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娟[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387]
作 者:劉金娟,文學碩士,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同性戀現象源遠流長。但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國度,他們曾被認定為宗教意義上的罪人、法律上的犯人、醫(yī)學上的病人和行為規(guī)范上的變態(tài)。因為這些標簽,他們一直被主流社會邊緣為他者和異類。然而,《孤寂深淵》和《莫瑞斯》這兩部小說的出版,卻使同性戀這個群體進入了千千萬萬讀者的視野,成為被關注的對象。前者是英語文學史上的第一部女同性戀小說,后者雖然直到1971年才得以出版,但其作者在1914年就已完成寫作。可以說它是英語文學史上的第一部同性戀題材的小說。相同的題材使兩部小說存在很多相似之處。同性戀者都會經歷艱苦的身份認證過程。傳統(tǒng)異性戀制度的壓迫使他們對自己的情與性充滿困惑。但是兩部小說最大的貢獻是它們創(chuàng)造了兩個同性戀的代言人以及為同性戀者的生存權利和追求幸福的權利所進行的不懈抗爭?!豆录派顪Y》的作者拉德克利夫·霍爾和《莫瑞斯》的作者福斯特都是身體力行的同性戀者。他們的主人公斯蒂芬和莫瑞斯也都是同性戀者。兩部小說中所表現的同性戀者的苦悶、困惑、恐懼和奮爭成為20世紀初英國社會同性戀狀況的真實寫照,成為后人研究英國同性戀文學的必讀文本。
一、身份的困惑 20世紀初的歐洲,在捍衛(wèi)意識形態(tài)的各種機制里,都沒有同性戀的位置。學校、教會、婚姻、家庭所宣講的都是異性戀。同性戀是禁忌,是不可以言說的。所以,同性戀者在迎接各種體制的巨大挑戰(zhàn)之前首先面對的是自己是什么人的困惑。莫瑞斯十四歲的時候,杜希先生第一次和他公開討論性。雖然那時莫瑞斯已經有了性沖動,然而,杜希先生有關男女之間的性的神秘話題,卻“好像與他的人生風馬牛不相及”(福斯特:8)。杜希先生不僅沒有為他指點迷津,反而讓他更加困惑。“黑暗將少年籠罩住。久遠的然而并非是永恒的黑暗落下帷幕,等待著自身那充滿痛苦的黎明?!保ǜK固兀?0)
同樣的,斯蒂芬從出生就顯示出與其他女孩的不同。她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她的父母就期待著一個男孩的降生,而當斯蒂芬出生時,那個哭起來沒完的嬰兒卻是一個“屁股窄、肩膀寬”的女孩。七歲的時候她迷戀上女仆柯林斯。因為撞見柯林斯與一個男仆親熱,她傷心欲絕。她不喜歡女孩子玩的布娃娃,也不喜歡和她們玩過家家。相反,她卻忌妒男孩子天生就有的權利:穿靴子、剪短發(fā)、穿制服、爬樹、打板球和踢足球。十八歲時她有了一個意氣相投的朋友,馬丁。他們彼此喜歡。而當馬丁向她求愛時,她卻像是遭到了凌辱,充滿了恐懼和厭惡。她不明白她是什么人,為什么總是孤獨不滿。她去問愛自己的父親。而獲悉一切的父親卻沒有告訴她真相。他不想讓她知道她是“那種人”,一個性倒錯者。
斯蒂芬很自然地戀愛了。她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安吉拉。而這個時候,她開始痛恨自己的身體。這副軀體像枷鎖一般,套在她的精神上。她的一顆男人的靈魂不幸墜入了女人的軀殼。雖然她為愛燃燒,而她的軀體卻從未受過所愛之人的仰慕,這副軀體沒有繁衍能力,她是個殘廢。安吉拉后來的背叛和母親對自己的驅逐使她恍然大悟。在父親的書房,她讀到了有關同性戀的書籍,并認證了自己是被上帝立了記號的該隱。
如果說斯蒂芬對自己身份的認定是無師自通,那莫瑞斯就是經人啟蒙了。因為他可不像斯蒂芬那樣冰雪聰明。福斯特曾經譴責英國當時的公學制度阻滯了少年情感的發(fā)育。莫瑞斯就是當時教育的產物,“四肢發(fā)達,頭腦健全,但是心靈滯后”(Bailey)??巳R夫成了他的性啟蒙者。他很輕易地就讓莫瑞斯放棄了對基督教的信仰,而且還鼓勵他去讀柏拉圖的《會飲篇》。克萊夫讓莫瑞斯明白了那兩個曾讓他迷惑不解的少年時候的夢。他的心靈深處一直渴望的是同性朋友,而且只有同性朋友才是他的朋友。也只有找到這個朋友,他才能變得美好、勇敢和堅強。
