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華
伯考終于還是死了。伯考死得還算正常:病死的。人,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伯考是死在陰歷七月,鬼節(jié)剛過,仲至就打來電話,喂哈,喂哈,我是仲至,聽得見不?仲至耳聾,說話大聲大氣,生怕別人聽不到。他耳聾得有些奇怪,有時你大聲說話他聽不見,有時別人說悄悄話,他忽然就聽明白了。聾子仲至記住的往事比別人都多,因為他總是用心聽別人說話。
季少節(jié)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他可不想和一個聾子打電話,他希望仲至身邊有個說話的人。沒想到仲至卻在電話里喂哈喂哈個不停頓,像是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非要親口告訴他不可。季少節(jié)也只好大聲說話,仲至啊,有啥好事嗎?仲至顯然愣怔了一下,仲至說,都啥時候了,還能有啥好事?伯考走了。
伯考走了?雖然季少節(jié)料到早晚會有這一天,但聽到這個不好的消息時,他還是感到有點突然。就在前幾天,季少節(jié)打電話回去詢問過,仲至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放心吧,伯考一時半會兒肯定死球不了的。仲至說,他現(xiàn)在還能吃能喝的,要等你們兄弟姊妹伙的一起回來過個年呢,伯考說過,你們不一起回來,他就不死。仲至顯然是在說氣話,因為伯考多年前就有一個心愿,在他死之前,他的子女們都能回來,一起熱熱鬧鬧地過個大年。不知啥原因,陰錯陽差的,伯考的這個心愿總也未了?,F(xiàn)在好了,年還遠遠地沒有到來,伯考咋說聲走了就真地走了?
伯考晚年,獨居深巷,沒有和他的子女們一起生活。他居住的那半間瓦屋,還是棋友張三友借給他的,伯考要付租金,張三友不要。張三友說,不就半間瓦房嗎?你要是愿意啊,住到死都可以。伯考笑問,是住到你死還是住到我死???張三友說,誰死都一樣,都是球朝上,人還有不死的嗎?伯考當然知道,張三友這樣做是有條件的,就是早早晚晚得陪他下棋。這倒沒什么,伯考本來就是個下棋的人,何況張三友的棋不臭。只是這人官當久了,架子大,人雖然退下來了,臭架子卻一時半會兒拿不掉。加之他觀棋好語,指指點點好為人師;下棋好悔,爭爭吵吵棋風很差;在棋友中口碑不好。好在張三友是個熱心腸,性格耿直,樂于助人,所以和他斤斤計較的人不是很多。伯考是個隨和的人,在棋上,他總是微笑著主動地讓人悔棋,這一點和叔如不同。叔如是一個不許任何人梅棋的人,叔如說,舉棋無悔,悔來悔去,還叫下棋?
伯考的隨和,很對張三友的胃口,他贏棋了就高興,就會去買些鹵豬頭、牛蹄筋、羊下水之類,和伯考喝上幾盅。尤其是在叔如外出“盲流”后,每天張三友都要到伯考這里看看、轉(zhuǎn)轉(zhuǎn),如果哪天沒有和伯考手談幾局,就如喪考妣,坐臥不安,這一天的日子就算是白過了。
伯考很想將這半間瓦屋買下來,他找他的子女們商量,他的那些個子女都未置可否。伯考自己沒錢,沒錢的人就不要去想有錢的事說有錢的話了,借住就借住吧,人生若寄,啥子都是身外之物,早晚都會被拿走的。
伯考很喜歡這半間瓦屋,給它取了個齋號叫“借棋齋”,還擬了幅對聯(lián)貼在門框上:
棋到忘我時
借來半日閑
后來張三友果然死在了伯考的前面,他留下了一份遺囑,要將借棋齋送給伯考。伯考不好意思白要,伯考說,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咋能要他的遺產(chǎn)?他找到從海外歸來奔喪的張博士,把他父親的遺書還給他。伯考和張博士商量,看能不能把借棋齋租給他住,若嫌租太麻煩,看能不能寬限些時日,他去籌錢給買下來也行。張博士說,我又不缺這點小錢,我不賣祖宅。張博士的話令伯考很難堪,誰都知道伯考是一個賣掉了祖宅的人,那是多好的一座宅院啊,沿街一溜鋪面,后院是兩排廂房和一座花園。伯考在賣掉祖宅后曾自嘲地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真正的無產(chǎn)者了。
張博士不租也不賣祖宅,伯考只能尷尬地笑笑表示理解。伯考說,也好,借棋齋早該還給你們張家了。他打算搬出去另租住處,張博士攔住他,張博士說,你這樣做,不是陷我于不孝嗎?他遞了一根洋煙給伯考,還敬了伯考半杯紅酒,張博士感謝伯考陪他父親下棋。張博士說,老伯,你看這樣好不好?這房你就先住著,到你死時,給我一個通知就行了。他寫給伯考一長串電話號碼,張博士沒有把他父親的遺書還給伯考。
我死了還能給你打電話?伯考張張嘴,想說幾句感謝的話,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張博士扭身就走了。
伯考感嘆,唉!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我現(xiàn)在也該算是一個有恒產(chǎn)的人了吧?
