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愛群[欽州學院, 廣西 欽州 535000]
《塞蘆子》是表現(xiàn)杜甫戰(zhàn)略思想的名篇,但對其創(chuàng)作的時間頗有爭論:有認為作于肅宗至德二載收復(fù)長安之前的,也有認為作于至德二載九月收復(fù)長安之后的。本文將一一進行考辨。
附《塞蘆子》: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邊兵盡東征,城內(nèi)空荊杞。思明割懷衛(wèi),秀巖西未已?;芈源蠡膩?,崤函蓋虛爾。延州秦北戶,關(guān)防猶可倚。焉得一萬人,疾驅(qū)塞蘆子。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賊起。近聞昆戎徒,為退三百里。蘆關(guān)扼兩寇,深意實在此。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
持這種觀點的學者有兩派:一派認為此詩作于至德二載正月至四月陷賊時。朱鶴齡、仇少鰲①、張遠②、浦起龍③、楊倫④、李春坪⑤、馮至⑥、蕭滌非⑦、鄧魁英⑧、張忠綱⑨以及四川文史館編《杜甫年譜》等認同此觀點。依據(jù)為《通鑒》卷二一九“:(肅宗至德二載正月)史思明自博陵,蔡希德自太行,高秀巖自大同,牛廷介自范陽,引兵共十萬,寇太原。李光弼麾下精兵皆赴朔方,余團練烏合之眾不滿萬人。思明以為太原指掌可取,既得之,當遂長驅(qū)取朔方、河、隴?!雹獾@種說法值得懷疑:
第一,至德二載初鳳翔太守并非薛景仙?!度J子》曰“: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賊起?!睆堉揖V注曰“:岐,指鳳翔府扶風郡,本岐州,天寶元年改扶風郡,至德元載改鳳翔郡,二載升為府,治雍縣(今陜西鳳翔)。薛大夫即薛景仙,至德元載七月任扶風太守。乾元二年三月,以太子賓客為鳳翔尹,本府防御使?!?但據(jù)《舊唐書》卷十“:(至德元載)十二月戊子,以王思禮為關(guān)內(nèi)節(jié)度。彭原郡百姓給復(fù)二載,郡同六雄,縣升緊、望。以秦州都督郭英 為鳳翔太守?!?又據(jù)《文苑英華》卷891《故定襄王郭英神道碑》:“至德二年詔公為鳳翔太守,轉(zhuǎn)西平太守加隴右節(jié)度兼御使大夫?!?詔公即郭英,可知當時的鳳翔大守是郭英而非薛景仙。
第二,對“回略大荒來,崤函蓋虛爾”理解不一。浦起龍云“:‘思明’四句,指出時事危機,趁勢將長安、靈武一筆囊括。言兩寇乘銳西沖,略西北而大荒盡,則靈武去矣?;伛R崤函,長安至是終非我有矣。統(tǒng)曰‘大荒’不敢斥言靈武也?!w虛爾’者,猶俗言此是空帳,非無備之謂。時已為賊有也。”?如果“崤函”已被叛賊所占,那么“空帳”之說就顯得可笑“,回馬崤函”也多此一舉。馮至云“:回略大荒,史思明等攻取太原,他們的意圖是長驅(qū)西進,爭取朔方、隴右之地,對關(guān)中包圍。朔方邊軍即用于東征,那邊是空虛的。崤函句,崤是崤山,在河南陜縣。函是函谷,從崤山到潼津,通名函谷,戰(zhàn)國時秦國設(shè)有關(guān),名函谷關(guān)?!藕獭浅烧Z,言秦國地勢險要,不易進攻,指從東方仰攻而言。假如掠取河套,則包圍關(guān)中‘,崤函之固’是虛話了?!?這個說法也值得商榷:一,如果此詩作于至德二載九月收復(fù)長安之前,那么此時長安早已淪陷,“崤函之險”也已在安、史叛軍手中。無論掠取河套、包圍關(guān)中與否,“崤函之固”已是虛話。二,如果長安已淪入敵手,那么史、高叛軍完全可以從長安近郊到達蘆子關(guān)而攻取靈武,“回略大荒來”就顯得多余。三,對“崤函”理解不當?!搬藕痹羔派?、函谷關(guān)兩地,后又引申為指險要之地勢。馮至的看法傾向于后者,但詩意并非此意,“回略大荒來,崤函蓋虛爾”指史思明與高秀巖的軍隊要迂回包抄大西北,把唐王朝的抵抗力量徹底摧毀,而不是把崤山、函谷關(guān)作為主戰(zhàn)場。因此“崤函”應(yīng)當指崤山、函谷關(guān)兩地。這兩句詩是詩人對當時軍事形勢的預(yù)測,前提是“崤函”在官軍手中,但這種情況只有官軍收復(fù)長安之后才有可能。
因此,此詩作于至德二載正月至四月陷賊時的說法不可靠。
另一派認為《塞蘆子》作于至德二載四月杜甫脫賊至九月收復(fù)長安之前。持這種觀點的有蔡夢弼?、錢謙益?與盧元昌?等,其中錢謙益的說法最具代表性。
錢謙益箋“:是時賊據(jù)長安,史思明、高秀巖重兵趨太原,崤函空虛。公以為得延州精兵萬人,塞蘆關(guān)而入,直搗長安,可以立奏收復(fù)之功也?!?認為“崤函”本在叛軍手里,由于重兵趨太原,致使崤函空虛無備,官軍可以乘機收復(fù)長安,故“塞”乃進攻之意。錢謙益這一說法引用了《通鑒》卷二百一十九至德二載正月史、高合攻太原的史料。但據(jù)《通鑒》卷二百一十九:“(肅宗至德二載正月)會安祿山死,慶緒使思明歸守范陽,留蔡希德等圍太原……(二月)李光弼將將敢死士出擊蔡希德,大破之,斬首七萬馀級。希德遁去?!笨芍谩锻ㄨb》卷二百一十九史、高合攻太原這一史料以證《塞蘆子》編年者,其下限離至德二載二月不會太遠。因而認為此詩作于至德二載四月至九月是不可能的。錢謙益也意識到這一編年上的沖突,故在《錢注杜詩》卷二云:“此詩所論,乃至德二載未收京時事,與《留花門》似非并時之作,或事后追記之也?!闭J為此詩是杜甫事后追記之作,但從《塞蘆子》“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的焦慮口吻看,詩人不會做事后諸葛。
