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麗平[河南機電高等??茖W校外語部,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2]
身體研究明確地以身體為主要研究對象,或者從身體這個角度來重新梳理并審視某些問題或領域。身體研究關注的焦點是身體,但是由于身體涵義的不確定,身體研究也呈現(xiàn)出多樣性。其中“身體再現(xiàn)”是身體研究的一個方面,它主要致力于研究身體作為社會關系的隱喻所表示的意義。代表作有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的《純潔與危險》與《自然象征》?!霸凇都儩嵟c危險》中,作者認為身體是社會文化意蘊譬如神圣與褻瀆、純潔與危險的有力標志,也即身體是文化語境的載體與各種力量互相作用的產(chǎn)物,并且認為身體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代表了不同文化意義。道格拉斯在《自然象征》中,更進一步闡明任何所謂‘自然’的表達都是文化決定的,身體是社會結構與社會秩序的再現(xiàn),也是個人經(jīng)驗與外在世界溝通的管道?!雹?/p>
美國當代女作家簡·斯梅蕾的《一千英畝》通過家庭農(nóng)耕的故事,探索了農(nóng)業(yè)社會女性身體受父權制的欺壓所處的從屬地位,以及農(nóng)業(yè)文明的發(fā)展對女性身體造成的侵害。作者基于女性的身份地位書寫女性,著重描寫了女主人公吉妮在經(jīng)受父權制壓迫下身心所遭受的迫害,歷經(jīng)生活的磨難并最終戰(zhàn)勝生活中的種種磨難,超越自我,走向新生的艱辛歷程。在小說中,敘述者吉妮的身體成了一種指向系統(tǒng),隱喻性地再現(xiàn)了故事所發(fā)生的父權制世界觀統(tǒng)治下澤布倫縣農(nóng)業(yè)社會的文化語境。
在談到《一千英畝》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斯梅蕾說:“作品中塑造的父親拉里·庫克的極端邪惡行為來自于對李爾王中父權對女兒壓制的不滿。就在寫這部小說之前,我發(fā)自肺腑地感到我們文化中存在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思想,這種思想把自然和女性同等對待?!雹谠凇兑磺в€》中,男性除了關注其土地和資產(chǎn)之外,就是女人的身體。吉妮和羅絲就是其父親目光的俘虜,無論做任何努力,她們都逃脫不了父親目光的追尋。吉妮說:“或許有一個觀察某人父親的最佳距離,比在餐桌或房屋里的距離要遠點,類似下列情形中的某種中間距離:與樹木和山相比,他須顯得有些渺小,但他的面貌仍然可見,身體語言仍然清晰,但至今我還沒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個距離。他還從未被周圍的風物景致相比顯得渺小過……”③在父權制社會中,沉默和屈從被視為女性應具有的美德,她們不應有自己的意愿和觀點。父親的權威無時無刻不影響著女兒們,“當然,當我談論自己的觀點時,一切都顯得那么愚蠢。當父親聲稱他的觀點時,我自己的就沒有了,我甚至不曾記起還有自己的觀點?!彼齻儽荒行砸暈楸仨毧刂啤ⅠZ服的事物。父親拉里的方法之一就是使女兒們喪失女性氣質(zhì)。他能使吉妮強烈地意識到她的身體,然而又對她自己身體感到恥辱。當父女關系變糟以后,一天早上吉妮忘記拿雞蛋給父親做早餐,經(jīng)過一番遲疑后,她最終決定了去拿。在拿雞蛋的整個路上,吉妮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為自己生為女性而感到無恥、急迫、不適、喘息、荒唐”。她說:“還想父親能透過他的大前窗看到我裸著身體一樣,胸脯在起伏著,乳房、大腿、臀部搖擺著,尊嚴喪失殆盡。”