伯考是一個對生活沒有過高企望的人,有借棋齋可安居,有粗茶淡飯能溫飽,他就知足了。白天有棋友來會,或被請出去陪人下棋,落得一頓招待,晚上無事了,他就守著那盞孤燈,研究他的季子棋譜。伯考的生活因簡單而快樂。
可是這種簡單而快樂的生活,因一場病變突然中止了。
季少節(jié)知道,伯考腦溢血救過來后,人就老年癡呆了。癡呆得好玩,用仲至的話來說,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東西不辨、六親不認了。經(jīng)常把張三叫李四,把早晨當黃昏,鬧了無數(shù)個笑話,也給仲至帶來了許多麻煩。伯考是一個曾經(jīng)餓怕了的人,在饑餓的年代,他幾乎賣光了家里所有能賣的東西,包括祖宅,用來換取食物,養(yǎng)活家小。革命時期,老季家經(jīng)常斷炊時,總是留娘外出想辦法,伯考就誦詩給他的子女們聽,汝生不及貞觀中,斗粟數(shù)錢無饑餒。季少節(jié)還清楚地記得,伯考誦得最多的是這樣一首順口溜:大雪紛紛下,柴米都漲價,板凳當柴燒,嚇得床兒怕。伯考還會說這樣的話來自我安慰,蟲蟲螞蟻都能找到食吃,何況人呢?但人畢竟不是蟲蟲螞蟻,蟲蟲螞蟻餓不死,人有時候會被餓死的。因此到了晚年,尤其病災后,伯考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擔心自己會挨餓,對吃飯,有一種本能上近乎條件反射般地恐慌,見到飯菜就搶吃。仲至笑話他,老了老了,老成餓癆鬼了。
難道伯考擔心自己會餓死?說來也奇怪,伯考能吃能喝的,人卻一個勁地往下瘦,瘦得皮包骨,腿比胳膊還細,整個身上找不出幾斤肉來。急得仲至沒辦法,就用豬油給他攪面糊吃。令仲至更頭痛的是,伯考不愿和他們住在一起,吵著鬧著要回借棋齋。仲至沒辦法,只好騙他,仲至說,借棋齋早被張三友的兒子收回去了。伯考不相信,伯考說,你肯定騙人。仲至說,我騙你有什么用?你也不想想,人家張家的祖宅,張三友的兒子能不收回去嗎?伯考說,他真要收回去?我找張三友去。仲至就笑,仲至說,張三友早死球了,你到哪里去找他?伯考說,張三友死了?死了我也要找他。伯考真的就四處尋找張三友,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概念了,經(jīng)常半夜三更地溜出去,鬼一樣地奔走在黑夜中。伯考已經(jīng)認不得回家的路了,連走了幾十年的老街也認不出來。他見路就走,四處亂竄,有時遇到街邊下棋的了,就蹲下觀戰(zhàn)。下棋人收攤走了,伯考還蹲著,一蹲就是老半天,伯考的腦中似乎還有一盤棋在和人對弈。害得仲至沒日沒夜地擔心他會走不見了,沒日沒夜地滿街尋找他。仲至很無奈,仲至說,他現(xiàn)在好壞還是個人,又不能拴住他。仲至有好幾次流露出不想照看伯考了的想法,都被季少節(jié)兄妹好言好語地給勸了回去,他們說,你是他兄弟,你不照看他,誰照看他啊?仲至當然有理由說話,但仲至沒有說話,他早就認了這份兄弟情義。到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尋找伯考成了仲至生活中一件重要而有意義的事情,尤其是找到伯考的那份高興勁,很難用語言來形容。仲至會高興地說,跑啊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得讓我找不到你。兄弟倆就說說笑笑,吵吵鬧鬧,拉拉扯扯,瘋瘋癲癲地走過老街,成了老街一道風景……。
季少節(jié)問仲至,伯考是啥時辰走的?
仲至說,昨天不是鬼節(jié)嗎?晚上他吃了兩個新麥饃饃,吃了好幾塊大肉,吵著鬧著要喝酒,我拿瓶老白干,沒敢讓他多喝,剩下的半瓶給藏了起來,早早地哄他去睡了。今個早晨,喊他,不理睬人。我想,他這一輩子,不就是愛睡個懶覺嗎?就讓他好好睡去,反正爬起來也沒啥正經(jīng)事要干,說不定還會偷偷跑出去找人下棋??焐挝缌?,我把昨天的剩飯菜拿出來,還有幾個沒動的祭祀碗,一并熱了,找酒時,發(fā)現(xiàn)那半瓶酒不見了,心想,壞菜了,是不是被他半夜三更地給偷喝了?喊他起來,還是不理睬人,我當時心里就犯嘀咕,咋不理睬人了呢?就去推他,不動彈,那只空酒瓶被他死死地抱在懷里,探探他的鼻息,沒有進出氣了。說到這里,仲至開始哽咽,仲至說,誰想得到啊,他果然真的死了。
這樣說來,伯考到底是啥時辰走的,沒人知道了。可能是半夜子時,也可能是凌晨辰時,到底是啥時辰悄悄地走了,大概只有伯考自己才曉得。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猜得到的,伯考死時,滿屋酒香。
電話里傳來仲至的哭聲。仲至說,我對不住你們兄弟姊妹伙的,沒能把你們的伯考留住,你們過年回來,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季少節(jié)啞然,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仲至。伯考有七子,伯考曾自豪地對人講,你們存錢,我養(yǎng)兒女,我的兒女就是我的銀行,還怕沒人養(yǎng)老?可誰能想到,伯考臨走的時候,沒有一個兒女在他跟前。他們都有自己的事,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伯考仿佛成了一個多余的人,老了病了,被推給仲至照顧。憑心而論,如果沒有仲至,伯考的晚年,還真不知道該怎樣熬過。