認同此觀點的有單復(fù)?、吳見思?和張縉?,張縉《讀書堂杜工部詩集注解》卷三:“錢謂此時賊據(jù)長安,思明、秀巖重兵趨太原,公欲得精兵乘空直搗長安,以成收復(fù)。然是詩列在收京之后,有‘東征’、‘塞蘆子’、‘扼兩寇’等。錢注杜每牽強以就己意,何也?”如果這個觀點成立,那么杜甫寫此詩的目的就是保衛(wèi)長安,但細細考察卻發(fā)現(xiàn)又有可疑之處?!锻ㄨb》卷二百一十九:“(肅宗至德二載正月)會安祿山死,慶緒使思明歸守范陽……(二月)安慶緒以史思明為范陽節(jié)度使,兼領(lǐng)恒陽軍事,封 川王……先是安祿山得兩京,珍貨悉輸范陽。思明擁強兵,據(jù)富資,益驕橫,浸不用慶緒之命。”可知史思明自至德二載正月歸守范陽之后,即開始極力經(jīng)營范陽,擁兵自重,不受慶緒調(diào)命。至德二載十月,安慶緒敗走鄴郡,各路將領(lǐng)如蔡希德、田承嗣、武令 都率領(lǐng)部隊來支援,唯獨不見思明來援。至德二載十二月,史思明遣其將竇子昂以所部十三郡及兵八萬來降,所部十三郡中亦無懷、衛(wèi)二州。故詩句“思明割懷衛(wèi)”就無法說得通。又據(jù)《通鑒》卷二百二十:“至德二載十一月,張鎬帥魯靈、來 、吳王祗、李嗣業(yè)、李奐五節(jié)度徇河南、河東郡縣,皆下之。唯元皓據(jù)北海,高秀巖據(jù)大同未下?!笨芍咝銕r尚不自保,更遑論“秀巖西未已”了,也無“岐有薛大夫”之蛛絲馬跡。因此,《塞蘆子》創(chuàng)作于至德二載九月收復(fù)長安之后也不可靠。
根據(jù)以上分析,筆者認為此詩應(yīng)作于乾元二年三月至七月。理由如下:
第一,《通鑒》卷二百二十:“(乾元二年三月)思明勒兵入鄴城,收其士馬,以府庫庫賞將士,慶緒先前所有州縣及兵皆歸于史思明。遣安太清將兵五千取懷州,因留鎮(zhèn)之?!编挸羌聪嘀?,相州州界與衛(wèi)州州界毗鄰,?且衛(wèi)州曾為安慶緒所據(jù),乾元元年十月郭子儀收復(fù)衛(wèi)州。乾元二年三月,九節(jié)度使?jié)?,安慶緒死,衛(wèi)州又落入史思明手中。史思明遣安太清領(lǐng)兵五千攻取懷州,不久即據(jù)為所有,命安太清鎮(zhèn)守。由此可知乾元二年三月,懷、衛(wèi)二州皆為史思明所據(jù),與杜詩句“思明割懷衛(wèi)”契合。
第二,《舊唐書》卷十:“(乾元二年三月)甲午,以太子賓客薛景仙為鳳翔尹,本府防御使”與“岐有薛大夫”相吻合。又據(jù)張忠綱注曰:“《舊唐書·李抱玉傳》載:‘廣德元年冬,吐蕃寇京師,乘輿幸陜,諸軍潰卒及村閭亡命之徒相聚為盜,京城南面子午等五谷群盜頗害居人,朝廷遣薛景仙為五谷使招討。’這是后來的事。想叛軍攻陷長安時,亦有此類情況?!?以廣德元年時事證明至德二載春的史事,接近乾元二年三月可能性更大,那么,“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賊起”與乾元二年三月間事就更為切合。
第三,乾元二年三月九節(jié)度使兵敗相州,“(郭)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保東京,戰(zhàn)馬萬匹,惟存三千,甲仗十萬,遺棄殆盡。東京士民震駭,散奔山谷”(《通鑒》卷二百二十)。此時當務(wù)之急無疑是保衛(wèi)兩京,而崤函之險無疑又是保衛(wèi)長安的天然屏障,但如果史、高之徒“回略大荒來”偷襲長安,那么崤函之險對于他們而言就形同虛設(shè)了,與“回略大荒來,崤函蓋虛爾”就不相符。再者,乾元二年三月,杜甫正在自東都返回華州的路上,七月才度隴入蜀。目睹九節(jié)度使兵敗的慘象后,杜甫寫下了許多感人肺腑的詩篇,其中便有注重關(guān)防的詩句,如《潼關(guān)吏》:“請囑防關(guān)將,慎勿學哥舒”,提醒官軍不能徒恃崤函天險而麻痹輕敵。所以,乾元二年三月至七月,杜甫作《塞蘆子》提醒官軍不可徒恃崤函之險,應(yīng)急塞蘆關(guān)以防史、高之徒“回略大荒來”偷襲長安,這種假設(shè)無論與當時社會政治環(huán)境,還是與杜甫的創(chuàng)作心境都是極為契合的。
① (清)仇少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0頁。
② (清)張遠:《杜詩會粹》,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6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150頁。
③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頁。
④? (清)楊倫:《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頁,第14頁。
⑤ 李春坪:《少陵新譜》,見《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9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版,第176頁。
