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壽
近年來,評論家和作家都喜歡說一個詞“地氣”。這顯然是個既通俗又形象還具有傳統(tǒng)意味的詞。在很多場合,我都會聽到某某批評家評論某個作家的作品“接地氣”,說明其作品貼近大地、人性飽滿,并深深地打動了人心。在南方一年,我總是會聽到學者評價西北的作家“接地氣”,并給予這種“接地氣”的文學很高的期待。不錯,賈平凹、楊顯惠的小說,劉亮程、李娟的散文都有很強的“地氣”,那種氣息撲面而來,猶如置身其中。我稱其為原生態(tài)書寫。
另一種現(xiàn)象是“接天氣”。這只是一個形象的、不得已才借用的說法,與“地氣”相呼應?!疤臁痹谥袊幕杏行味系奈幕瘍?nèi)涵,有準宗教的意味。所謂天理、天道既是哲學,又是宗教。中國的哲學中還有“氣”的概念,既是天地創(chuàng)生的存在體,又是人生哲學的總結。故“天氣”代表一種向上的信仰。對“天氣”的挖掘也是近年來中國作家的努力所在。比如,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對中國北方少數(shù)民族中流傳的薩滿教的回憶,還比如阿來的《空山》系列中對佛教、原始巫術的還原,雪漠的《西夏咒》和后來一些作品中對佛教的重述,李學輝的《末代緊皮手》中對土地神的崇拜,等等。這些作品誕生于整個當代中國文化對道德的重新認識,對生態(tài)、大地和信仰的反思,當然也來自對古老中國文明的重述,是有其原因的。
那么,從這個意義上來簡單地回溯很長一段時期的文學,就會發(fā)現(xiàn),對“人學”的過分提倡從而導致文學脫離地氣與天氣,使文學簡單地變成人自身在社會中生活的一種書寫,甚至可以說變成對人欲望、身體、感官、交際、愛與恨的一種區(qū)間性的、橫截面的描述、虛構。人與天地間的那種宏大的、神秘的、壯闊的交往喪失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天道”不存,人欲橫行。從前面述及的那些作品來看,能“接地氣”的作品,一般都可以“接天氣”。仿佛應了中國古老哲學的道理,天地本身就是呼應的,陰陽應當互補。
那么,我們就有必要使文學重返大道,使人回歸天地間。但如何既“接天地”,又“接地氣”呢?
《禮記·月令》講孟春三月:“天氣下降,地氣上騰”。這是講的自然現(xiàn)象。在古人那里,大地是有靈的,有神奇存在。老子《道德經(jīng)》中說萬物皆由“地母”所生,人自然也如此。人生活于大地之上,對大地上的萬物都要愛護,要遵守大地的秩序。人死后要歸于大地,還要接地氣。中國古人從此出發(fā),認為大地是一個大生命,地氣便是大地的呼吸。整個大地和天氣所營造的氛圍是人類生活的宗教。人是這大生命中的一個細胞,所以人的一切活動都應該與大地的行動相一致,否則就是妄動,就會遭遇不測。比如,二十四節(jié)氣是以大地的秩序來劃分的,什么時候下雨,什么時候下雪基本上是有道可循的?!扒迕鲿r節(jié)雨紛紛”,幾乎沒有哪一個清明節(jié)不是如此。春節(jié)那天并非立春,但農(nóng)歷中的立春之日始,春風就真的開始吹了,大地奇異地溫暖了?,F(xiàn)在我們崇洋媚外,保持全球化一致,非要用西洋歷。對大地的感覺都消失了。
西方的邏輯理論也覆蓋了我們傳統(tǒng)中從詩意大地上感知的詩藝、詩觀。今天,我們還有自己本土意義上的中國藝術觀嗎?比如,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觀還存在嗎?還被作家和評論家真誠地遵守和運用嗎?我們還有自己的理論嗎?誠然,文化需要沖擊、調(diào)整才會有新的生命,但是,將本性藏起、借尸還魂會有怎樣健全的生命呢?一百年來的中國文學就是在這樣一種學徒情景中蹣跚前行,到現(xiàn)在我們也仍然對傳統(tǒng)心存芥蒂。就像公歷取代農(nóng)歷,我們再也找不到大地的脈搏,聞不到大地的氣息。在小說和詩歌中,我們也仍然被一種西方式的感覺取代。那種在骨血中世代相傳的秘藝也許還在沉睡,或者已艱難地附和別的技藝。因此,“地氣”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讓我們回視傳統(tǒng),重新觸及到我們自己的偉大。
