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范子燁
作 者: 范子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教授,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氯~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陶淵明:《擬古·種桑長江邊》
春蠶是曹植的象征。春蠶無食是曹植生命困境的象征。種桑是曹植確立封國的象征。曹植推尋自我生命困境的發(fā)生,乃是由于擇地不當造成的。因此,地理的變化殃及桑樹,使得春蠶無所依托。這種命運既然早已注定,故而子建無怨無悔。
黃初四年(223)七月以后,曹植由鄄城王徙封雍丘王。太和三年(229)二月,以陳四縣封曹植為陳王。同年十二月,曹植徙封為東阿王?!段褐尽り愃纪踔矀鳌罚?/p>
初,植登魚山,臨東阿,喟然有終焉之心,遂營為墓。
曹植初次登臨魚山,俯瞰東阿,當在太和四年,這一年曹植三十八歲。清修《山東通志》卷三十二《陵墓志·沂州府》“三國魏陳思王墓”:“在縣西八里魚山之陰。子建初封東阿。王嘗登魚山,喟然有終焉之志,其后徙王于陳。既薨,子志遵治命,返葬于東阿。墓下有祠?!边@首詩敘寫了曹植在登臨東阿魚山之際的思想和心態(tài),重點表現(xiàn)他對自己平生的回顧和反思,這種情感在《擬古》九首中一脈灌注,由此《擬古》其九成為這組詩的敘事總綱。在即將離開雍丘之際,曹植作《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一篇:
奉詔:“太皇太后念雍丘下濕少桑,欲轉(zhuǎn)東阿,當合王意!可遣人按行,知可居否?”……臣在雍丘,劬勞五年,左右罷怠,居業(yè)向定。園果萬株,枝條始茂,私情區(qū)區(qū),實所重棄。然桑田無業(yè),左右貧窮,食裁糊口,形有裸露。臣聞古之仁君,必有棄國以為百姓。況乃轉(zhuǎn)居沃土,人從蒙福。江海所流,無地不潤;云雨所加,無物不茂。若陛下念臣入從五年之勤,少見佐助,此枯木生華,白骨更肉,非臣之敢望也。饑者易食,寒者易衣,臣之謂矣?、?/p>
這里所說的太皇太后就是曹植的生母武宣卞皇后(160—230),也就是曹植的親侄魏明帝曹睿(魏文帝曹丕之子)的祖母。這篇表文是呈給曹睿的。與此同時,曹植還寫了一篇《遷都賦》,這首賦的正文已經(jīng)亡佚,今僅存賦序的片段:
余初封平原,轉(zhuǎn)出臨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儀,而末將適于東阿。號則六易,居實三遷。連遇瘠土,衣食不繼。②
子建另有《艷歌》詩:
出自薊北門,遙望湖池桑,枝枝自相植,葉葉自相當。③
子燁按:“雍丘下濕少?!焙汀斑b望湖池桑”,是“種桑長江邊”一句的表層底文,而《詩·小雅·隰桑》的“隰桑有阿”則是這句詩的深層底文,我們看這首詩: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前引曹植《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有“太皇太后念雍丘下濕少?!币痪?,而東阿則是多桑之地,“種桑長江邊”既然以“隰桑有阿”為底文,那么,“種桑長江邊”這句詩實際上就已經(jīng)將東阿的“阿”字藏乎其內(nèi)了。對這首詩的主旨,詩前小序說:“《隰?!罚逃耐跻?。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見君子,盡心以事之?!薄摆簟笔侵傅屯荨駶欀?,“阿”、“難”(通“娜”)都是美的意思,朱熹解釋說:“阿,美貌;難,盛貌,皆言枝葉條垂之狀。”對最末一章,朱熹解釋說:“言我中心誠愛君子,而既見之,則何不遂以告之。而但中心藏之,將使何日而忘之耶?《楚辭》所謂‘思公子兮未敢言’,意蓋如此。愛之根于中者深,故發(fā)之遲而存之久也?!雹苤祆鋵Α囤羯!返慕忉?,我們也可視為“種桑長江邊”這句詩的深隱寓意。這句詩的句式也明顯受到了吳歌的影響。郭茂倩(1084年前后在世)《樂府詩集》卷四十六《清商曲辭》三《吳聲歌曲》三《讀曲歌》曰:“種蓮長江邊,藕生黃蕖浦。必得蓮子時,流離經(jīng)辛苦?!