說不定伯考會像叔如一樣,在孤獨中死去,而且死了都沒人知道。
季少節(jié)告訴仲至,他會盡快地趕回去。
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只能買到明天的車票了。計算了一下歸程,坐閩南快運到榕城,轉(zhuǎn)乘火車到車城,再乘客車過漢江,如果一路順風,緊趕慢趕也要到第三天下午才能趕回度春城。
好在季少候離家較近,他是老季家的長子,從東風汽配廠下崗后,在工地上替人家看場子。接到伯考去世的消息時,當日最后一輛班車已開走了。他只好向工地借了一臺拖拉機,就地向老鄉(xiāng)買了一副椿木棺材,開著瞎了一只眼的拖拉機,載著黑棺材,乘著黑夜趕了回去。仲至已給伯考穿好了多年前預備的壽衣,待棺材一到,叔侄倆稍一商量,就把伯考直接給裝了進去。然后搭起喪棚,請來吹鼓手,就開始“打待尸”。來了些親朋,幫忙守喪,大家說說笑笑,竟然沒有一個人哭伯考。在他們心目中,也許伯考是壽終正寢,算得上是喜喪。
第二天在火車上,季少節(jié)接到季少候的電話,說是已請陰陽先生看過了,三天后就是下葬埋人的好日子。季少節(jié)知道,這個下葬埋人的好日子,是按照他的歸程來算計的,現(xiàn)在這個世道,連陰陽先生都沒有正義感和責任心了,只要給他錢,他就會順著當事人的心意,糊弄活人也糊弄死人。季少候問季少節(jié)有沒有其他啥想法?要不要把喪事辦得更好看一些?遇到這種事,季少節(jié)是最沒有想法的一個人,他總是樂意把責任推給季少候,自己落得做一個不操心的旁觀者。季少節(jié)說,能趕上看伯考最后一眼就行了,其他的,你們看著辦就好。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季少節(jié)的歸程,被漢江阻攔;漢江發(fā)大水,據(jù)說是百年一遇,上游的安康已被水沖。為了安全起見,輪船停渡,季少節(jié)等一車乘客,被擱在了江邊。
這真是奇妙的景觀:頭頂驕陽似火,腳下洪水滔天。季少節(jié)急得在江邊團團轉(zhuǎn),沒得一點辦法。
季少候焦急地打來電話,告訴季少節(jié),送葬的隊伍已經(jīng)準時出發(fā),目前正停在半路上等他,問他能不能趕到?如果實在過不了江,要不要把葬期后延?季少候還告訴季少節(jié),說陰陽先生算了的,此后數(shù)天都不宜下葬,結(jié)婚辦喜事倒是可以。有流火七月辦喜事的嗎?這顯然又是陰陽先生的“好心”,畢竟大熱天的,多停一天棺多一天花銷且不說,尸體還會腐臭。何況已經(jīng)出棺了,送葬的隊伍等得不耐煩了,還能把棺材從半路上抬回去?季少節(jié)很無奈,對季少候說,算了,別再等我了,還是早點讓伯考入土為安吧。
說過這話,季少節(jié)長吁一口氣,他忽然感到,一件很重很重的心事被輕輕地放下了,原來在他的心里,其實有些害怕見到伯考。躺在棺材里的伯考,骨瘦如柴,他再也不吃喝了,肯定懶得理睬人了,包括他的那些個子女們。用伯考生前的話說,我活著,你們給我口飯吃,我死了,管你們待我咋樣。還能待你咋樣啊,伯考!季少節(jié)忍不住哭了起來,他跪到江邊,面對滔滔江水,叩了三個響頭。
是漢江洪水,給了他一個避開的借口。
還在伯考沒有癡呆前,曾給季少節(jié)寫過一封信,告訴季少節(jié),他想把借棋齋還給張家。伯考在信中寫到,借棋齋雖好,但畢竟是張家的祖宅,我咋好意思真住到死?他要季少節(jié)找兄弟姊妹商量商量,看該如何安置他?伯考在信中說,我老了,但求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就行了,我還能吃幾年飯啊?
按理說,伯考的要求并不過分,但問題恰恰出在“吃飯”上,因為伯考有一癖好,愛吃“單行飯”,既然如此,張家愛把借棋齋讓給伯考住,為何不???
“單行飯”這個詞,全世界大概只有老季家的人才體會最深,說穿了,就是單獨給伯考做點好飯吃。所謂好飯,因時而異,只是相對而言,在困難時期,無非就是一口細糧,沒有細糧時,就用煎柿桃、玉米餅來將就。留娘活著的時候,隔三差五的,再忙再累,也要給伯考做一回“單行飯”。伯考吃“單行飯”時,愛擺上他的殘局,邊吃邊鉆研。伯考吃得很慢,他不像是在吃飯,而是在消磨難耐的時間。每當這時,留娘就會把她的一群小兒女安撫到一邊,不讓他們?nèi)ゴ驍_伯考。留娘說,大人辛苦啊,待你們長大了,還怕沒好飯吃?但留娘也是大人啊,留娘為啥就不吃“單行飯”?留娘總是把能吃的、好吃的盡量留給他的兒女們,還要想方設法,有時甚至是變戲法般地給伯考變出“單行飯”來。
記得那年,大約在冬季,伯考告訴留娘一個不好的消息,我要去陪斗了。伯考在說這話時,臉上仍然掛著他的微笑。伯考是一個笑不離臉的人,他的笑,并非全是謙恭,更多的是出于無奈。不知道的人,會誤以為老季家日子過得不錯,有吃有喝的,天天都開心。
留娘問伯考,你干啥壞事了嗎?每次伯考去陪斗時,留娘都會這樣問。伯考說,我能干啥壞事?留娘說,沒干壞事就好,沒干壞事你就不用害怕了。留娘自然知道,伯考雖然無能,但伯考誠實善良,與世無爭。她心里倒是希望伯考真能干出一兩件壞事來,這起碼可以證明伯考尚有血性。但伯考就是伯考,伯考是一個連閑事都懶得管的人,這樣的人,干不出好事,也干不出壞事。留娘曾找人交涉過,為啥總拉我家伯考去陪斗?他又沒干啥壞事。人家告訴她,還用干啥壞事嗎?誰讓他是摘帽右派?