“地氣”還使我們聯(lián)想到中國傳統(tǒng)中對大地母親的崇拜。這是東方哲學、藝術與宗教中特具魅力的地方。在西方的神話中,原來有大地之神蓋亞,她是眾神之母,但很快就被其他眾神取代,她的意義就此暗淡。最后是天神宙斯主宰天地。在西方主要宗教基督教中,天父一開始就統(tǒng)治了一切。大地在西方文化中稍縱即逝,但在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中不一樣。中國一直是一個在大地上建立精神與物質(zhì)大廈的農(nóng)耕文化區(qū)域。我們信奉的老莊哲學來自大地,我們遵循的儒家倫理更是出自大地?!兑捉?jīng)》就是大地的哲學。神秘的風水術、五行學說哪一個不是出自于大地的啟示?大地之母女媧始終是最為活躍的主神。
我無意非要將西方文化的理論全盤否定,而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概念全部復活。我的意思很簡單,中國文學乃至文化有自己的根系,雖然可以用西方的理論移花接木,但還是要清楚自己扎根的土壤是什么。嫁接、基因突變都是生命延續(xù)與發(fā)展過程中重要的手段,但仍然有些不變的基因。當然,整體環(huán)境若發(fā)生改變,比如我們的大地已然不在,全部變成海島或城市,也許我們需要另一種文化,但至少現(xiàn)在,我們還普遍地能感受到大地的存在——雖然我們只是偶爾到郊外去看看大地,但是,四季的變化、氣候的循環(huán)、風水的轉換都仍然是大地在起作用。這內(nèi)在的不變決定了我們?nèi)匀簧钤诖蟮刂稀?/p>
因此,“地氣”的內(nèi)涵是與我們這片土地息息相關的風土人情,是與我們傳統(tǒng)的文化之根經(jīng)脈相通的哲學倫理。由此而引伸為普遍地與我們的生存經(jīng)驗相呼應的那種氣息、語言、情景。
而“地氣”與“天氣”是呼應的,甚至可以說一氣相通。接了地氣,自然也容易接天氣。因為中國人的宇宙觀是“天人合一”,“天”往往是統(tǒng)攝“地”的。從自然現(xiàn)象來說,天氣往往指的就是整個大地和天空的氣象。天與地孰能分離?但是,我這里要講的“天氣”是一種形而上的存在。在儒家那里,孔子以一貫之的“道”便是,孟子稱其為“天道”,董仲舒進一步發(fā)揮,“天人感應”中的天不僅是天道,而且與宗教中的神對應。董仲舒還結合道家、陰陽家等百家學說將天地進行倫理上的界定,使天地人三才之間有“五常”、“五倫”等倫理道德。到了程朱理學那里,“天理”有了禁欲的理念,與“人道”開始相背。而在道家那里,道始終是一種天地混同的宇宙觀。道教將此發(fā)揮成宗教。但是,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抑或佛道兩教,在觀察人道的同時,天地自然的宇宙觀始終是大背景、大秩序。因此,在古人那里,人往往是行走在天地之間,與道同行。