痹凇蹲x曲歌八十九首》題下,郭氏指出:“《宋書·樂志》曰:‘《讀曲歌》者,民間為彭城王義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劉領軍,誤殺劉第四”是也?!豆沤駱蜂洝吩唬骸蹲x曲歌》者,元嘉十七年袁后崩,百官不敢作聲歌,或因酒燕,止竊聲讀曲細吟而已,以此為名?!戳x康被徙,亦是十七年。南齊時,朱碩仙善歌吳聲《讀曲》?!痹问吣辏?40),陶淵明已不在世,但《讀曲歌》中的歌詩多為情歌,所謂“吳聲《讀曲》”當早已存在,《宋書·樂志》和《古今樂錄》的說法可能不合實際⑤。正如王運熙所說,“吳聲歌曲,大多起于民間的歌謠……但現(xiàn)存《讀曲歌》已非本詞,故在歌詞內(nèi)容上,也找不到更堅強的證據(jù)”⑥?!八^某人創(chuàng)作某曲或某時期產(chǎn)生某曲,往往是指被后來利用的聲調(diào)而已?!稑犯娂罚ò似撸饵S曇子歌》題解說:‘凡歌辭,考之與事不合者,但因其聲而作歌爾?!@話應是我們了解清商曲內(nèi)容的秘鑰。”⑦因此,就語言形式的淵源而言,“種桑長江邊”一句陶詩當有更早的吳歌為其底文。子建《自誡令》說:
吾昔以信人之心無忌于左右,深為東郡太守王機、防輔吏倉輯等任所誣白,獲罪圣朝……反旋在國,揵門退掃,形景相守,出入二載。機等吹毛求瑕,千端萬緒,然終無可言者!及到雍,又為監(jiān)官所舉,亦以紛若,于今復三年矣。⑧
此文的最后一句以及《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臣在雍丘”等四句,就是“三年望當采”一句的底文《;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園果萬株,枝條始茂”和《艷歌》“枝枝自相植,葉葉自相當”,是“枝條始欲茂”一句的底文;《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桑田無業(yè),左右貧窮,食裁糊口,形有裸露”,“饑者易食,寒者易衣”,“連遇瘠土,衣食不繼”,是“春蠶”二句的底文。稱“忽值山河改”者,“值”是“植”的諧音字,這是子建自述在朝廷的指令下驟然變易封號與封國,《魏志·陳思王植傳》稱他“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fā)疾薨”⑨;稱“本不植高原”“,植”是種植的意思,如子建《橘賦》“播萬里而遙植”⑩,《七啟》“麗草交植,殊品詭類”?,《魏德論》“植靈芝”?,《藉田論》“夫凡人之為圃,各植其所好焉!好甘者植乎薺,好苦者植乎荼,好香者植乎蘭,好辛者植乎蓼。至于寡人之圃,無不植也”?,《嘉禾謳》“昔生周朝,今植魏庭”?,《棄婦篇》“石榴植前庭”?,但“植”又是子建之名,如《離思賦序》“植時從焉”?,《求自試表》“臣植言”?,《求通親親表》?《上責躬詩表》“臣植言”《,與楊德祖書》?《與吳季重書》“植白”?,《上書請免發(fā)國士息》“植受茲青社”?和《禹廟贊序》“植移于其城”?,都是子建自稱。所以,這句詩中的“植”兼有上述兩種意義:前一種意義是表層的,后一種意義是深層的?!氨静弧倍涫钦f“:‘種?!x錯了地理,忠悃所寄,生命所托,到今日還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前引胡明之語)詩人一言雙關,小小文字游戲,乃是子建《遷都賦序》“余初封平原”的諧謔表達。建安十六年(211)春正月,漢獻帝劉協(xié)(181—234)命魏公世子曹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署,為丞相副,又封其次子曹植為平原侯。平原者,非“高原”也,其位置本來不在高原,由此而注定了子建后半生的坎坷命運,其人生之長恨與深悲,竟從此生發(fā)開來。在這里,種植的“植”與曹植的“植”,自然界的平原與平原侯的平原,都是一語雙關,具有隱語的特征。
其實,曹植和曹丕本來就長于使用隱語?!段男牡颀垺ぶC隱》:
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自魏代以來,頗非俳優(yōu),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至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xiāng)公,博舉品物,雖有小巧,用乖遠大。?