⑥ 馮至:《杜甫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44頁。
⑦? 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77頁,第46頁。
⑧ 鄧魁英:《杜甫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6頁。
⑨?? 張忠綱:《杜甫詩選》,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3頁,第84頁,第83頁。
⑩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015頁。
? (后晉)沈 :《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44頁。
? (宋)李 :《文苑英華》第6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5頁。
? (宋)魯 編次、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見《叢書集成》,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52頁。
??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16頁,第220頁。
? (清)盧元昌:《杜詩闡》,見《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7-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650頁。
? (明)單復(fù):《讀杜詩愚得》,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2130頁。
? (清)吳見思:《杜詩論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4180頁。
? (清)張縉:《讀書堂杜工部詩集注解》,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 ,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027頁。
? 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五冊,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第48—49頁。
[1](清)仇少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四庫全書叢目編纂委員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M].濟南:齊魯書社,1997.
[3](清)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
[4](清)楊倫.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李春坪.年譜叢刊[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
[6]馮至.杜甫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7]蕭滌非.杜甫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8]鄧魁英.杜甫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9]張忠綱.杜甫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10](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11](后晉)沈.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2](宋)李.文苑英華[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3]袁易.叢書集成[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4](清)錢謙益.錢注杜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5]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續(xù)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6]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M].北京:地圖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