“天氣”指一種信仰,抑或指一種形而上的宇宙觀。就中國古代文學而言,莊子、李白之于道家,司馬遷、屈原之于儒家,蘇軾、吳承恩之于佛教,曹雪芹之于佛道,羅貫中之于儒道,因此其文學才上接“天道”,下通“地氣”。西方文學也一樣,對基督教和古希臘諸神的解讀、反叛以及認同,幾乎是西方哲學與文學共同的秩序。即使是文藝復興對人道、人學的提倡,也仍然在一種對古往精神的對話中進行。但到了現(xiàn)代主義之后,隨著對上帝精神的徹底擲棄,西方文學徹底進入“人學”的范疇。人的一切慢慢地被放大,被重新解讀。對于這樣一場文學、哲學乃至整個文化的革命,應該說在認識人自身和認識整個生命世界方面,是有重大收獲的,然而,人類也不可避免地進入一片荒原。人類不再可能仰視諸神,遵循天道,也不再熱愛和保護大地母親,只是一味地熱愛自身?!拔覟槭裁慈绱寺斆??”瞧,尼采的自白已經(jīng)道出了人類的自戀和淺薄。對人類自身身體、欲望、感官、群體、愛情的描寫成為文學的中心,人類的正義之聲雖然也不斷得以張揚,但因為缺乏永恒世界的承諾而變得蒼白無力。
中國的文學從大的境遇上來講不也如此嗎?
無須贅言,因為我們放棄了一種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大傳統(tǒng),因為我們無法觸及無處不在的“大道”,因為我們太過于相信我們的感官世界,所以我們陷入難以自拔的困境。所幸的是,終于有人從這“鐵屋子”里出來,開掘深挖尚存的傳統(tǒng),所以接了地氣。也終于有人不能忍受這無道的人間煉獄,開始呼喚信仰。天地終于開了,大道也似乎隱現(xiàn)。
自古以來,作家和學者用了很長時間來討論如何寫好文章,總結起來,似乎也就是一些簡單的道理,但做起來很難。用中國古人的話說,是修煉不夠。修煉的是什么?中國哲學里有一個概念非常重要,這就是“氣”。古人認為,世界未產(chǎn)生之前,有道,有氣,然后清氣升為天,濁氣結為地。不僅僅如此,“氣”還是生命本身。女媧摶泥造人時,總要在那些泥人上吹一口氣,人才活了。若是沒有那口氣,生命就不存在。猶太教和基督教的上帝造人時,也吹了一口氣。古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在造人的時候也吹了一口氣。這個創(chuàng)世神化是一致的。關于“氣”說,后來成為中國的哲學。理氣就成了中國人的智慧。
理氣,得有道。不悟道,則氣不通。因此,借用中國古人的學說,“接地氣”便是悟道,得道。這就有了很深的哲學意味。在中國哲學(或曰智慧)中,對道的理解可分為兩部分,一是天道,代表整個自然、宇宙之道,代表生命之道;二是人道,包括人性論、道德論、倫理等。在軸心時期,世界其它各地產(chǎn)生了宗教(希臘文化中神學因素占有很大比重),只有中國的儒道兩家是靠人的智慧來悟道。道家代表了對宇宙自然的大道學說,而儒家則重視俗世社會的人倫道德,從而與其它各家混同產(chǎn)生了天道、人道合一的中國倫理學說。雖然此后有道教、佛教的影響,而使天道有情,使中國文化變成有情文化,但是,中國知識分子對宇宙、命運的認識從來都持一種悟道的態(tài)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想強調(diào),所謂“接地氣”與古人理氣悟道相同,一是要對宇宙、自然之道有深刻的體悟,并將這種世界觀、哲學觀傳達于字里行間;二是對人性、道德和社會有深刻的洞見,能夠真實、深刻、飽滿地表現(xiàn)人性,并能富于理想地對社會有批判、有預見。因此,“接地氣”是難的。
在近十年的散文中,我讀過很多散文,唯獨劉亮程的散文《一個人的村莊》①給我永久難滅的印象。當我第一次閱讀時,就被拽進那孤獨、空曠但卻充滿天籟與情趣的野地。劉亮程的散文是那種優(yōu)雅的俗、不落淚的難、不孤的獨,是風干了的笑話,是隔夜的雨聲,是滄桑的歡顏,是永久風景里的一次驚訝的旅行,但其實是自己久被禁閉的內(nèi)心曠野上突然打開的昨日世界。劉亮程發(fā)現(xiàn)了這個經(jīng)驗世界,擦亮了一面生活的鏡子。那種感覺像西部曠野里綿綿不斷的風,經(jīng)歷久了你都想不起有它。這就是天然地“接地氣”。