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東_孫春旻
作 者:孫春旻,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
2011年歲尾,拿到《名作欣賞》附送的“別冊”《一曲微?!?,見封面上標明是“第二十四號”,忽然意識到,“別冊”刊行已有兩年了。立馬來了興致,翻箱倒柜尋覓,最終竟將二十四本齊齊排在案頭。再從頭一一翻閱,意趣盎然,與此前每月一本的瀏覽,印象大為不同。
一
在我看來,“別冊”是中國“文人視覺”的會展。治文學者,必用話語構出圖畫,言、象、意,缺一不可。言辭喚出表象,謂之語象;觸及深層文化密碼、精神內涵,便成意象。因而,文人與畫、與書法、與篆刻親近,乃是天性。即便反過來,以治繪畫、書法、篆刻為主,倘無文學意趣支撐,便會徒具其形,失卻神韻。二十四別冊,或是作家、詩人、學者的書畫,或是書畫篆刻家的文學,其語象、意象,無不燦然于前,此所謂“文人視覺”是也。
書法實為中國藝術之“國粹”。林鵬、趙國柱,草書已成大師。張頷、姚奠中、白謙慎、張充和,學問廣博,書法也兼長各體,真草隸篆,無所不能。國畫之中,祝燾、孫其峰長于寫意花鳥,汪伊虹似專注于瓶花,作家王祥夫則專攻寫意山水,此四家,師承傳統(tǒng)有所創(chuàng)新。韓羽、朱新建、劉二剛、老村諸家,均粗放、樸拙,筆墨簡約,意蘊深邃,于大拙之中見大巧。李津的畫,筆墨傳統(tǒng),構思卻屬“后現(xiàn)代”,時空碎片,疊合穿越,且飲食男女,不避情色。作為小說家,馮驥才的名聲甚大,他借別人之言,將自己的作品定位于“現(xiàn)代文人畫”,恰如其分。他的兩幅秋葦圖,能引起視覺的震動。油畫雖只有兩家,卻令人印象深刻。何多苓的一幅《青春2007》,足以令人過目不忘。馬莉的當代詩人肖像,不僅題材新異,且夸張變形、不拘一格,有特立獨行的風范。大師黃永厚,書畫均屬高格自不必言,所題文字,見識不同凡俗。鐘鳴,本以詩名世,他在別冊中展示的竟是攝影作品。其他,周一清的版畫,駱芃芃的篆刻,蘇然的玉雕,呂敬人的裝幀設計,皆屬難得。雖同為“文人視覺”,二十四家卻各有自家意象,堪稱“文人視覺二十四品”。
至此,情不自禁,賦得打油詩一首:心象意象筆生花,亦秀亦隱漫嗟呀。別冊一方形勝地,文人視覺廿四家。
二
讀別冊,有若干處,印象極深,揮之不去。
一是黃永厚的一句話:“我因為畫不好,才在畫上做文章,畫成了插圖,哪天我能不著一字把畫畫好,死都瞑目了?!闭\如論者續(xù)小強所言:“這句話說得誠樸感人,爭當大師的新世紀,大概現(xiàn)在敢承認自己畫不好的已經(jīng)很少了。”黃老的畫,賣得不好,或是事實,究其原因,大概應是“陽春白雪,和者蓋寡”,并非真是“畫得不好”。試想黃老之畫作,雖則用筆寥寥,卻與中國諸多傳統(tǒng)文化構成互文,倘若文化底蘊不足,怎能讀出妙處?只看他畫的屈原,就頗有解構大師的風范。其中不見了忠心愛國的悲壯,倒有些阿諛逢迎的媚態(tài)??串嬌系念}跋:“王逸、朱熹、當代科學院前院長郭沫若做的學問都對屈原負責,屈原又對誰負責呢?——楚王……從此俺沅湘老鄉(xiāng)娛神自娛的快樂全被他毀了,留給我們的只是一部棄婦哭泣、可供永遠重復的美麗的唱本?!迸f歷史主義觀念締造的愛國楷模,在富于解構色彩的新歷史主義觀念下頃刻崩潰。針對有些人認為“圖像的無所不在終將導致文字話語的消失”的觀念,杰那羅·塔倫斯曾說過:“我們應該想到只有文字的話語至今仍讓我們得以思考這個世界,并從理論上加以說明。”像黃老這樣在畫上做文章,圖文相得益彰,其實恰是中國畫的一大長處。