伯考是個摘帽右派,十幾年如一日,雖然帽子摘了,但人前仍然抬不起頭來。連累到他的妻兒,全家下放到農(nóng)村,伯考很是過意不去。
留娘只好去做飯,給伯考做“單行飯”。她從床底下找出一雙破鞋,倒出幾把麥子,這是她從隊房里用鞋子帶回來的麥種。留娘連夜將麥子放到喇叭窩里,搗去糙皮后,給伯考做了一碗香噴噴的“麥娃米”干飯,伯考捧著這碗干飯,情不自禁地嘖嘖稱奇,唉唉唉地嘆息了好幾聲。有這一碗“單行飯”墊底,伯考就不怕外面的風雨。
伯考每次去陪斗時,就會在家里留一副殘局,留娘囑咐她的兒女們,別去動伯考的棋局。留娘知道,伯考能笑對人生,是因為他心中有他的殘棋。
留娘12歲時到老季家當童養(yǎng)媳,15歲時嫁給季伯考。季伯考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還沒準備好就到了新社會。新社會不養(yǎng)閑人,而季伯考除了會下棋外,別無其他謀生的技能,日子就只好過得有一天沒一天的。如果沒有留娘和棋,他還真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留娘曾對她的兒女們這樣解釋過,要她的兒女們多體諒伯考,留娘說,他這樣活著,不容易?。?/p>
真不容易的其實是留娘,她不僅要想方設法養(yǎng)活她的一群兒女,還要照顧伯考。正是因為操勞過度和嚴重缺乏營養(yǎng),她過早地耗干了自己。1975年夏天,留娘終于昏倒在勞動中。季少候背著留娘,站在收割后空蕩蕩的麥地里,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伯考也急得團團轉(zhuǎn),拿不出個主意來。是旁邊的社員提醒了他們,先背回家再去請醫(yī)生。季少候就背著留娘一路奔跑,還沒到家,留娘就在季少候背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后來季少候回憶,在半路上,留娘似乎對他說了幾句什么,但他只顧奔跑,什么也沒有記住。
這一下,老季家的災難真正開始了,伯考的災難真正開始了。因為只要有留娘在,老季家就有依靠,再苦的日子也能過出些滋味來。留娘走了,他們還能依靠誰去?
在給留娘換壽衣時,發(fā)現(xiàn)留娘身上東一把西一撮地藏著些麥子,老季家人知道,留娘會小心地保存這些麥子,以備不時之需。
伯考捧著這些麥子,長跪不起。
伯考哭留娘,哭得最傷心。他坐到留娘墳前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夜。他還用山澗水竹,自制了一管長簫,逢年過節(jié)或月明星稀之夜,就到留娘墳前去吹簫。伯考通音律,尤其愛吹《胡笳十八拍》之類的古曲。留娘活著的時候,他偶爾吹給留娘聽,唯此一刻,留娘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才會盛滿幸福的笑容。
伯考吹的曲子,沒人聽得懂,它纏繞在山鄉(xiāng)山山水水之間,聽到的人都會靜下心來。
沒了留娘,還好還有象棋,伯考立志要對象棋進行改革,他把他的生命完全寄托在棋上。白天他不再出工干活了,睡覺,晚上就守著一盞孤燈,研究他的棋譜。棋下得累了,就到留娘墳前坐坐,有時還會狼嗥般地哭幾聲。伯考孤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拋下一群待養(yǎng)活的兒女由季少候去管,對家里家外的事不聞不問,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飯,餓了就自己做“單行飯”吃。
因為有這樣的心結(jié),季少候兄妹,對伯考有的只是責任,少的是父子情深。加上回城后,大的沒找好工作,小的還要上學讀書,生存壓力很大。伯考簡單的要求,就常常得不到滿足。城里不比農(nóng)村,在農(nóng)村,可以到地里去找飯菜,在城里什么都得拿錢去買。伯考沒錢,只好攔住季少候索要,季少候也不是每次都能拿出錢來。伯考很不高興,就罵季少候無義不孝,說自己白養(yǎng)活了一群兒女。罵得多了,季少候就頂撞伯考,季少候說,我們又不是你養(yǎng)活大的。伯考說,不是我養(yǎng)活大的,是喝西北風長大的?季少候在心里冷笑,你天天吃“單行飯”,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還能養(yǎng)活我們?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說出口的話是,我們是留娘養(yǎng)大的。留娘已經(jīng)死了啊,你們拿什么孝敬她去?伯考有時會這樣反駁。但更多時候,只要一提到留娘,伯考就會啞口無言,他會久久地站在那里,抬眼看天。伯考一定看得很遠很遠。他看到遠在天堂的留娘了嗎?伯考的樣子給人一種心向往之的感受。
季少候十二歲不到,不得不輟學跟隨留娘,學習各種各樣的勞動。下放農(nóng)村時,人還沒有糞桶高,就硬要挑大糞,干壯勞力活。作為長子,他對弟妹的照顧,比伯考對他子女的照顧,肯定要大得多。季少候當然有資格這樣講話。而伯考,身上沒有力氣,干活又不會彎腰,常常受到農(nóng)民的恥笑。隊長就這樣說過他,除了陪斗,你還有啥用?。康加形幕?,會下棋,會吹簫,會寫毛筆字,還會講古今。加上性情溫厚,有些村婦就對他好奇,老愛拿他開玩笑,插秧時朝他身上涂泥巴,下雪時朝他襠里塞冰塊,有時還會脫了他的褲子掛到樹上,她們愛看伯考面紅耳赤狼狽逃竄的樣子。
平心而論,剛回城那幾年,伯考很想找份工作,自己養(yǎng)活自己。但他人到老年,又能找到什么工作?沒有辦法,只能靠子女養(yǎng)活。伯考給季少節(jié)的信中,有一句話令季少節(jié)刻骨銘心,伯考說,我就想簡單地活著,咋就這么難呢?當他提出要把借棋齋還給張家時,他的那些個子女都認為他是瞎折騰,不住借棋齋,又能如何呢?