在劉亮程的散文里,你看不到中國古典傳統(tǒng)的詞匯、概念,但你能處處感受到一種莊子散文般的悟道妙境。這里的悟道,就是對村莊和田野里事與物的細微觀察、體悟。在很多短文中,你能讀到連綿不斷的妙語。如在《風把人刮歪》這篇文章的末尾,作者寫道: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這對將自然與人同化的感覺難道不是我們久違了的古典傳統(tǒng)?再比如,在《最大的事情》里,作者在結尾仍然寫道: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某日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在這里,作者不動聲色地“動怒”了,對工業(yè)文明(甚至包括整個人類文明)都產(chǎn)生了難以言說的否棄。這使我們又一次想起莊子。在我看來,劉亮程的這次“接地氣”似乎有些神授之意,但從其文章中又能看出,這些全然都是孤獨品味大地而得來的。在劉亮程的這部散文中,鄉(xiāng)村永恒般的孤獨與人永恒的孤獨以及大地永恒的沉默是一致的。在這部散文中,能夠看到作者孤獨悟道的難耐、痛苦,但最后是幽默,是“含淚的微笑”。這也許就是智慧。我不敢說劉亮程擁有多大的智慧、多高的道德修養(yǎng),但顯然這部散文集讓我們看到一個當代人在體味自然、人性之大之深。
賈平凹的《秦腔》很多人都看不下去,因為缺乏流行的情節(jié)、命運、故事與單一的人物。完全都是生活細節(jié)的描述。仿佛作者要徹底地離開,只留下人物自己去按照自身的軌跡生活,相互發(fā)生關系。這當然是寫作的大境界。我沒有在這部小說發(fā)表之初去讀,也沒有在人們大加責伐和批評家大加贊揚聲中去讀。我在其冷落聲后隨意讀到了。沒有任何期待,只是想讀。我的感受恰恰與前幾年的聲音不同。我讀到了快感。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說真的,在這部小說中,我讀到了陌生。這是好小說家能夠帶給讀者最好的東西,也是好小說家不斷超越自身的地方。
那些陌生其實是記憶的復蘇。就像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激活了中國無數(shù)讀者的童年記憶一樣,賈平凹的《秦腔》②一樣激活了我的童年記憶。那些民俗、那些鄉(xiāng)情、那些風物,特別是那些民間宗教信仰,那在小說敘述中鋪墊著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與信仰,擦亮了我記憶的黑暗。那黑暗更黑,更亮。這就是我所說的陌生,也是我得到閱讀快感的最大享受之處。與劉亮程不同,賈平凹從地底下挖出了久已失傳的民間信仰。那些神鬼之事,那些報應之說,那些行將消失的倫理道德。在小說中,賈平凹不是在悟道,而更像是在傳道。對道的發(fā)現(xiàn)與體悟是在之前就已經(jīng)完成了的,小說最多只是道的發(fā)現(xiàn)與體悟的過程之一,只是一份證詞。
與前兩位作家更不同的是楊顯惠。他的《甘南故事》③大概還未被很多人讀到,這部跨文體的作品也很難與其成名作《夾邊溝紀事》那樣廣受人重視?!陡誓瞎适隆肥菍懸粋€敏感的話題,即甘南藏族人的整個文明在現(xiàn)代化、城市化、信息化進程中逐漸消亡的故事。與劉亮程的散文一樣,年近七旬的楊顯惠在文字間從未流過一滴淚,其節(jié)制近似殘酷,但他不動聲色講述了一個個驚心動魄但又再平常不過的藏族人的故事。草原是那樣沉默,沉默得連其自身命運的改變都無動于衷。在那樣恒久的草原上,卻發(fā)生著讓人傷感的、難以挽回的改變。這是多么痛苦的事。在整個的古典文學中,我們看到的永遠是對未來和新事物的衷心贊美和向往,而在近十年來(西方則長達一個多世紀),我們在文學中表達的是對未來的無限擔憂,對文明的責難和對過去古典世紀的無限緬懷。