劉勰(465?—520)指出魏文帝和陳思王在使用隱語方面“約而密之”,即使用隱語更為簡潔和細密,他這樣說肯定是有充分依據(jù)的。我們讀《世說新語·捷悟》前三條:
楊德祖為魏武主簿,時作相國門,始構(gòu)榱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題門作“活”字,便去。楊見,即令壞之。既竟,曰:“門中‘活’,‘闊’字。王正嫌門大也?!?/p>
人餉魏武一杯酪,魏武啖少許,蓋頭上題“合”字以示眾。眾莫能解。次至楊修,修便啖,曰:“公教人啖一口也,復何疑?”
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謂修曰:“解不?”答曰:“解?!蔽何湓唬骸扒湮纯裳裕宜贾??!毙腥?,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別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蔽何湟嘤浿?,與修同,乃嘆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p>
這種文字游戲是中古文人的流行習尚?!端囄念惥邸肺迨兹凇峨x合作郡姓名字詩》:
漁父屈節(jié),水潛匿方。(離“魚”字)
與時進止,出行施張。(離“日”字,“魚”、“日”合成“魯”?!皶r”,漢碑作“旹”)
呂公磯釣,闔口渭旁。(離“口”字)
……
而鮑照有《字謎》詩三首:
二形一體,四支八頭。四八一八,飛泉仰流。(井)頭如刀,尾如鉤。中央橫廣,四角六抽。右面負兩刃,左邊雙屬牛。(龜)
干之一九,只立無偶,坤之二六,宛然雙宿。(土)錢仲聯(lián)(1908—2003)《鮑參軍集注》:
《漢書·藝文志》:“《隱書》十八篇?!睅煿旁唬骸皠⑾颉秳e錄》云:‘《隱書》者,疑其言以相問,對者以慮思之,可以無不諭?!薄墩f文》:“謎,隱語也?!?
從兩漢到南北朝,這種字謎游戲在我國已經(jīng)是高度發(fā)達了,所以,陶淵明的這首詩運用隱語的表達技巧以及在《擬古》其一中使用藏頭、代字之類的文字游戲(詳見下文)是很正常的。在西方,類似的字謎游戲從中世紀開始,也是屢見不鮮的。上文提到,索緒爾的字謎研究也是互文性理論的源泉之一。秦海鷹在《克里斯特瓦的互文性概念的基本含義及具體應用》一文中指出:
克里斯特瓦對文本異質(zhì)性的思考,不僅來自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啟發(fā),也來自索緒爾的字謎研究的啟發(fā)……字謎現(xiàn)象說明,線性和一維的組合方式不是符號組合的唯一模式,在符號的線性模式之下還潛藏著平面的、多維的閱讀可能。準確意義上的字謎可以看做是一個文本中藏著另一個文本的最低限度的例子,字母在其中被打散并重新組合,這正相當于克里斯特瓦所說的“語言的重新分配”。
這里我們試舉一個簡單的例證,對此加以說明。英國戲劇家本·瓊孫(Ben Jonson,1572—1637)在《題威廉·莎士比亞的遺著,紀念吾敬愛的作者》一詩中寫道:
在他精雕細琢的字里行間,
莎士比亞心性的兒孫光輝燦爛:
他寫一句詩就像揮一支長槍,
朝著“無知”的眼睛不留情一晃!
