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輝[內蒙古廣播電視大學, 呼和浩特 010011]
⊙王 潔[呼和浩特第二中學, 呼和浩特 010020]
王瑤先生曾說:“我們念魏晉人的詩,感到最普遍、最深刻、最激動人心的,便是那詩中充滿了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與感情。”這一精辟論斷確實指出了魏晉詩歌的某種精神實質。從漢末的《古詩十九首》:“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等詩句開始,詩人們自覺地對生命發(fā)出感慨,對生命表現(xiàn)出強烈的執(zhí)著和留念。建安文人也在詩中多次強調了這一主題,孔融《雜詩》:“人生有何常,但患年當暮。”曹植《贈白馬王彪》也說:“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 ,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 令心悲?!睂ι虝汉痛嗳醯母锌?,達到了很深的程度。正始文人的杰出代表阮籍,更加深了這一主題。阮籍不只憂人生之短,更憂人生之艱。其五言《詠懷詩》①語言上雖艱澀隱晦,“百代之下,難以情測”,“反覆零亂,興寄無端”,但他那浩茫痛切的生命感喟是顯而易見的,甚至更為深刻。
《晉書·阮籍傳》云:“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比罴倌陼r期,正值曹魏盛世。阮籍受建安風氣影響,有著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和儒家報效國家的積極入世思想。史書上說的“籍本有濟世志”在他的《詠懷詩》(三十九)中得到佐證。
其時,曹魏集團日見腐朽沒落,正始九年(公元248年),阮籍三十九歲,司馬懿集團發(fā)動高平陵兵變,掌握了政權。司馬氏的執(zhí)政,是阮籍人生的一大轉折。做為一位正直的、有高尚人格的知識分子,阮籍面對司馬氏陰謀篡權的一步步攻勢,無比憤怒、痛心。而且,阮籍之父阮 ,乃建安七子之一,是曹氏多年的門生故吏,這種特殊身份,使他必然在情感上傾向于曹魏集團。司馬氏集團對反對自己的士人實行屠殺政策,何晏、夏侯玄、毋丘儉、諸葛誕等名士,一個個倒在了司馬氏的屠刀之下。另一方面,他們又崇奉虛偽的禮教,借儒家的傳世之寶——名教來從精神上和曹魏集團抗衡。篡權的司馬氏集團并非真正信仰儒家的信義思想,只不過以名教為武器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已。
阮籍在這樣一個政治環(huán)境和生存境況之下,處境十分艱難,始終過著一種“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其痛苦、矛盾的心情在《詠懷詩》中表現(xiàn)了出來。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詠懷詩·其三十三》)
生命辰安在?憂戚涕沾襟。(《詠懷詩·其四十七》)
類似這樣的感嘆很多。阮籍篤好老莊,《莊子·逍遙游》中的藐姑射之山神人形象也是阮籍理想的人格形態(tài)。阮籍《詠懷詩》(二十三)中云:“東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陽。六龍服其氣,云蓋覆天綱。仙者四五人,逍遙宴蘭房。寢息一純和,呼 成雨露。沐浴丹淵中,耀日月光。豈安通靈臺,游漾去高翔?!北憩F(xiàn)詩人對這種理想人生的企羨和追求。阮籍身處那樣一個紛亂、憂傷的時代,內心雖極度痛苦,行為放達,遺落世事,但精神上對理想人生始終沒有停止過追求。
他向往一種理想中的生命形態(tài)——美好、自由、安全。在黑暗污濁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渴望美好、純凈的人生境界,這從他詩中多次出現(xiàn)“嘉樹”意象群可以看出。在身不由己、朝不保夕的惡劣生存境遇中,他企盼著一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存狀態(tài),這從他的“飛鳥”意象群可以看出。
