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 于曉威
傅小平:近日,讀了你的中短篇小說集《L形轉彎》,感覺你的創(chuàng)作確如有關評論家所說的“手法多樣,題材開闊,不拘一格”。你求新求變的創(chuàng)作意識和多元開放的創(chuàng)作理念固然值得肯定,但過多的變化給人一種沒有確定創(chuàng)作風格的感覺。我想在這種多樣創(chuàng)作形式的后面也許隱藏著你一種比較恒定的價值判斷,可否對此做一解析?
于曉威: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生活也到處充滿未知領域和變數,因此一個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一成不變對我來說是非??膳碌摹M瑫r我相信每一篇小說從構思到完成都有且只有一個屬于它自己的最佳表達形式,這從理論上支持了它們在語言與風格的格局中無法相互重復。至于,如果說在我多變的創(chuàng)作形式后面存在一種比較恒定的東西,那我想就是在文學內部對世界的詩意理解、對人性的隱秘窺察與對生命真實的人文撫摸(這種追求)是不會變的吧。我擔心的永遠不是變化多了,而是每一篇寫得不夠好。
傅小平:在東北成長起來的作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給人普遍的印象是有比較強烈的地域文化色彩,這一點在你的作品當中沒有明顯的反映,盡管在一篇散文中,你談到了故鄉(xiāng)的世態(tài)人情對你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影響。對你自己作品的這種特性,你怎么看?
于曉威:東北文學的確有很強的地域文化傳統,但是一個作家的認知世界不一定與他的出生地發(fā)生必然聯系。故鄉(xiāng)影響了我的心態(tài),但不會左右我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風格。尤其是,對一個當代作家而言,當關注更廣泛的人的心靈世界,與關注受局限的地域文化傳統兩者共同擺在你面前,要你做出必然和唯一的選擇時,你肯定會去選擇前者。
傅小平:相比你小說中處理當下題材的部分,你帶有歷史回溯意味的那幾篇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很多時候你喜歡從一個個具體物象切入展開你的想象和思考。比如《圓形精靈》中的那枚銅幣,再比如《游戲的季節(jié)》,整篇小說就是由“吹火車票”、“拍香煙盒”這樣一些小時候的游戲“串聯”起來的,我想這里可能涉及到一個民族、文化或是生命記憶的問題。
于曉威:生命記憶,你說得有道理。我小時候一個人在親戚老宅的院子里玩,無意中被一根釘在木柵欄上的釘子劃破了手指,它的斑斑銹跡提醒我它跟逝去了的幾十年時間有關,我相信它是我家族中的某個父輩或祖輩的成員留下的,一根釘子的生命原來會大于人的生命。一切人類生長史最終都會變成一堆文化物品史,說好聽點兒是文物史吧?這是我對生命最初的不樂觀理解。
傅小平:有評論家稱你在創(chuàng)作中采取了一種智性姿態(tài)的寫作策略,你的不少小說帶有比較強的觀念意味,大概跟你這種寫作策略有關。一般而言,過多的觀念滲透對小說來說是一種忌諱,你大概有不同的理解,談談你的看法。
于曉威:讓人奇怪的是,我年輕的時候、比如說二十幾歲那時候吧,非常喜歡觀念的東西,年齡稍大反倒不喜歡了。這種現象似乎不符合正常的生命發(fā)展規(guī)則。我不知道這是跟自己當初浸淫的時代教育氛圍有關,還是跟當初懵懂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有關,掙脫觀念的東西很不容易,但是值得。尼采說“藝術比真理更有價值”,無疑是道破了藝術比觀念更具有原生性、創(chuàng)造性和革命性。
傅小平:作家怎么理解生活,在寫作史上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鑒于你獨特的寫作姿態(tài),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請你從寫作角度談談對生活,特別是生活與寫作之間內在關系的理解。
于曉威:一般來說,生活經驗是共知的,重復的,而每個人的想象是異知的,獨特的。在我看來,現實世界是很狹窄的,我不是因為現實生活塞滿我的心靈,然后我要通過小說去反映它,我是心靈感到現實世界的單調和拘束,要沖破它,奔向另一個不同的和自由的世界,這就是小說的世界。文學與現實的關系,有時候文學不必須說出現實的真實,不必須說出與現實一樣的東西,畢竟文學又不是犯人的招供。有一千個作家,就有一千個現實,文學只能是表達每個作家對生活的不同理解。
傅小平:在我看來,疾病和偶然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你作品的兩個核心因素。你筆下的人物和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看起來都比較普通,細加探究卻不難發(fā)現這些人物都有著某種顯在的身體缺陷或是隱蔽的心理疾患。而你致力于探求這樣一些人在某種偶然生活情境支配下的命運遭際,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思路體現了你怎樣的訴求?
于曉威:每個人都是病人。每個人被生活推動的力量更多是來自偶然而不是必然。這兩個極端的東西結合在一起,痛苦和荒誕才會顯影出立體的真實。
傅小平:在《抗聯壯士考》、《隱秘的角度》等不少作品中可以看到你力求還原和揭示生存本相的努力,但就我的閱讀感受而言,顯現在你筆下的更像是一個象征和隱喻的世界,這似乎是一種矛盾,你自己怎么看?
于曉威:文本不僅反映現實,文本也創(chuàng)造現實。生存本相充滿了象征和隱喻,而藝術中的象征和隱喻也同時等同另一種生活。這似乎不矛盾???
傅小平: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你特別強調一個“邊緣”作家游走于“人生邊界”的思考和探求。可以看出,你對小說家的責任這個話題有自己獨特的思考,可否談談。
于曉威:“邊緣”和“人生邊界”應該是任何一個嚴肅的作家所理應操持的哲學場券,它代表厚重的自由和獨特的充實。有些人在我們看來他很渺小,站位邊緣,豈不知那往往是他的身影走在我們同時代人的視野中很遠了的緣故。作家永遠要引導讀者,而不是迎合,不論他采用什么方式。小說家在今天理應肩負著比之歐洲幾百年前更艱巨的啟蒙任務,道理可能不言自明。反之,文學也很難自我救贖,這使我一直不敢稍忘作為現實主義偉大作家的托爾斯泰當年說過的一句話:“文學衰落有兩個原因,其中一個是讀輕松的作品成了習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