然而同性戀者對于自己的身份并不是輕易就接受的。當克萊夫鼓起勇氣告訴莫瑞斯他愛他時,莫瑞斯的反應是震驚、憤慨、毛骨悚然。他說:“別胡說。德拉姆,你是英國人,我也是……你要知道,這是唯一絕對被禁忌的話題。它是列在大學要覽里的最嚴重的犯罪行為……這確實是一種可鄙的非分之想?!保ǜK固兀?8)雖然莫瑞斯此時已經放棄了對基督教的信仰,也就是說他不會認為同性愛是不道德的。但是,他知道這是不合法的?!坝鴮ν詰俚姆膳c其他各國相比一直是最為嚴厲的?!保ɡ钽y河:368)從1861年以后,因為量刑普遍放寬,對同性戀的處罰才從死刑改為監(jiān)禁。莫瑞斯直到感受到他即將失去克萊夫的痛苦時,才承認了自己的性傾向。
值得注意的是,英國的法律只懲罰男同性戀,卻認為女人的同性戀行為是無罪的(波伏娃:466)。所以斯蒂芬的痛苦更多的來自宗教的束縛與世俗的偏見。西方世界對于同性戀的恐懼主要源于基督教。圣經《創(chuàng)世記》18和19章里記載,耶和華聽說所多瑪和蛾摩拉兩城的人作惡甚重,便計劃毀了兩城。他的兩位使者在所多瑪遭到圍攻,城里的人要與他們任意而為(孌童)。這證實了神在天上所聽到的是真的,便導致了兩城的毀滅。圣經有關同性戀的記載還可見《利未記》(18:22):“不可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這本是可憎惡的?!薄独从洝罚?0:13):“人若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雖然圣經里所記都是針對男同性戀,但是女同性戀在神眼里,同樣是“逆性的”,“不能承受神的國”。斯蒂芬從小接受基督教義,如今發(fā)現自己是上帝眼中的罪人,她的感受就如同跌入了萬丈深淵。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錯,會受到上帝這樣的懲罰,像該隱一樣,被上帝在額頭上打了記號。她被當做“道德上的麻風病人”(霍爾:413),她對自己的“生存之謎”感到“羞愧惶恐”(霍爾:415),讓自己的母親感到“惡心”。然而她卻改變不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同性戀傾向。
二、身體的渴望 身份的認同絲毫沒有減輕他們的心理重荷。源自肉體的、對同性的性欲給他們造成了更大的挑戰(zhàn)。
世人對同性戀的不容忍,主要來自于對同性之間性行為的厭惡和恐懼。性,如同吃喝一樣,為人類本能。但是,即使是肩負著繁衍重任的異性之間的性,也沒有像吃飯一樣被公開品評。它是一個禁忌,一個只能做不能說的話題。而同性戀則是既不能做也不能說。連曾經挑起“血性”大旗的勞倫斯想起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性行為時,也覺得厭惡,“他們給我一種如此腐敗,幾乎是爛掉的感覺,以致我夢到了甲蟲”(徐曉杭:99)。盡管他對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友誼充滿愛慕和同情,如他在《論庫柏》一文里寫道:“兩個男人之間赤誠的關系超越性的深刻,超越財富,超越父子之情,超越婚姻,超越愛?!保ǔR牛?59)但他對同性戀的理解與實踐也只是停留在精神層面。這一點,與克萊夫頗為相似。