伯考老年癡呆后,季少節(jié)曾回去探望過一次,癡呆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的伯考,卻能一一叫出他子女的名字,這使得季少節(jié)很感動,畢竟是親生父子啊。現(xiàn)在好了,再也不缺吃少穿了,可以滿足伯考過簡單生活的愿望了,可是伯考說聲走了就真的走了。季少節(jié)感到,伯考沒有留給他們兄妹任何機會,他愧對伯考的生,也愧對伯考的死。
直到伯考入土為安后,季少節(jié)才匆匆趕到他的墳前。季少候介紹,伯考托體的山岡,叫天梯山,據(jù)說人死后可以沿著天然的石階通往天堂。這里本來是一片亂墳崗,被開發(fā)成“通天墓園”區(qū)后,墓穴如同房價一樣,一個勁地往上漲,如今一個墓穴,已被炒到上萬元。季少候感嘆,都說丟不起人,如今更是死不起人啊,簡單地死一個人,光安葬費就得兩三萬塊。就是這么貴墓地,死人還是源源不斷地涌來,才幾年時間,這里的山坡就布滿了一座座墳頭,風水好的穴位,還被有錢人拿去造了活人墓。站在高高的天梯山上,眺望度春城,就會發(fā)現(xiàn),環(huán)城皆墳也。這座秦嶺深處的山城,生與死的界限竟是如此親近:中間一座城,四周都是墳。清明或過年節(jié)的夜晚,街市的燈火銜接墳頭的燈火,墳頭的燈火爬上高坡連接天上的星光,天地生死抱成一團,混混沌沌,蔚然成風景。據(jù)說這道奇特的景觀,已被開發(fā)成了旅游項目。
季少節(jié)專門給伯考帶了副花崗石象棋,是惠安石雕工藝品,他本想以此作為陪葬,讓伯考帶往那個世界,以棋會友,免得孤寂??墒顷庩杻筛?,他已無法將這副象棋送給伯考了。他考慮著要不要掘開墳墓,把棋子放進伯考的棺材。仲至很反感,仲至說,你們早干啥去了?就不怕別人說閑話嗎?
季少候安慰季少節(jié),說他已給伯考陪葬了一副象棋。說起來,這副象棋才是伯考的至愛:它是留娘死后,伯考進山,好不容易尋找到一株千年黃羊古木,然后親自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共有三十八枚棋子,比傳統(tǒng)象棋多了四枚,而棋盤,則是用從老鄉(xiāng)手中購得的一塊木板制作而成。這塊木板,一米見方,上有一只漆雕朱雀,看上去栩栩如生,很可能是出土的棺材擋板。伯考用土漆勾畫出棋路,比傳統(tǒng)象棋多了四條斜路;這就是伯考的“季子棋”。在那窮愁潦倒的年代,沒有留娘的歲月,季子棋成了伯考生命的寄托,他研究季子棋,到了忘我的境地。
如何給那多出來的四子命名,伯考頗費了一番腦筋,思來想去,無以名之,姑且命名為:飛。伯考還研究出了一套新的游戲規(guī)則:車走直路馬踏斜,象飛田字炮打隔,卒子過河了不得,這是傳統(tǒng)象棋的玩法。而飛的功能是:飛隔三子可打斜。這樣飛就成了棋盤上功能最大的棋子:可以直線攻擊、橫線攻擊,也可以隔空斜線偷襲,集車馬炮功能于一身。但也有限制條件:只能隔三子往前打、橫著打、斜著打,不能朝后打,這又類似過河的卒子。因此飛難以輕易使用,一旦攻擊過了頭,就喪失了威力,奇兵變?yōu)閺U子。所以飛的妙用,就像核武器,主要是威懾。
曾經(jīng)有一位姓馬的收藏家,潛入度春城淘寶,要收藏伯考的季子棋。他出的價錢雖然不是很高,但對當時只求溫飽而寄人籬下的伯考來說,還是很有誘惑的。但伯考不會出賣他的季子棋,這一點季少節(jié)是深知的,即使有人出再高的價錢,伯考也不會動心。季子棋寄托了伯考太多的情感,也許是他一生唯一想干成的一件事情。當馬收藏家后來提出,也可以單獨收藏棋盤而價錢不變時,伯考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家看中的不是他的季子棋,而是棋盤上那只從古墓中飛出的栩栩如生的朱雀。季子棋是無法復制的,棋子落在棋盤上,會傳出清幽的余響,似深山鳥語。沒有了那只朱雀,季子棋還叫季子棋嗎?