二是何多苓的一幅油畫《青春2007》。在這幅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遼闊的大自然,四個男女青年充滿活力的身姿和他們裸露的屁股。詩人歐陽江河在評論中說:“‘轉過身去’,四個年輕人脫下褲子,露出年輕的屁股,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其實即使不用老頑童的嘲諷目光,用新青年的目光看,或是用挑剔的專家目光看,《青春2007》也稱得上一幅里程碑似的作品。我之所以這樣斷定,是因為它對‘轉過身去’的處理,暗含了一個極具顛覆性的敘事轉換?!笔堑?,“顛覆性”是這幅作品的基本品性。可是,顛覆的是什么呢?作為一個象征性的意象,它似乎具有可以無限延伸的闡釋領域。這正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的可貴品質。詩與畫,從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倘若要給出一個確定的評價,我認為這幅作品表現(xiàn)了一種告別歷史理性,尋找自反性純粹自我的強烈愿望。
三是詩人鐘鳴的一組攝影作品《紙手銬》。幾個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身份的人,都被一張紙銬住了雙手,或木然,或惶然,或施施然。畫面很寫實,又很荒誕,充滿暗示與象征。或許,我們的靈魂,就曾經(jīng)被這樣禁錮,甚至,現(xiàn)在仍被這樣禁錮卻不自知。這組作品讓人想起歐陽江河的《紙手銬:一部沒有拍攝的電影和它的四十三個變奏》。相同的思想,鐘鳴以視覺形象的方式展示出來,同樣振聾發(fā)聵。
三
“別冊”兼顧各家,并不偏倚。十五、十六兩期,推出祝燾、孫其峰“中國當代寫意花鳥”兩位大師級人物,與此前十四期張耀杰文章中的觀念,恰成悖反之勢。張耀杰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人物畫,總體上是一種無愛之美,無肉之靈的病態(tài)潔癖之自由和窮酸淡遠之清高的結晶品,它的價值取向是少數(shù)個人放棄責任、消極退避的明哲保身、自娛自樂?!睆埼倪€批判了傳統(tǒng)中國畫表現(xiàn)出的價值觀念:“中國畫偏偏分為兩截,在世俗味最濃的客廳會館等公共場合,擺出來的是遠離人間煙火的遠山淡水、枯樹斑竹;在文人騷客、名流才子、宮廷政要的香窟密室之中,卻收藏著煽情縱欲的春宮圖。這種分成兩截的文化現(xiàn)象,表現(xiàn)在亦儒亦禪、亦道亦玄的精英文人身上,更是觸目驚心的人格分裂和價值混亂?!贝搜宰繝柌蝗?,甚為犀利,雖是針對山水畫而言,花鳥畫亦當屬其中。但再觀祝燾、孫其峰的花鳥,感受其采菊東籬悠然南山的意趣時,又分明有此中真意欲辨忘言的境界,以“無愛之美、無肉之靈”,“遠離人間煙火”的評價來概括,并不確當。如陶淵明、王摩詰詠山水草木之詩歌,雖不直面現(xiàn)實,不亦靈性十足?但我又十分欣賞張耀杰的鋒利,中國知識分子,病態(tài)潔癖、窮酸淡遠,借山水花鳥附庸風雅者,確也不在少數(shù)。
刊物是主編的面孔?!皠e冊”應是續(xù)小強主編的一個創(chuàng)意。也是在“別冊”中才知道,這位主編竟是一位“80后”!不過,此“80后”與文壇上的一眾“80后”大不相同,他敬仰國學,熱愛傳統(tǒng),尊重前輩,兼收并蓄,談儒論道之間,不乏時尚言辭。且又不恥下問,用他自己的話,“倚小賣小”,未必全懂,卻能于懂與不懂之間,引出諸家話語。如此辦刊,實有新意。
不過,讀“別冊”,也有不盡滿意之時。例如《伊人化虹》中汪伊虹的作品,全是寫意,又全是瓶花。偏偏于其文字中,讀到這樣一段:“比如《摘棗》這張畫,起初我就想只畫一張棗樹,但后來發(fā)覺不現(xiàn)實,肯定有吃棗的人吧!最后就又畫了一個吃棗的人,把兜里塞得滿滿的?!庇谑?,特別想看看這張《摘棗》,可惜,前后翻遍,沒有。再如,周一清的版畫,只有《十月》雜志插圖和靜物兩個系列,不夠豐富。蘇童在《關于周一清》中提及的多幅作品,令人神往卻不得一見。
二十四號之后,別冊應綿延有續(xù),期待它不斷展現(xiàn)更為廣闊的文人視覺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