很明朗,冬眠的一切在這強光下不得不醒來,訪春的情懷怎么能還停留在屋檐下。女兒邀我去古鎮(zhèn)走走,看看春到人家的古鎮(zhèn)有什么新氣象,我很高興,但我思考著如何當好父女同游的角色,或如導游,或如師長,我覺得都不妥,她要找她的古鎮(zhèn)之春,我知道的只是長在古鎮(zhèn)上的枝節(jié),難道非得把這枝節(jié)當春意告訴給她嗎?還是同走一條路,各持各的所求吧。在春光里,我們的影子沒有多少差別,一樣在古鎮(zhèn)的巷陌里探頭探腦地尋找著春痕,是紅燈籠,還是春聯(lián),是家家飄溢的酒香,還是門前濕潤的巷道……我從女兒的腳步里沒有看到那種春來時輕盈雀躍的律動,她和我一樣陪著小心走過深巷和古宅。光滑的磨路石,天井中的苔痕,處處好像都隱藏著滑倒的機關(guān)。春,是不是和我們一樣,在古鎮(zhèn)面前有著特有的矜持,是不是怕滑倒在老宅面前喊疼痛,沒有人理睬,也許是這樣,千年的古鎮(zhèn)什么痛聲沒聽過,還能在乎這新春喊疼嗎?
女兒走到古鎮(zhèn)城門外的田野,情緒仿佛有點鎖不住的感覺,向田野的白鵝摔土粒,對溪里的浮鴨說話,吹著口哨招呼著阡陌中的小狗,鏡頭對著踩碎步的小孩。春的律動像春播田野中焚燒陳年野草的燃煙,一簇一縷飄入了她情緒中,她有了幾分滿足,抬頭看天,遠眺群山,我跟著她的情緒正要做一次深呼吸,要深深吸入新春田野清氣,吐一吐五腑六臟的陳釀迂積。女兒跑到我身邊,指著歇擔在阡陌中的一位大爺說:“那位爺爺就那一段不足五十米的路程,就歇了三回,是不是擔子太重,你幫他挑挑吧!”我隨指轉(zhuǎn)身,看見大爺就在身后不遠處,他的年紀不下于八十,一擔土糞還加上一些土豆的種,他要抓時令種下土豆,我真想邁向他,接下?lián)?,可是我沒有,我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女兒居然發(fā)橫了:“你這人怎么這么沒有同情心,我去幫!”我覺得不該泯滅女兒的悲憫之心,就要折回,可他放下?lián)?,他已?jīng)到了他要下種的園地。我們一樣聚焦大爺和那塊園地,大爺矮了一截,他一穴一粒地撒著土豆種,大爺筋骨經(jīng)不起彎了,只能半蹲半跪著,動作緩而又緩。女兒動情地說:“老爺爺哪像種土豆,簡直就是在朝圣春天!”我不想否定女兒的觀點,再說她的話不見得不合景合情,可我知道,大爺不必朝圣,春天里收藏了他無數(shù)次的朝圣,他的虔誠已經(jīng)養(yǎng)育出一個習慣,習慣得像公雞打鳴,一到春天大爺就自覺地下地。
古鎮(zhèn)回城的車到點了,我催著女兒出發(fā),可她還一直流連著曠野,不小心看腳下的路,突然絆倒在阡陌上,喊了一聲疼痛!我拍去她身上的一些塵土,接了句:沒事的,春來了,都有一陣的疼痛。
憾在無秋
窗前的大楊樹,又要落葉了,是那陣風吹來時,樹嘩啦啦的響聲通知了我。秋要來了吧,我探頭窗外,盯著大楊樹看,沒看出一點秋意,一樹的葉子綠得有力,鳥鳴蟲吟依舊在葉間滑過跳躍到四周,讓我聽得真切。真不相信第一個迎風納雨的樹,對季節(jié)的信息會像躲藏在室內(nèi)花草一樣遲鈍感悟。我看了一會兒,樹動了,有一兩片葉子輕輕地落下。樹,知秋的。
村子里有句俗話:“苦鬼討親人?!贝髽渲?,草木知秋,樹與草木就是秋的親人。秋,自然喜歡踩著草木,繞著大樹走向四野。城里有一班人心執(zhí)秋意,看著大樓向陽處明晃晃,背陰處冷酷酷,看著街上短袖小裙、白腿黃發(fā)熙熙攘攘,簇簇花傘川流不息,沒有半點的秋意,便相約走到郊外,為心中的秋意找個可安頓的地方。我跟隨其中,沿一條正在修造的高速路向鄉(xiāng)村方向行走。我不為尋秋而行,秋是天地時令,能失去嗎?而是因為人世間物欲如罩,罩得人眼花繚亂,耳目失聰,再也看不到聽不到時令的傳達。自己若不剝脫利欲蠶繭,就是五雷轟頂,也一樣茫茫然。但我一樣為秋而往,為的是能在田疇中扶風相訴。
寧武(寧德至武夷山)高速路從縣里境內(nèi)穿過,激動過許多人,他們的心如快速行走的車輛,馳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即便是坐在輪椅上,或在涼亭里的老人,在別人的描述里,也有著一車車運進運出的美好向往。路的魔力如同春風,吹到那,春意就會在那萌發(fā),老樹也萌新芽。是的,建造中的高速路處處盡是春意,新挖掘的路坯,那泥土的清香比起春播時翻新園地的氣息更清幽,路邊護坡上的工人端著壓力槍正在噴灑著種草皮的基肥,一兩天就會種上新綠,聳立的高架橋墩座座昂首,期待著一切的后續(xù),路邊已經(jīng)成活的波斯菊正開著不同色澤的花。這路中路上,坡上坡下盡是春意,哪得幾處有秋風?這幫人的初衷仿佛也在擦拭汗水中被帶走了。女士們見花對笑,弄鏡相騷,男士們見新土萌生踐踏欲望,重重踩上幾個腳印。城市連著城市的高速路上能找到安頓秋心的去處嗎?現(xiàn)在找不到,以后通車了就更找不到。