克萊夫不像莫瑞斯一樣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懵懵懂懂。他從通曉希臘文之后,就知道自己要尋找柏拉圖式的那種“充滿激情卻又有節(jié)制的愛”(福斯特:103)。他和莫瑞斯相戀三年,卻沒有過性行為。像蘇格拉底對待裴多一樣,克萊夫引導著莫瑞斯,使他認為,他們之間的這種精神之戀才是愛情的最高形式。雖然莫瑞斯一直有著對肉體的欲望,但他還是心甘情愿地順從克萊夫。但是,克萊夫并沒有被愛情激發(fā)出勇敢。雖然他能勇敢地和母親對抗,不領圣餐,不信基督,認同自己愛男性的傾向,但是,來自莫瑞斯的包括他自己的肉欲會使他一直持有的那“充滿激情又有節(jié)制的愛”成為一紙空談。他必須理智地選擇一個性是可以接受的理由。既然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性行為是不可饒恕的,那他只能轉向愛女人。因為性在“男人與女人之間則是可行的,因為自然與社會予以認可”(福斯特:181)。最終,克萊夫選擇了被世俗歡迎的異性婚姻,雖然激情不再,但是節(jié)制而優(yōu)雅。
其實,無論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都有性欲,自然會有性行為。只是同性戀的性行為方式與異性戀的不同。世人能夠普遍接受的性行為方式是以繁衍為目的的,因為這是最符合自然的。但是,按這條標準,即使是合法的、異性戀的、婚內的性行為也不都是以繁衍為目的的。那他們的性行為是否也應該被認定為不道德的、反自然的和荒淫的呢?之前本文所列出的圣經里有關同性戀的禁忌,也可以理解為那是上帝在懲罰淫亂而非彼此相愛的同性戀。“人有欲、情、精神三個層次:欲是外觀、肉體,要有純美的感覺;情是情感;精神是指靈、道、智?!保ɡ钽y河:160)同性戀者并非一群只對同性充滿肉欲的男男女女。他們照樣“愛得深沉”(霍爾:156),愛的勇敢,為了自己的愛人敢于“獻出自己的生命”(霍爾:157)。他們可能是不賴的實業(yè)家(莫瑞斯)或者出色的作家(斯蒂芬),而世界上像他們一樣的人有千千萬萬。因為愛而結合的同性戀就不應該是上帝眼中的罪。
面對自己的肉欲,莫瑞斯和斯蒂芬也都是經過了痛苦的掙扎。莫瑞斯“能夠在一場普通的戰(zhàn)斗中獲勝。然而大自然卻把他擺在與不同尋常的事物進行較量的位置上,唯有圣徒才能獨立征服它,他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福斯特:177)。于是,他主動尋求醫(yī)生的幫助。而巴里醫(yī)生說他一切正常,該找個姑娘結婚。催眠師瓊斯先生給他的診斷是先天性同性愛。李銀河把同性戀分為氣質性的同性戀者和境遇性的同性戀者。前者是指雖有異性戀機會卻仍傾向于同性戀的人;后者則指因為異性戀機會缺乏而以同性戀作為替代的人(李銀河:56)。斯蒂芬和莫瑞斯都屬于氣質性的同性戀者。他們都有與異性接觸的機會,但是均不能與異性產生愛情。瓊斯先生的治療對他無濟于事。他困在了自己身體的監(jiān)獄里。無論是他的工作、家庭、朋友、社會地位還有自己的意志都不能讓他的肉體停止對另一個男性身體的渴望。
其實性欲對相愛的同性戀人來說不是反自然的也不是荒淫的。斯蒂芬對瑪麗的愛就充滿了責任感。雖然她對瑪麗的肉體充滿渴望,但是想到世人對她這種人的看法,斯蒂芬選擇了用心去愛她。只有當瑪麗誤解了斯蒂芬提出分手時,她們才真正地結合在一起。
三、向世界挑戰(zhàn) 霍爾和福斯特通過斯蒂芬和莫瑞斯把同性戀群體帶進了讀者的視野。在他們的筆下,同性戀者獲得了表達自己的話語權。他們不再是被妖魔化的“娘娘腔”和“女男人”,而是一群擁有正常心靈的生動的人。作為人,他們擁有生存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在虛構的世界里,莫瑞斯選擇了與比自己地位低的阿列克結合。這使他成為英雄,一個挑戰(zhàn)宗教、反抗異性戀制度、超越階級、實現自我的“綠林”好漢。他的同性戀身份曾讓他迷惑并備受折磨,但他因此被喚醒,并最終獲得拯救。他的最大勝利是他實現了他者存在的價值,即人人都應得到平等公正的對待。他的愛情激發(fā)出的勇敢給無數像他一樣的同性戀者以希望。