第二句詩,譯者注:“‘莎士比亞’這個姓,在英文里是由‘揮’(Shake)、‘槍’(Speare)二字拼成,本·瓊孫在這里開了一個玩笑。”?這就是西方人所說的字謎游戲。這種游戲,我們在陶淵明的其他詩作中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如《陶淵明集》卷三《述酒》詩:“重離照南陸?!痹谶@里,重離=重黎=司馬氏。這首詩又說:“王子愛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練九齒,閑居離世紛?!鼻岸涓鞑匾弧皶x”字,周靈王姬泄心(前571—前545年在位)的太子為姬晉,這就是在后人傳說中得道成仙的王子晉?,汾水又為晉地,所以這句詩藏了一個“晉”字“;朱公”是陶朱公(即范蠡,春秋時代楚國人,生卒年不詳)的簡稱,此句詩隱一“陶”字,乃陶淵明自稱。在這里,朱公=陶朱公=陶淵明。這四句詩是說:“晉人陶淵明遠離世間的紛爭,隱居服食,修身養(yǎng)性?!币驗椤稊M古》詩其九涉及朝代更迭、江山易主的歷史大關目,而《述酒》詩又涉及晉恭帝零陵王司馬德文(386—421)被劉裕殘酷殺害的重大歷史事件(古今研究者一般視為晉恭帝零陵王哀詩)?,故陶淵明不得不隱諱其詞,以這種特殊的敘述方式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詩中“今日復何悔”,乃是子建無怨無悔的誓詞;而所謂“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則是子建自述曹氏家族手足相殘的大悲劇,故于“本不”二句王叔岷引曹植《七步詩》為證,實在精彩至極。以上分析足以表明曹植的《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和《遷都賦序》乃陶公《擬古》其九的互文本,在重寫的意義上,它也是《擬古》其九的創(chuàng)作藍本;換言之,這首詩乃是在吸收、轉(zhuǎn)化這一表一序的基礎上所進行的重寫。
這首詩的詩眼在于“根枝”二字,其底文首先是著名的《七步詩》?!妒勒f新語·文學》第66條:
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應聲便為詩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慚色。
此外,我們還可以在以下詩文中發(fā)現(xiàn)其底文:
既勉襲爵邑……本枝賴無窮之祚也。(魏武帝:《謝襲費亭侯表》)?
雙桐生空枝,枝葉自相加。通泉溉其根,玄雨潤其柯。(魏明帝:《猛虎行》)?
樂鴛鴦之同池,羨比翼之共林。亮根異其何戚,痛別干之傷心。(曹植:《釋思賦》)?
洪恩罔極,云雨增加,既榮本干,枝葉并蒙。(曹植:《封二子為鄉(xiāng)公謝恩章》)?
洪施遂隆,既榮枝干。(曹植:《謝妻改封表》)?
至于“柯葉自摧折”一句的底文,則見于曹植《慰情賦》:
黃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風飄寒,園果墮冰,枝干摧折。?
以及魏文帝黃初三年(222)《詔答吳王》:
搖動江東,根未著地,摧折其支。?