那只朱雀,就是季子棋的魂靈。
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伯考很熱心地向人們推薦他的季子棋,他拉叔如幫忙,有事沒事了就在大街上演示給人看,教那些過路的人如何行棋。按伯考的想法,先從度春城開始推廣,然后一傳十、十傳百,要不了三五年,季子棋就會風行天下。起初叔如很是配合,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季子棋很難下,因為飛的威力太大而棋盤太小,如果擴大棋盤,其他棋子就像斷了一條腿,走起來十分別扭。這令酷愛象棋的叔如很是不爽,他干脆就不配合了,還公開反對。叔如說,象棋就是象棋,今天你興趣來了添個飛,明天他心血來潮加個電,象棋還叫象棋嗎?很多好玩藝不改還好,一改就死球了。伯考做夢也不會想到,因季子棋他們兄弟差點反目成仇。他雖不認可叔如的說法,但無奈地發(fā)現(xiàn),人們對季子棋的熱情,就像一陣風,吹過后就煙消云散了。雖然季子棋是對象棋的改良,但人們熱愛的還是象棋。
伯考推廣不了他的季子棋,因為除了叔如外,他再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對手,棋逢對手才玩得下去啊。沒有辦法,他就只好自己跟自己玩。每當夜深人寂時,伯考就戴上他的老花鏡,守著孤燈,反復演練季子棋局,并把棋譜一一記錄在案。伯考堅信,他的季子棋一定能夠傳世,現(xiàn)代人理解不了他,那后人呢?伯考寄望后人中或許有知音。
季少候應該知道,伯考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季子棋最終成為他的陪葬品,和他一起被埋葬。但季少候還是把伯考的季子棋裝進了棺材,季少節(jié)對此很有些想不明白。也許對季少候來說,季子棋有啥用處呢?除了伯考,誰還會對它感興趣?既然如此,那就讓季子棋永遠陪伴季伯考,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晚上,自然要給伯考熰怕火。
熰怕火,就是繞墳燒一圈煙火,這是秦嶺一帶的習俗。據(jù)說新死的人膽小,才到陰間難免孤寂害怕,就熰一圈人間的煙火給他做伴,有這一圈煙火在,死人和活人就似乎若即若離還沒有徹底分開。其實熰怕火是為了嚇唬狼,秦嶺多狼,狼怕火。有怕火在,狼就不敢掘墓嚙尸了。
給伯考熰著怕火,乘著天色未暗,季少節(jié)決定順便去看看叔如。
叔如的墳與伯考的墳在天梯山同一面山坡,中間只隔了一條小溝,有一股泉水順溝而流。彼此隔水相望,聲息可聞,這樣的距離對他們兄弟來說也許恰好。清風、明月、松崗,流泉叮咚,彼此吆喝一聲,即可相聚相敘,手談一局。與歲月相守,與青山坐忘,天地悠悠,他們已沒有了人間的煩惱,他們擁有的是無窮無盡的時間。
叔如的墳,壘得還算可以。一座棋子形的白色水泥包,前立一石碑,上書:棋士季叔如之墓。除此之外,沒有落款,沒有其他銘記,顯得干干凈凈。季少候告訴季少節(jié),叔如死時,跟前沒有親人,是張三友出面找到民政局,又找到叔如生前的那些棋友,湊了些錢,才把叔如的喪事給辦了。那塊碑就是他們立的,張三友算是對得起叔如兄弟了。
回想起來,季少節(jié)最后一次見叔如,還是多年前的暑假,季少節(jié)回家探親,在度春城老街上碰到叔如。季少節(jié)感到很意外,張了張嘴,連聲招呼還沒打出來,就聽叔如說到,我算定你要回來,專門在此恭候好多天了。叔如在吐出“恭候”這個詞時,怪怪地笑了笑。
原來如此。
季少節(jié)早就聽說,叔如這些年幾乎不在度春城生活了,每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三,不管刮風下雪天氣如何,他都會背上他的陳舊包袱,懷揣一副象棋,外出流浪,走棋為生。叔如仿佛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盲流,但叔如不是盲流,熟悉的人都知道,叔如是外出尋找他的妻子花椒嬸?;ń穻痣x家出走好多好多年了,至今是死是活沒有一點音訊。只是叔如尋找的方式很奇怪,每年,他從春天出發(fā),選定一個方向,漫無目標地走下去。白天,他行在路上,晚上他隨遇而安,有地方住就住,沒地方住就睡在路邊。沒有飯錢了就擺一副象棋攤,和人賭棋。叔如發(fā)現(xiàn),在祖國大地,無論城鄉(xiāng),只要棋攤一擺,就會有人找他下棋,叔如總能掙到他的飯錢。運氣好時,還會被人挽留,陪人下棋,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但無論多好的招待,叔如也不會久留,三五天后,叔如就會繼續(xù)上路。
有人詢問過叔如,你這樣找,能找到她?叔如說,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她?沒人能告訴叔如,怎樣才能找到他妻子花椒嬸。有好心人勸他,算了,你這樣尋找還不如不找。叔如像是聽到的不是一句人話,叔如說,她是我老婆,我能不尋找嗎?到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叔如似乎并不在乎是否能尋找到花椒嬸,尋找妻子似乎只是他的一個借口,他要的或許正是這樣一種生活:走棋天涯,以棋為生。
但無論行走到什么地方,離家有多遠,每年臘八節(jié)后,叔如就會悄悄地回到度春城。度春城每年都要舉辦一屆象棋大賽,到時棋迷們都會相互打聽,季叔如回來沒有?如果季叔如還沒回來,他們的心中就像少了點什么。想想看,在度春城,沒有季叔如參加的棋賽,還叫棋賽嗎?