而斯蒂芬的命運卻要差得多。雖然她聰明、高尚,想通過寫作為無數像她一樣的同性戀者戰(zhàn)斗,而她最終卻選擇了寂寞。她為不能給瑪麗帶來一種“正常的、受人尊重的生活”(波伏娃:480),不能與之結婚而感到悔恨。她將瑪麗送到了異性戀者馬丁的身邊,獨自忍受寂寞。在堅不可摧的異性戀制度下她敗下陣來。她可以給她心愛的人一切,但是她卻不能與她孕育兒女。她只有依賴上帝,向上帝爭取生存的權利,“我們一直沒有否認你,那么起來保衛(wèi)我們吧。承認我們,啊,上帝,在全世界面前,也把我們生存的權利給我們!”(霍爾:489)斯蒂芬用她個人的犧牲去換取所愛之人的幸福,看似偉大,然而她的犧牲卻為像她一樣的人關上了幸福之門。而莫瑞斯雖然不像斯蒂芬一樣自覺地加入這場戰(zhàn)斗,但他卻贏得了世界。他背信了上帝,卻回到了人類受造之初的上帝的樂園。斯蒂芬一心向善,求上帝的幫助,到頭來卻要生活在孤寂深淵。
兩部小數無疑是對異性戀傳統(tǒng)和價值取向的控訴和挑戰(zhàn)?;魻栐凇豆录派顪Y》中期待的是世人對同性戀的寬容與接受。而《莫瑞斯》折射出的則是福斯特對于異性戀和同性戀共存的探索。從小說的結局看,對于同性戀者的生存前景,福斯特要比霍爾樂觀得多。其實,在現實生活中,福斯特遠比霍爾要膽怯得多。在福斯特生前只有幾個人知道他是同性戀者。雖然他于1914年就完成了《莫瑞斯》的寫作,但直到1971年小說才得以出版。這時,他已經去世一年,而且英國在1969年已經取消了對同性戀的刑事處罰。相比福斯特,霍爾的勇氣和斗志卻顯得彌足珍貴。1928年11月,出版僅四個月的《孤寂深淵》被判定為淫穢小說,應予立即銷毀。面對判決,其作者霍爾小姐拼命喊叫:“抗議,我強烈抗議!我是這部書的作者!”(霍爾:1)《孤寂深淵》的遭遇驗證了福斯特為什么不生前發(fā)表《莫瑞斯》的顧慮。當時,福斯特與四十多名文人聯名寫信聲援霍爾。但是他對小說的價值卻拒絕發(fā)表任何觀點。如果說福斯特選擇通過小說去實現自己的理想,那霍爾就是通過小說來宣揚自己的抗爭。
現在距離兩部小說的完成時間已經過去了八九十年,人們對同性戀的認識已經發(fā)生了三次轉變。第一次使得同性戀從宗教意義上的罪人和法律上的罪犯轉變?yōu)椴∪?;第二次從認為同性戀是身體或心靈的病態(tài)到它不是病,只不過是異于常人的違反社會行為規(guī)范的個人傾向;第三次它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且在許多國家獲得了合法地位。
現在的莫瑞斯們不必再擔心自己會被判刑,不必再去找醫(yī)生們徒勞地為自己矯正性傾向。斯蒂芬們向上帝的祈求也終于得到了回應。這一切都是從戰(zhàn)斗開始的。是無數莫瑞斯、斯蒂芬、福斯特和霍爾的抗爭,迎來了同性戀者今天的地位。他們的信念“兩個人就可以向整個世界挑戰(zhàn)”不僅為同性戀者也為所有的人帶來啟示。
[1]福斯特.莫瑞斯[M].文潔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2]霍爾.拉德克利夫.孤寂深淵[M].張玲,張楊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
[3]Bailey,Quentin.Heroes and Homesexuals:Education and Empire in E.M. Foster [J]. 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2002:48,3.
[4]李銀河.同性戀亞文化[M].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8.
[5]波伏娃.西蒙娜.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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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常耀信.美國文學研究評論選[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