讀楊顯惠的小說,無論是《夾邊溝紀事》,還是《定西孤兒院紀事》,甚至面世不久的《甘南故事》,你都會感到陌生?!秺A邊溝紀事》是接了時代大潮中一股暗流的冤氣和怒氣,因而立刻擊起一股正氣。這也是“接地氣”的引申。《定西孤兒院紀事》是作者在挖掘地下的黑暗,自然染上了“地氣”。而《甘南故事》完全是作者主動地去“接地氣”。這是一個沒有徹底的佛教信仰的漢族作家懷著巨大的同情心和寬容心,在異地之域對異質(zhì)文明進行認同的冒險。他既沒有劉亮程的那種長達半生的體驗,也沒有賈平凹那種對民間原生態(tài)經(jīng)驗近乎忠誠的認同,他對甘南草原來說是一個陌生者,對于藏族文化與信仰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外人。但他取得了本地作家“羨慕嫉妒恨”的收獲,也達到了難有的文學高度。他小說中那種撲面而來的青草氣息以及草原上恒久的孤獨與寂寞,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那些風云交際的沖突與變化,都使人產(chǎn)生一種陌生的美、惋惜、傷悼,和更深的思索。小說那種不加修飾的敘述,我稱之為原生態(tài)的書寫,是另一種“接地氣”。
這本并不算厚的小說集,十幾個故事,在當今有些作家只是幾天幾夜間的文字操作,而對于楊顯惠來說,簡直像李白所寫的蜀道之艱。2007年的時候,當我第一次開車去迭部“發(fā)現(xiàn)”扎尕那的時候,我被那里的孤絕之境震驚?;貋砼c楊顯惠先生說起。正好他也開始關注甘南和扎尕那。后來,我介紹朋友給他。我便從此對他“體驗生活”的情景了如指掌。從2006年起,也許更早,直到現(xiàn)在,他每年都會在甘南考察,每次長達三個月。他常常與牧民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他騎著人家的馬在扎尕那巍峨的山梁上行進。他不斷地詢問藏民們的語言。他的書并不賺錢。他將有限的工資都用在這些考察中。在蘭州,他卻總是沉默地坐在角落,很少說話。數(shù)年之后,他才寫了這些故事。老實說,這些故事相比夾邊溝的那些故事要溫和得多,也許他還沒有寫出真正讓人震驚的人物和故事出來,但是,即使如此,也讓人充滿敬畏感和陌生感。因此,楊顯惠的“接地氣”來自他長時間地深入草原,也來自于他甘于寂寞地在“地下”行走。
當然,“接地氣”還會有很多方式,能達到很多效果,可能還能達到更偉大的境地,我只是舉這三個例子來引出這個概念,也可以叫方式。倘若稍稍成熟的作家都能從時代與生活的表面出發(fā),到“黑暗”的地下去發(fā)掘,必然會有佳作誕生。
天地相交,萬物始作。沒有天氣的作用(包括陽光、風云雷雪等),大地便無法受孕。陰陽之道,亦乃天地之道。陰為地,陽為天。只有地,沒有天,世界便會陷入黑暗。因此,除了“接地氣”,還需要吸納“天氣”。《周易》卦辭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古人認為,天地各有所持,各行其道?!渡袝贰墩撜Z》和《孟子》中,“天道”出現(xiàn),孟子尤其將其發(fā)揮。董仲舒再借百家之智,將天擬人化、宗教化,用“天人感應”學說使天道成為人道的基礎和宗旨,所謂“天為地綱”是也。韓愈也以“天道酬勤”來勉勵學者,也將其人格化。自此,天道深入中國文人的內(nèi)心,由永恒之天道支撐下的人倫道德也漸漸成為中國人的行為準則。