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決賽時,叔如會碰上伯考。伯考年長,不愿兄弟相爭,往往棄權(quán)。這令叔如很不爽,一點也不領(lǐng)情。人們私下議論,季家兄弟,到底誰更強???舉辦者非要他們拼出個高低不可,專為他們舉辦了一場番棋大戰(zhàn)。沒辦法,伯考只好應戰(zhàn),但他提出了一個條件:下盲棋。在南十字舊衙門口立一塊大棋盤,兄弟倆不面對面,用黑布將臉蒙住,背對棋盤,分坐兩邊。然后報出棋路,進進退退的,由講解員擺在大棋盤上。下盲棋,伯考年長,叔如自然要占些便宜。但伯考自有伯考的絕招,在勝負未明時,只要他愿意,就能下出和棋。結(jié)果可想而知,伯考沒輸,叔如沒贏。對此結(jié)局,叔如很不以為然。叔如說,下棋就是為了爭勝負,如果一味地求和,象棋還有什么趣味?伯考不這樣認為,伯考認為,象棋的最高境界,就是一個“和”字。如果雙方每一招都是最佳選擇,結(jié)局只能是一個,那就是和棋,和為貴嘛。
因為沒想到會碰到叔如,季少節(jié)沒有給叔如帶禮物。見叔如衣服很舊,露出破相,季少節(jié)就給他買了套西服,沒想到叔如死活不要。叔如說,我又不穿這種外國人的衣服,你買它有啥用?還不如拿去送別人。這倒是季少節(jié)的疏忽了,他應該知道,在穿衣服上,叔如有一個誰也改變不了的習慣,他只穿一種自制的藍布衣服,這種衣服,類似唐裝,也很像道士服,叔如穿在身上,混跡人間,與周圍的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diào)。為此花椒嬸沒少和他吵嘴,但叔如就是叔如,如果輕易改變自己的習慣,他就不是季叔如了。
見季少節(jié)很難為情,叔如就給他找臺階下。叔如說,季少明愛穿西服,留給他穿也許正合適。叔如在說這話時,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叔如說,不知季少明什么時候能出來。
季少明是叔如的兒子,此子很難教養(yǎng)。因為不知從啥時起,他養(yǎng)成了個壞毛?。粣鄄饢|西。家里的家具、電器之類,凡是能拆卸的,都被他反反復復拆了又拆。他拆東西上了癮,沒東西拆時,就像一個丟了魂的人,呆頭呆腦的,別人和他打招呼,除了憨笑外,再無其他表情。他不僅愛拆家里的東西,還偷拆人家的東西,有時還潛入工廠拆機器。為此叔如夫妻沒少打他,但季少明的壞毛病就是改不了。那次半夜三更的,他潛入汽配廠,把一臺價值幾十萬元的進口機器拆了個七零八落。他太投入了,完全忘記了時間的存在,當?shù)诙旃と松习鄷r,他還在滿頭大汗地瞎忙活。有人呵斥他,他也不逃,只是望著人群憨憨地傻笑。直到警車開來把他銬走,結(jié)果以破壞生產(chǎn)和偷竊罪被判了勞教。叔如感到實在太冤,季少明哪兒是破壞生產(chǎn)和偷竊啊,他只是太愛拆東西了,結(jié)果拆毀了自己的人生。也許坐坐牢就能改掉他的壞毛病吧,季少節(jié)曾拿這話來安慰叔如,但這話安慰不了叔如,叔如是坐過牢的人,他知道人只要坐過大牢,無論你是好人或壞人,今生今世正路就很難走通了。叔如是個正路沒有走通的人,他寄望他的后輩能好好讀書,能走通正路。這下好了,季少明步其后塵也坐牢去了,小小年紀的他,今后的路該咋走???
叔如曾求過季少節(jié),看能不能想個啥辦法,把季少明早點弄出來。叔如是個打死不求饒、一輩子都不愿求人的人,要不是太擔心季少明,他也不會求到季少節(jié)名下。碰到這種事,季少節(jié)能想出啥法子來?但他又不能拒絕叔如,只好含糊其辭地說,看看吧,看看能有啥辦法沒有。
其實在季少節(jié)眼里,叔如坐牢才是天大的冤案。
叔如是老三屆知青,回城后安排在搬運站當搬運工。那時的搬運站,雖然干的是力氣活,但收入穩(wěn)定,每月能準時發(fā)工資。加上花椒嬸擺了個修鞋攤,也能有些收入,叔如家的小日子,過得還算馬馬虎虎。后來勞務市場放開了,搬運站的活路,被城郊的農(nóng)民給搶了,叔如只好跳出來單干。他買了一輛板車,每天一大早的,就把板車停靠在城門口,等待有人來雇。找叔如干活的人少,有時空等一天,也攬不到一樁活路。找叔如下棋的人卻漸漸多了起來,其中就有張三友。他退休后沒事干,除了下棋,又無別的愛好。加之人老了,瞌睡少,睡到半夜就醒了,眼巴巴地等天亮。天一亮,他就沏一杯濃茶,跑到城門口,擺下棋攤,靜候叔如到來。有時他們棋到中盤,活路來了,叔如要去干活,張三友扯住不放,兩人難免爭執(zhí)。后來張三友想了個辦法,要叔如干脆別去干活了,收對局費,凡找叔如下棋的,輸了的一方掏對局費。這樣一天下來,叔如多多少少有些收入,月底結(jié)算,比干活掙得還要多些。
見下棋能掙到飯錢,叔如就找伯考商量,想合伙開一家棋館。伯考建議,這事最好先問問政府,政府不允許干的事,最好別干。這話叔如沒有聽進去,他認為自己開家棋館,憑手藝吃飯,又不干違法的事,咋就不行了?