路邊有個小山村。只有三幢土墻黑瓦的村子,若是高速路沒從村邊經(jīng)過,這村子我一輩子也許不會與他謀面,這里的春夏秋冬,村子獨自享受著。今天這幫人有分享秋意的想法,村子能給嗎?我想村子應該是季節(jié)的驛站,所有的季節(jié)在村里都會留下許多痕跡,甚至村子里有許多季節(jié)的知音,這村子一定能安頓好這幫人尋秋的意愿??墒谴遄铀闹芤姴坏椒狐S的稻浪,聽不見池塘的鴨聲,屋前也看不到一口豬,更不用說有養(yǎng)得“透秋”(前年秋到今年秋叫透秋)的大豬,就連村頭的紅柿子也找不著……秋,是不是也上了高速路,馳騁到了它處呢?同行的一幫人,沒人知道村子的名字,想找個人打聽,四周田野反季節(jié)的蔬菜綠得出色,可就是找不到人影。不得不截下一輛拖拉機,向駕駛員打聽,他說了村名,并告知村子的主人都搬走了,這菜地是租給人種的。有個文友說:“這好,到大地方這些人會活得更好,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x開這小山村好啊!”可接話的一個則說:“好?。『?!這搬來搬去,人成了路上的人,如一只找不到家的狗,能好嗎?真是坐的不知站的苦?!彼麄円谎砸徽Z往來著,前面我聽著,可后面他們的討論仿佛成了過往車輛的疾風,呼一陣過去,呼一陣過來,與秋沒一點關(guān)系,我坐在一棵樹下納涼,樹蔭下拾起一片樹葉,思緒如蟻從細小葉脈里爬過,爬到自己村子曾經(jīng)的秋意里。
思緒如蟻,蟻成當年的我,曾經(jīng)村莊的山路,田間阡陌就像葉脈。我橫爬豎行。田間是金黃的稻浪,園里能聽到秋日下豆莢爆裂的聲響,山路上是濕漉漉的童謠:“頭行撲露,二行濕褲,三行脫褲?!毕﹃柪铮缟线€常挑著一擔羽毛漸豐的鴨子,心里美著鴨肉的香味,油燈下還有中秋夜偷盜南瓜不僅不挨咒罵,只要不被人發(fā)現(xiàn),偷與被偷都會有好運氣的習俗口傳……雖說秋天的蚊子叮得奇癢,包也腫得特大,搔破了皮,再沾染秋露,會長成一粒粒膿包,留下小小瘡疤。但我依然留戀著村子的秋,這樣有聲、有色、有味、有痕跡、有童謠的秋,更喜歡那個容得下偷瓜的情懷,智慧的秋!它不是寵偷寵竊,是青黃不接時節(jié),富對窮的一種悲憫和施舍,讓這種施舍,更合乎天性,如田鼠盜糧,如麻雀啄食,不必要在施舍中讓人扛著報恩的擔子過活。
容不得我多想,同行催促了,他們大概與我差不多,今天的秋意喂不飽今天的肚子,要快點趕到一個鄉(xiāng)所在地“廊橋人家”餐館用餐。到了餐館門前,我正準備讓今天的思緒告一段落,此刻一聲“老師”的親切叫聲,原來是我的學生,我的思緒又隨之打開。學生成材可以說是“杏壇”的秋實。我知道他也當上了老師,可我沒想到他還是餐館老板,在今天的秋緒里我沒有為他高興,他一定心存許多許多財富夢,兼營著第二職業(yè),大概心中涌動更多的是金錢春潮,不再是我心中浮在時代浪波里的那粒秋實。他會不會在餐館成功后開酒家,酒家成功再開連鎖店。村子如是,他如是,還有許多人如是,我的想象就如這條高速路還沒開通,跟不上時代欲望膨脹的速度,干脆不想。茶水喝了,肚子也填了,陽光曬過,一路行走,個個臉上紅云,沒有絲毫的倦意,倒有幾分滿足,是安頓秋心的滿足,還是別的呢?我不便打聽,也不做猜測。
我在回城后,依然天天看著窗外的那棵大楊樹,樹上的黃葉漸漸多了,樹頭的落葉已經(jīng)鋪蓋了綠綠的草地,可是城里的人還是一樣短袖短裙,白腿、黃發(fā)一樣熙熙攘攘,一樣車來車往,忙忙碌碌,沒有絲毫的秋意,我遺憾城里無秋,感嘆許多人無秋。我知道只有那棵楊樹才是秋的知音,才是我的知音。
一個周末,我早早坐到那楊樹下,輕輕對它說:讓樹葉飄落吧,讓飄落葉子一片片砸在我身上,砸中我的每一根有秋意的神經(jīng)脈點,讓我活在一堆堆秋葉中,我不能無秋,我要在秋后慢慢成泥,悄然隱沒在歲月輪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