新時期以來文學人們評價最高者,有《白鹿原》,有《秦腔》,有《心靈史》,有《額爾古納河右岸》,亦有史鐵生之散文、小說和張煒的小說等。統(tǒng)觀此類文學,都有其所依之道,或者說接上了“天氣”。《白鹿原》誕生于1990年代初,乃中國文學對傳統(tǒng)儒家文化反觀的發(fā)韌之作,確有文以載道之傳統(tǒng)。小說中通過白鹿兩大家的各個方面的對比,最后以白嘉軒勝出而結束。白嘉軒之勝為何?乃所執(zhí)儒家禮儀之道。白嘉軒作為一個農(nóng)民,雖然也有其狡黠、狹隘、自私、殘酷的一面,但其另一面更讓人感嘆,即執(zhí)守禮儀之道、尊崇圣賢、主張正義、敢于擔當、恪守倫理等。相反,鹿子霖則不然,他靈活而不守原則,風流且喪失倫理常綱,與白嘉軒構成正反之照。在五四之后基本上對儒家文化持反叛之態(tài)和中國人信仰迷茫之時,《白鹿原》無疑是黑暗中的一面鏡子,將歷史之光反射進當代。這便是接了“天氣”。《白鹿原》中老夫子的形象更進一步說明陳忠實對儒家之道的肯定。
賈平凹從一開始就有些鬼氣,有評論家說他有道家風骨。我倒以為,賈平凹《秦腔》之前的小說確有些道家的氣場,如人們經(jīng)常評價的散文《丑石》極有莊子散文的魂魄,但是,其基本的創(chuàng)作原則還是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稄U都》是其代表。在這些小說中,賈平凹時而有批判,能看出作家的立場,但又常常迷茫,顯示出作家在終極價值面前的無助。到了《秦腔》和《古爐》時,賈平凹有了明顯的變化。他自己稱其為“無名”狀態(tài),但其實,他的這兩部小說中通篇都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與批判。很顯然,他的小說中彌漫著一種地方宗教的氣息。這透視出他對傳統(tǒng)宗教的初步肯定。這使他的小說頓然間通了天地,剎那間有了靈氣,并有了極強的人間煙火味。也因為這個原因,賈平凹似乎得了靈感,專寫那種原生態(tài)的民間生活細節(jié),而且一氣寫了《秦腔》和《古爐》兩部巨篇。
對于張承志《心靈史》,評論界多有分歧,而分歧也恰恰在于其宗教信仰方面。評論家多沒有宗教信仰,更不會有“血脖子教”那樣壯烈的宗教信仰,所以,對張承志的圍攻和否定乃至猶移不定便再正常不過了。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心靈史》掀起的那樣一場旋風在今天的文壇依然尚未塵埃落定?!缎撵`史》與張承志此前的作品構成巨大的對比,拉開了一條難以想象的鴻溝。而這正是這部作品的意義所在。為什么張承志會有如此巨大的蛻變?宗教與文學是對立的嗎?更進一步質(zhì)問:宗教與人是對立的嗎?二十年來,中國作家在不斷地思考這些問題,其內(nèi)心的坐標也悄悄地發(fā)生位移。尤其是在探討和建構中國人道德價值觀的這些年里,宗教已經(jīng)成為參考之一,并且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整個世界傳統(tǒng)文化接氣。
大概也因為這樣的緣故,當然還有人們對生態(tài)文明的反思,很多作家開始對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化有了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以及社會學家一般的興趣。阿來在《空山》系列中對生態(tài)破壞的怒吼和對藏民族佛教以及原始宗教的青睞使文壇矚目。但是,評論界對后者仍然莫衷一是,諱莫如深。如果仔細察看人們的評論,就會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評論者還是喜歡《塵埃落定》中那種荒誕的氛圍、那種對宗教持有謹慎態(tài)度甚至悲劇性的描寫。楊顯惠在《甘南故事》中也衷情于甘南藏族原生態(tài)文化的喪失,其悲情字里行間。