在復雜性肛瘺的治療上,以手術治療為主。傳統(tǒng)切開掛線術是基于掛線療法而發(fā)展起來的,術中在探查瘺道后先切開累及肛門外括約肌皮下部及淺部的瘺管,貫穿在外括約肌深部和同恥骨直腸肌上端的與直腸內(nèi)口相連的瘺管則以橡皮筋掛線,該術式雖可在一定程度上保護肛門功能,但因其創(chuàng)面大,恢復慢,術后疼痛明顯,導致臨床應用存在一定的局限性[13-15]。
對于“本根”的呼喚乃是曹植那情波激蕩的文學世界中的最強音?!段倪x》卷二十九《雜詩》六首其二:
轉(zhuǎn)蓬離本根,飄飖隨長風。何意回飆舉!吹我入云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類此游客子,捐軀遠從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
“毛褐”二句,是《陶淵明集》卷四《詠貧士》七首其三“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的底文;“去去”二句,是《陶淵明集》卷三《飲酒》二十首其十二“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的底文。又《魏志·陳思王植傳》裴注:
植常為琴瑟調(diào)歌,辭曰:“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夙夜無休閑。東西經(jīng)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閑。自謂終天路,忽焉下沉淵。驚飚接我出,故歸彼中田。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飄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zhuǎn)無恒處,誰知吾苦艱?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愿與根荄連?!?/p>
陳祚明評這首詩:“寫轉(zhuǎn)蓬飄蕩,淋漓生動,筆墨飛舞,千秋絕調(diào)。糜滅不惜,痛切殊深,早有見于本枝不固之患矣。如此詩托諷情旨,何減《三百篇》,不獨‘煮豆’之詩稱至性也?!?沈德潛(1673—1769)說:“時法制待藩國峻迫,植十一年三徙都,故云?!薄斑w轉(zhuǎn)之痛,至愿歸糜滅,情事有不忍言者矣。此而不怨,是愈疏也。陳思之怨,為獨得其正云?!?黃初二年(221),曹植因“醉酒悖慢,劫脅使者”?的罪名由臨淄徙居京都,未及定罪,又遣歸臨淄,行至延津,又轉(zhuǎn)回京都,后貶爵為安鄉(xiāng)侯,其年改封鄄城侯,這就是上引琴歌所說的“長去本根逝,夙夜無休閑”,“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之境況。而子建的這種羈旅人生竟然是由他的親人一手制造的。子建呼喚本根,因為那是他的骨肉至親。在子建看來,骨肉之情是至高無上的,重用自己的親人對國家的建設也至關重要。因此,他在詩中反復歌頌季札(前576—前484)和周公(約前1100年前后在世)。《豫章行》二首其二曰:
鴛鴦自朋親,不若比翼連。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則流言。子臧讓千乘,季札慕其賢。?
葛立方(?—1164)稱這首詩“意謂己素為武帝所愛,忌之者眾,故有管、蔡流言之說”,“乃自以季札為比”?。子建在《怨歌行》中寫道:
劉履(1370年前后在世)《選詩補注》卷二:“子建在雍丘時,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上疏求自試,明帝既不報,及徙東阿,復上疏言禁錮明時,兄弟乖絕,恩紀之違,甚于路人,愿入侍左右,承答圣問。其年冬,詔諸王朝。此詩之作,其在入朝之后,燕享之時乎?子建于明帝為叔父,故借周公之事,陳古以諷今,庶其有感焉。惜乎終不見信,雖復加封于陳,以隆獎虛名而已!”?景慕季札,足以表明他無意于萬乘之位的遜退之心;而歌頌周公,則足以表明其盡忠于國家的豪情壯志?。然而這一切在當時不僅不被人理解,反而被人漠視,被人仇視,因為曹丕、曹睿父子及其黨羽所看重的乃是能夠滿足其無邊私欲的權力,而不是享有這種權力的人所應擔當所應履行的責任和義務。在這種情形之下,子建的任何請纓之辭與豪邁之言,只能喚起鴟梟們的戒心而已。因此,身處那個父輩的光榮已經(jīng)流逝,鄉(xiāng)愿主義和生存哲學盛行的平庸時代,曹植是非常寂寞也是異常痛苦的。他在《求通親親表》中寫道:
臣聞天稱其高者,以無不覆;地稱其廣者,以無不載;日月稱其明者,以無不照;江海稱其大者,以無不容……蓋堯之為教,先親后疏,自近及遠。其《傳》曰:“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奔爸苤耐?,亦崇厥化。其詩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笔且杂河耗履?,風人詠之。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廣封懿親,以藩屏王室?!秱鳌吩唬骸爸苤诿?,異姓為后?!闭\骨肉之恩,爽而不離,親親之義,實在敦固。未有義而后其君,仁而遺其親者也……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絕,吉兇之問塞,慶吊之禮廢,恩紀之違,甚于路人;隔閡之異,殊于胡越。今臣以一切之制,永無朝覲之望。至于注心皇極,結(jié)情紫闥,神明知之矣。然“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退省諸王,常有戚戚具爾之心。愿陛下沛然垂詔,使諸國慶問,四節(jié)得展,以敘骨肉之歡恩,全怡怡之篤義。妃妾之家,膏沐之遺,歲得再通,齊義于貴宗,等惠于百司。如此,則古人之所嘆,風雅之所詠,復存于圣世矣! ……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
對子建而言,“通親親”是必須“求”的,這幾乎是一個曠古未有的奇聞;然而,即使誠心地“求”,他還是不能“通親親”,此則為奇聞中的奇聞?!段褐尽り愃纪踔矀鳌放嶙⒁龑O盛(302—373)之言:“異哉,魏氏之封建也!不度先王之典,不思藩屏之術,違敦睦之風,背維城之義。漢初之封,或權侔人主,雖云不度,時勢然也。魏氏諸侯,陋同匹夫,雖懲七國,矯枉過也。且魏之代漢,非積德之由,風澤既微,六合未一,而雕翦枝干,委權異族,勢同瘣木,危若巢幕,不嗣忽諸,非天喪也?!睂O氏的評論是非常中肯的。其實在太和五年(231),子建所作《陳審舉表》就曾指出:“夫能使天下傾耳注目者,當權者是矣,故謀能移主,威能攝下。豪右執(zhí)政不在親戚;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唯陛下察之。茍吉專其位,兇離其患者,異姓之臣也。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沒同其患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異姓親,臣竊惑焉?!?這是有感于司馬懿(179—251)勢力的日漸膨脹和劉放(?—250)、孫資(?—251)等人專斷中樞而言的,他明確提出了“公族”和“異姓”的問題,對曹魏深隱的政治危機洞若觀火。而正始年間(240—249),曹冏(生卒年不詳)上書:
大魏之興,于今二十有四年矣……子弟王空虛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竄于閭閻,不聞邦國之政,權均匹夫,勢齊凡庶;內(nèi)無深根不撥之固,外無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世之業(yè)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軍武之任,或比國數(shù)人,或兄弟并據(jù);而宗室子弟曾無一人間廁其間,與相維持,非所以強干弱枝,備萬一之虞也。今之用賢,或超為名都之主,或為偏師之帥,而宗室有文者必限小縣之宰,有武者必置百人之上,使夫廉高之士,畢志于衡軛之內(nèi),才能之人,恥與非類為伍,非所以勸進賢能褒異宗室之禮也。?
《三國志》卷二○陳壽“評”:
魏之王公,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位號靡定,大小歲易; 骨肉之恩乖,《常棣》之義廢。為法之弊,一至于此乎!