“嘉樹”和“荊杞”意象折射出內心中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在阮籍筆下,“嘉樹”與“荊杞”,“繁華”與“憔悴”,生機與衰敗總是相伴相生,有時竟出現(xiàn)在同一首詩中。美好的事物,常是他筆下贊頌的對象,寄托了他人生的理想,他的詩中多次出現(xiàn)“嘉樹”“皋蘭”“鄧林”“芳樹”“芳草”“桃李”“萱草”“幽蘭”“朱草”“修竹”“華草”等美好的植物意象。它們是那么美好,使人聯(lián)想起《離騷》中一系列美好的香草美人形象。
但這些美麗的生命又是何等脆弱,何等飄渺,它們的美好又是那么短暫,轉瞬即逝,只留下衰敗的痕跡,只留下作者對生命飄零的一聲聲長嘆。詩人清楚地知道美好事物的飄渺與不可擁有,但他驚羨于不可求的美好生命,執(zhí)著地尋求著什么。他清楚那戕害生命的危險來自何方,但他無力抗拒,又不敢直說,只好隱約地表露自己對丑惡、衰敗的痛恨和厭惡,他通過具有多重意義的“象”來表現(xiàn)自己的憤懣和憂傷,自己的痛恨和無奈,形成了一種朦朧隱約又蕩氣回腸的詩意之美。
“嘉樹”意象群象征詩人在惡劣環(huán)境中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和對一切美好事物的渴求。與“嘉樹”相對,“荊杞”意象則象征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和丑惡的力量。使人感覺到司馬氏統(tǒng)治的陰影始終像磐石一樣沉重地壓在詩人心頭。
阮籍在濁世中沉醉酣飲,同時又是濁世中最清醒的知識分子。他明白自己的美好追求最終都會被現(xiàn)實摧折,他詩中多次出現(xiàn)的“玄云”“凝霜”“荊杞”“荊棘”“朔風”“寒風”等意象,象征著戕害生命的異己力量,是阻撓作者理想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力量。有詩證之: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霍,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己。(其三)
春日里桃樹枝葉婆娑,李樹生機勃勃,這兩個植物意象暗示了生命的繁華和美麗。“秋風”意象暗示摧殘生命的異己力量。最終在秋風的摧折下,生命的春色開始零落。繁華紛紛落盡,殿堂樓前遍地的荊杞是生命衰敗的印記?!耙簧聿蛔员?,何況戀妻子”,自身性命也無力自保,更不用管其他的個體了。接下來,“凝霜”意象使生命異己力量的殘酷到了極點,它掠奪了生命固有的富麗美好,只剩下零亂的野草在秋風中搖曳。不言而喻,詩中凝霜、秋風對桃李的摧殘,何嘗不是作者對司馬氏迫害士人,屠殺曹氏暴行的悲憤控訴。對于“荊杞”的理解,張銑注曰:“荊杞喻奸臣……奸臣是晉文王也。”這樣實證的理解也可以成立,但對于阮詩實在不必這樣理解,沈德潛說:“此其為阮公之詩也,必以時事求之,則鑿矣”。因此,阮詩之意不可以實事確指,他的詩旨遙深,但其中的意蘊、情緒,我們還是能感覺得到。
《詠懷詩》(其七)則表現(xiàn)了對美好生命逝去的憂慮和恐懼:
炎暑惟茲夏,三旬將欲移。芳樹垂綠葉,青云自逶迤。四時更代謝,日月遞差馳。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愿睹卒歡好,不見悲別離。
飛鳥意象在阮籍詩中可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以玄鶴、云間鳥、海鳥、高鳥、黃鵠為代表,象征作者理想中抱負遠大,大有作為,高飛遠禍的理想人格;第二類是以燕雀、學鳩等為代表,象征亂世中茍且偷生,全身保命的庸人人格;第三類是以孤鴻、翔鳥黃雀等為代表,象征阮籍在理想和現(xiàn)實對撞之后無所適從的心靈震顫,是他孤獨、寂寞,無所皈依的心路歷程的形象寫照。
這首詩中沒有出現(xiàn)摧殘生命的異己力量,但是時光更替,日月飛馳,詩人心中對生命的憂慮和恐懼,似乎更為強烈。“愿睹卒歡好,不見悲別離”,他是在希冀,還是祈求?芳樹綠葉,青云逶迤,多么美好的景物,但美好之中潛藏著深深的危機,美好很快就要過去。沒有出場的生命異己力量顯得更加令人恐懼、擔憂。
理想和現(xiàn)實的激烈沖突,是阮籍人生悲劇的一個重要根源,他處于人生困境之中不可超越,內心在極其痛苦之中苦苦追求。