但在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中,讀者則能看到原始宗教所散發(fā)出的那種明麗的陽光、動人的氣息,那種天人合一、山川有情的世界。在這部作品里,天氣與地氣渾然一體。盡管在遲子建的其它作品里,我們能看到她對生態(tài)的母親般的關愛,但是,《額爾古納河右岸》還是顯得突兀。在遲子建整個的創(chuàng)作中,它像一座曬滿陽光、長滿青草的山坡,那樣溫暖,那樣親近,但又遙不可及,烏托邦一樣虛幻。事實上,遲子建的這樣一次攀登與張承志《心靈史》的凌空有相似之處,但遲子建被人們平靜地接受了,默領了。這是值得深思的。
相比前幾位作家來講,史鐵生的思索似乎更加接近當下知識分子的思想氣場。在《遙遠的清平灣》時,他與眾多作家一樣是一位知青作家,像一泓明麗的清泉,顯示出其青春的理想與整個國家理想一致。到了《命若琴弦》時,他則陷入對“天命”這一終極價值的彷徨、懷疑。此時,他是一位深刻的唯物主義者。到了《我與地壇》時,他的思想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轉向道家哲學。然而,他終究覺得不甘心,《務虛筆記》里透出他的冒險。他試圖想把生命的虛無感拭去,于是,他似乎轉向基督教求救。試想想,這難道不是很多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途嗎?這種對“天命”的虛無探索就是試圖要“接天氣”,打通生死兩界,魂接天地宇宙。因為如此執(zhí)著的思索,史鐵生的文學才有了形而上的意蘊,有了很多作家無法比擬的哲學氣質(zhì)。
然而,另一條道路似乎更接近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氣質(zhì),那就是張煒的探索。在《你在高原》里,一個不僅面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求索而且面向整個世界文化學習的知識分子形象赫然站立。他雖然飽受命運的劫難,然而,他依然持有一種強大的恒久的精神立場,那就是尋找中國人的精神家園。縱觀張煒的創(chuàng)作,似乎始終保持著一顆恒定的、強大的、守護正義之門的、為中國命運憂患的心靈。他更加接近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的形象和精神特質(zhì)。張煒所在山東乃魯文化與齊文化共生之所,魯文化的敦厚執(zhí)著和齊文化的開放改革在張煒身上似乎有機地融于一體。自1990年代以來,不管張煒在寫法上怎樣改革和探索,但在價值層面始終捍衛(wèi)正面道德價值立場,同時也始終在尋找中國人的終極精神家園。他所有的文學都有一種強烈的精神氣質(zhì),充斥著一股浩蕩之氣。他的文學典型地是一種“接天氣”的文學。
現(xiàn)在,回頭來談如何“接天氣”便一目了然了。那就是對人類終極價值的不懈探索,對人類傳統(tǒng)文化中哲學的、宗教的和有價值的營養(yǎng)的認同、吸納和再造。接氣的方式有很多種,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道”,但是,有一條是共同的,那就是超越教條的、狹隘的、欲望的“人學”,使人重回天地間,與道同行。如此,文學才能走向偉大。
注釋:
①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新疆人民出版社,2OOO年。
②賈平凹:《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
③楊顯惠:《甘南故事》,花城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