裴注引《袁子》:
魏興,承大亂之后,民人損減,不可則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無其實。王國使有老兵百余人,以衛(wèi)其國。雖有王侯之號,而乃儕為匹夫??h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志。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防輔監(jiān)國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既違宗國藩屏之義,又虧親戚骨肉之恩。
《晉書》卷三七《宗室傳》史臣論:
泰始之初,天下少事,革魏余弊,遵周舊
典,并建宗室,以為藩翰。
《晉書》卷五十九“傳序”:
魏武忘經(jīng)國之宏規(guī),行忌刻之小數(shù),功臣無立錐之地,子弟君不使之人,徒分茅社,實傳虛爵,本根無所庇陰,遂乃三葉而亡。
這些意見都切中了曹魏政治的弊端?,但在當時,長于翰墨和言辭的魏文帝還是會做一些表面文章的。建安二十五年(220)二月,曹操(155—220)歸葬高陵,在曹丕繼承王位并且改元建康元年之后,曹植始就國于臨淄,其余各王也分別就國。為此,朝廷為他們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儀式。曹植《鼙舞歌》五首其一《圣皇篇》:
圣皇應歷數(shù),正康帝道休。九州咸賓服,威德洞八幽。三公奏諸王,不得久淹留。藩位任至重,舊章咸率由。侍臣省文奏,陛下體仁慈,沉吟有愛戀,不忍聽可之。迫有官典憲,不得顧恩私。諸王當就國,璽綬何累缞!便時舍外殿,宮省寂無人。主上增顧念,皇母懷苦辛。何以為贈賜!傾府竭寶珍:文錢百億萬,采帛若煙云。乘輿服御物,錦羅與金銀。龍旗垂九旒,羽蓋參班輪。諸王自計念,無功荷厚德;思一效筋力,糜軀以報國。鴻臚擁節(jié)衛(wèi),副使隨經(jīng)營。貴戚并出送,夾道交輜軿。車服齊整設,韡曄耀天精。武騎衛(wèi)前后,鼓吹簫笳聲。祖道魏東門,淚下沾冠纓。扳蓋因內(nèi)顧,俛仰慕同生。行行將日暮,何時還闕庭?車輪為徘徊,四馬躊躇鳴。路人尚酸鼻,何況骨肉情!?
據(jù)詩序“不敢充之黃門,近以成下國之陋樂焉”的表述,曹植作《鼙舞歌》五首之時,已經(jīng)就國于臨淄了,這時曹丕已經(jīng)代漢稱帝,所以詩中稱之為“圣皇”。這首詩敘述曹植兄弟被派遣就國的經(jīng)過,出京的盛況襯托出心靈的隱痛,對朝廷、母親和兄弟滿懷眷戀之情的曹植淚如雨下。詩中所謂“三公”、“侍臣”、“迫有”云云,都是曹丕及其黨羽制造的官樣文章,而天真的曹植竟然對此深信不疑,他似乎總是不明白“只有強權的地方?jīng)]有正義”?,更沒有人性這樣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清代朱乾(生卒年不詳)《樂府正義》卷十一:“曹丕薄于骨肉,甫即位,即遣其弟鄢陵侯彰等就國。受禪之后,名為進爵諸弟為王,而皆寄地空名,國有老兵百余人以為守衛(wèi),隔絕千里之外,不聽朝聘。設防輔監(jiān)國之官,以伺察之。雖有王侯之號,而儕于匹夫,皆思為匹夫而不能得。法既峻切,過惡日聞,其時如植者,尤惴惴不免。篇中一語不露,而至于路人酸鼻,則其所為璽綬之寵,賜予之厚,武衛(wèi)之盛,祖餞之榮,特文具而已,烏睹所謂封建親戚以為藩屏者乎?”?沈德潛《古詩源》卷五:“處猜嫌疑貳之際,以執(zhí)法歸臣下,以恩賜歸君上,此立言最得體處。王摩詰詩云:‘執(zhí)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深得斯旨。‘何以為贈賜’一段,即形容君賜之盛,若夸耀不絕口者,然其情愈悲矣?!?這些意見都是非常中肯的。
①?? 《全三國文》卷十五,第1136—1137頁,第1133頁,第1137頁。
②??? 《全三國文》卷十三,第 1123頁,第 1123頁,第1123頁,第1125頁。
③???? 逯氏:《魏詩》卷六,第 440 頁,第 444 頁,第424頁,第426—427頁,第427—430頁。
④ 朱熹:《詩集傳》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171頁。
⑤ 王運熙說:“吳聲的主要曲調(diào)的產(chǎn)生時代約自東晉初葉到劉宋文帝時代,其中最晚的曲調(diào)《讀曲歌》相傳產(chǎn)生于宋文帝時,這時正是西曲剛剛開始產(chǎn)生的時代?!币娖洹秴锹曃髑漠a(chǎn)生時代》一文,《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1頁。