黃鵠、燕雀、孤鴻等飛鳥意象顯示出對自由的選擇。在極端的苦悶和憂懼之中,阮籍從未停止過對自由境界的追求。他為了解脫自己心靈的重軛,常常從幻化中去驚羨那些逃脫羅網(wǎng)而自由自在的飛鳥。飛鳥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苦悶的象征,在阮籍八十二首《詠懷詩》中,飛鳥意象共出現(xiàn)三十九次之多,飛鳥意象,不僅僅是自然存在之物,更象征社會現(xiàn)實狀況,揭示了詩人豐富的情感和隱秘的內心世界。
對理想人格,阮籍一直都在不倦地追求。這在他的詩中得到印證:
“云間有玄鶴,抗志揚哀聲。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二十二)愿為云間鳥,千里一哀鳴?!保ǘ模?/p>
“鴻鵠相隨飛,飛飛過荒裔。雙翮臨長風,須臾萬里逝。(四十三)?!?/p>
“高鳥翔山岡(四十七)?!?/p>
這些戾天而飛,渾頸豐羽的自由飛鳥,正是阮籍心慕的理想人格和生命形態(tài)。然而無情的現(xiàn)實摧折了他的理想,他自比為身不逢時,處非其位的奇鳥鳳凰。
林中有奇鳥,自言是鳳凰。清朝飲醴泉,日夕棲山崗。
高鳴 九州,延頸望八荒。適逢商風起,羽奚自摧藏。
一去昆侖西,何時復迥翔。但恨處非位,愴恨使心傷。(七十九)
阮籍乃一時才俊,如鳳鳥一般俊逸不凡,超群出眾,但身不逢時,處非其位,理想人格不能實現(xiàn),滿心愴恨無以言表。
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不敢效法理想中的黃鵠,超絕四海?!对亼选罚ㄆ浒耍┰唬骸?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周周尚銜羽……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睂S鵠中路難歸的悲劇結局,詩人充滿憂慮。
然而,現(xiàn)實中庸碌的茍且生活又非他所愿意。其詩云:
“鳴鳩棲庭樹,焦明游浮云?!保ㄋ氖耍?/p>
“高鳥翔山岡,燕雀棲下林。”(四十七)
“荊棘被原野,群鳥飛翩翩?!保ǘ?/p>
平庸之鳥,縱使無性命之憂,也非作者理想寄托。
最終,詩人的處境使他不可能成為自由翱翔的黃鵠,他的耿介個性和高貴品格又使他不屑與棲息下林的燕雀們?yōu)槲?。因而,他的靈魂始終孤獨、寂寞,無所著落?!对亼言姟罚ㄆ湟唬┰唬?/p>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如此孤寒的月光,如此凄清的夜風,孤鴻在曠野之中哀鳴,翔鳥在寒冷的夜風之中悲鳴?!肮馒櫋焙汀跋桫B”正是作者孤獨、憂懼、凄涼心境的外化。另外“鳴雁飛南征,發(fā)哀音”(九),“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十七),這些詩句中的飛鳥意象,都是詩人命運的自況,表現(xiàn)了他因無所適從而來的孤獨和凄冷哀傷。他在現(xiàn)實的壓迫下,最終選擇了靈魂孤獨的人生之路。
阮籍對理想的追求,雖沒有屈原“上天入地,九死未悔”的強烈與執(zhí)著,但他身處那樣一個朝不保夕的可怕環(huán)境,又正值個體生命、個人價值發(fā)現(xiàn)的魏晉時期,其獨特的時代意義和思想價值是不言而喻的。雖然,阮籍的美好追求在沉重的現(xiàn)實中被摧折,但通過他發(fā)自肺腑的詠唱,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他那高貴而不屈的靈魂。
①文中所引阮籍《詠懷詩》均出自黃節(jié)《阮步兵詠懷詩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2版。下文不一一詳注。
[1]王瑤.中古文學史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二十三詠懷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清)沈德潛.古詩源·卷六[M].北京:中華書局,1963.
[4]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系[A].魯迅學術論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