他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把廢棄了的生產(chǎn)隊隊房租了下來,稍加修繕,掛出“季叔如象棋館”招牌,周圍遠遠近近的棋迷,都聞訊趕來,他們終于有了以棋會友的固定地方。見前來下棋的有不少政府官員,伯考不再說什么了,他每天都要去坐館,有空閑了,就極力推薦他的季子棋。
季叔如象棋館,紅火了一段時間,但是好景不長,八十年代那場嚴打,打到了他的頭上,罪名是“聚眾賭棋”。這罪行可大可小,尤其是“聚眾”兩字,在當時可是一個敏感的字眼。更要命的是,叔如認為自己沒錯,所謂“聚眾賭棋”,簡直就是莫須有的罪名。因此在拘留期間,他不停地反抗,甚至以命相搏。結(jié)果自然是罪加一等,未經(jīng)審判,直接就送到了襄陽勞改農(nóng)場。
叔如出來后,向人們講述過他在拘留、勞改期間的“英勇”行為,講到他如何徹夜喊冤,如何拒絕勞動而和看管人員發(fā)生沖突,如何戴手銬腳鐐被關(guān)禁閉,在大冬天的如何被反銬到走廊上。叔如說,最痛苦的就是反吊。他做出反吊的形狀,叔如說,狗日的,真不是人能受的罪。叔如說,但是我沒有求饒,真的,我一次都沒有求饒過。我又沒犯罪,我憑啥要求饒?有本事把我整死算球了。
叔如說,其實坐牢就那么回事,坐過一次牢,你就不會害怕了。
話說得輕巧,但叔如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他的妻子花椒嬸,在其坐牢期間,頭兩年還去探望他,送些衣服和食物,后來就去向不明了。而“刑滿釋放人員”這一稱呼,從此和叔如形影相隨。
叔如曾悄悄地告訴過季少節(jié),你花椒嬸可能是跟野男人跑球了。季少節(jié)問,有啥證據(jù)沒有?叔如說,這種事,還要啥證據(jù)嗎?猜也猜得出來。
聽叔如這樣講,季少節(jié)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就是前年冬天,臘月二十好幾的,應該是過小年的那一天,他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季少節(jié)問,哪位?半天沒有回音,他正要關(guān)掉手機時,那邊忽然問道,你……還好吧?雖然多年音訊全無,但季少節(jié)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是花椒嬸的聲音。季少節(jié)有些不相信地追問一句,您哪位???對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然后急匆匆地掛掉了電話,像是旁邊有什么人在催她。從手機顯示的電話號碼看,花椒嬸人在榕城,電話是從路邊電話亭打來的。榕城離季少節(jié)所在的晉江,不到半天路程。十多年了,花椒嬸從未和老季家任何人聯(lián)系過,她是咋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季少節(jié)有點發(fā)愣,季少節(jié)想,花椒嬸忽然打來電話,是有啥急事嗎?他趕緊把電話打過去,卻是一串忙音,沒有人接。想到花椒嬸一大把年齡,快過年了,卻人在江湖,流落異鄉(xiāng),有家不歸,有親不探,季少節(jié)心里,難受了好一陣。
季少節(jié)沒打算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他勸叔如,別再尋找了,一個人要是存心躲你,你是找不到她的。叔如哼了一聲,叔如說,反正我也沒啥正經(jīng)事要干,咋過還不都是過一輩子?
叔如說,也許季少明出來后,她就會回家。
后來季少明出來了,他沒有回度春城,而是直接投奔了他的舅舅。連過年時都不回來看望叔如。對此叔如沒說一句話,他一如既往地,從春天出發(fā),到冬天回家,行走在尋找妻子的路上,走棋為生。
……季少節(jié)給叔如燒了些紙錢,他還燒了副象棋給叔如。下山的路上,季少候告訴季少節(jié),叔如可能是死于自己的設計,因為他生前不止一次說過,他這一輩子,活夠六十歲就夠本了,而叔如死時,恰好就是六十歲。他可能是在他六十歲生日這天,辦了一桌酒席,關(guān)起門來,自己給自己過完生日后,就走了。他留下了一桌殘酒,還有一盆炭灰,炭灰呈棋子形狀,久久不散。季少候推測叔如很可是燒棋自盡……
走了,叔如走了,張三友走了,伯考也走了,度春城還會有棋賽之盛事嗎?
給伯考熰過七天怕火,季少節(jié)的假期也到頭了。他去向仲至辭行,仲至要他們兄弟去看看借棋齋,去看看伯考還有沒有遺產(chǎn)需要處理。伯考能有什么遺產(chǎn)啊,季少候說,他要仲至抽空去看看就行了,有用的就留下自用,無用的一把火燒掉算了。仲至不同意,仲至說,就是燒,也要當你們兄弟面燒。季少節(jié)本來想去看看借棋齋的,就說,去看看吧,反正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打開借棋齋的木門,迎面撲來一陣陣陳舊的氣味。室內(nèi)設施非常簡陋,一床一灶一棋桌,還有幾把竹椅。床頭上放置一小木箱,上面掛了一把不用鑰匙就能打開的鐵鎖。季少節(jié)把小木箱搬到室外太陽下,打開,里面裝的是伯考的手稿,有一迭象棋棋譜,還有一迭是《棋經(jīng)》殘稿,共13篇。說是殘稿,因為伯考顯然還沒有寫完整,缺失的是那些配圖。而伯考窮其一生研究的季子棋棋譜卻不在內(nèi),難道連季子棋棋譜也拿去陪葬了嗎?季少節(jié)想問季少候,話到嘴邊他沒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