⑥ 王運熙:《吳聲西曲雜考》,《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9頁。
⑦ 王運熙:《論六朝清商曲中之和送聲》,《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07頁。
⑧⑩ 《全三國文》卷十四,第1132頁,第1129頁。
⑨ 按:《世說新語·文學》第66條劉孝標注引《魏志》,有云:“文帝即位,封鄄城侯,后徙雍丘,復封東阿。植每求試不得,而國亟遷易,汲汲無歡。年四十一薨。”“文帝即位”等六句,可能是《魏志·陳思王植傳》的佚文。
? 《文選》卷三十四。
?? 《全三國文》卷十七,第1147頁,第1147頁。
? 《全三國文》,卷十八,第1149頁。
? 逯氏:《魏詩》卷七,第455頁。
?? 《文選》卷三十七。
? 《文選》卷二十。
? 《文選》卷四十二。
? 《全三國文》卷十六,第1139頁。
? 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60頁。
? 《說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15頁。
? 卞之琳譯,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編輯委員會:《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3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4頁。
? 又稱王子喬?!读邢蓚鳌肪砩稀巴踝訂獭保骸巴踝訂陶?,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之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見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緱氏山巔?!習r,果乘白鶴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shù)日而去。亦立祠于緱氏山下及嵩高首焉?!?/p>
? 宋人湯漢注曰:“按晉元熙(420)二年六月,劉裕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罌授張祎,使酖王,祎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踰垣進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詩辭盡隱語,故觀者弗省,獨韓子蒼以‘山陽下國’一語疑是義熙后有感而賦。予反復詳考,而后知決為零陵哀詩也。”對“重離”句,湯漢注曰:“司馬氏出重黎之后,此言晉室南渡,國雖未末,而勢之分崩久矣?!痹瘏菐煹馈抖Y部集》卷十七《題家藏淵眀集后》:“愚謂以‘離’為‘黎’,則是陶公故訛其字以相亂。離,南也,午也,重離,典午再造也。止作晉南渡說自通?!睂Α爸旃本?,湯漢注曰:“朱公者,陶也。”湯漢注并見湯漢注本《陶靖節(jié)先生詩》卷三,《古逸叢書》三編之三十二,中華書局影印宋刻本,1988年版。
? 《全三國文》卷一,第1055頁。
? 逯氏:《魏詩》卷五,第417頁。
? 《全三國文》卷五,第1078頁。
? 《采菽堂古詩選》卷之六,上冊,第157頁。
? 《古詩源》卷五,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17—118頁。
? 《魏志·陳思王植傳》。
? 《韻語陽秋》卷十,《歷代詩話》下冊,第563頁。
?? 轉(zhuǎn)引自《三曹資料匯編》,第126頁,第199頁。
? 參見景蜀慧:《魏晉詩人與政治》,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60—63頁。
? 《三國志》卷二○《魏書·武文世王公傳》注引《魏氏春秋》載曹冏書。
? 關于曹魏禁錮宗室的問題,可參看王永平:《曹魏苛禁宗室政策考論》,《許昌師專學報》2001年第20卷第3期;王大建:《論曹魏的宗室政策》,《東岳論叢》 2002年第6期。
? 布萊士·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1623—1662):《思想錄》,張志強、李德謀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頁。
? 沈德潛:《古詩源》,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