對父親來說,對女兒們的控制變成踐踏,而踐踏又成了常規(guī)。從吉妮和羅絲十來歲時起,她們就各自分房間睡覺了,父親就趁晚上到女兒們的房間里猥褻她們。父親的這種不齒行為在父權制社會里未被視為異常。羅絲曾對姐姐吉妮說:“他對我們既打罵又蹂躪……然而事實是他照常被人敬重。別人喜歡、仰慕他。他適應得很好……正是這樣一個打罵、強奸女兒的父親公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他生活的社區(qū),照樣得到手中的權力和外人的敬仰,他也認為這一切他都值得擁有。”通過從身體上占有她們,拉里認為就能夠從根本上控制她們。父親對她們的身體占有使得吉妮成為一個毫無自我的人。很久以來她都是一個自我分裂的人,再無能力欣賞自己的身體。吉妮回應父親的性侵犯行為只是感到“絕望的軟弱無力”。吉妮敘述在自己的新婚之夜“我不想看自己的身體。我認為這很正常,對每個人都如此。我在身體陷入麻木的狀態(tài)中過了許久,對此我們概無感知”。斯梅蕾說:“在《一千英畝》中,男人對女人的統(tǒng)治采取了一種很極端的方式,亂倫成了小說的一支潛流。亂倫的沖動與其說是因為性,毋寧說是一種力量,也從另一方面表明了女人受支配并服務于男人。”④
對于庫克家庭來說,千畝農(nóng)田的故事是農(nóng)業(yè)社會悲劇的縮影;對于家中的女性來說——被貶抑至屈從、不被重視的地位,活動范圍被限制在家庭空間——她們正是這個家庭悲劇的受害者。⑤
艾略特的《荒原》描述了身心都不健康的人的身體毒害大地環(huán)境的故事,而斯梅蕾則描述了有毒的大地毒害人體并把它變成貧瘠的“荒原”的故事。“不孕”實際上也是縈繞小說中女主人公的一個主題。吉妮的生活就涉及到了她想正常懷孕的努力。吉妮曾五次懷孕并流產(chǎn),鄰居哈羅德的大兒子吉斯告訴吉妮:“十多年前人們就知道井水中的硝酸鹽能導致流產(chǎn)和嬰兒死亡。難道你不知道化肥的沖刷之物流進了地下水層嗎?我簡直難以相信你不知道這一點?!比畠嚎_林二十八歲結婚時父親拉里非常擔憂,生怕這個女兒也不會生育。拉里罵吉妮是個“不會孕育的娼妓”和“枯萎的母狗”,認為是吉妮邪惡的本性導致了不育。因為吉妮不能生育孩子,在父親的眼里,她是一個不正常的女人,像一個不能生育的母豬一樣無用。
早早地嫁人,很年輕就去世——是吉妮所認識到的女性的悲劇命運。吉妮的母親和鄰居吉斯的母親都是因為癌癥早早離世,從此這些女性就在時間的流逝中湮沒無聞。二女兒羅絲也是很早就結婚,三十七歲時就因為癌癥去世了。吉妮在尋找致使妹妹羅絲罹患癌癥的病因時說現(xiàn)在的農(nóng)場大量存在著有毒物質(zhì),盡管它們中的許多的毒害作用并不會很快地表現(xiàn)出來。吉妮還提到過去人們就用氯丹殺蟲劑來驅(qū)殺谷物的食蟲。后來在庫克家產(chǎn)被評估的那天,吉妮還注意到了倉房中堆積的DDT空罐。庫克的農(nóng)場是充滿爭議的一個地盤,經(jīng)受種種農(nóng)業(yè)革命和技術的襲擊,而父親的幾個女兒的身體又是那個地盤中充滿爭議的“物體”,受到農(nóng)業(yè)革新技術的戕害。⑥
女權主義理論家曾呼吁“把女人的身體歸還給女人”。吉妮的身體在少女時代就被父親剝奪了,她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了奇怪的疏離感,這種狀況一直到她婚后也沒有改變。不僅她的身體需要喚醒,她作為女性的自我意識也在逐漸復蘇。
然而,在父權制社會中,尋求自我對每個女人來說都是極其艱難的歷程。吉妮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都從不同的方面強迫她放棄自我。父親拉里對吉妮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正是傳統(tǒng)的菲勒斯中心主義對女性精神的奴役和控制之證據(jù)。而丈夫泰伊也只不過是換了一個更溫和的方式對其進行奴役,他頑固地認為自己所需就是妻子所需,自己的夢想就是妻子的夢想,完全忽略了妻子還有其獨立的人格與追求。對父親由妥協(xié)到對抗,對丈夫由信任到漠視,正是伴隨著吉妮自我意識萌芽發(fā)展,交織在一起的兩大線索。
妹妹羅絲雖然也要忍受父親的專橫和暴躁,卻比吉妮強悍、倔犟、任性。從某種程度上,她是吉妮自我意識的一個喚起者。吉妮說:“大多時候,我把羅絲當做我的救世主,指引我走出我們都陷入的泥沼……”如果說羅絲是吉妮自我意識的一個喚醒者,吉斯則在吉妮愛和感情的復蘇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吉斯是吉妮的鄰居哈羅德的大兒子,曾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十三年。和別的男人不一樣,吉斯在農(nóng)場上堅持搞有機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對身邊的女性也是保持贊美之情。每當家中發(fā)生不愉快的事情,吉斯總能給吉妮以寬慰;在一次次的促膝長談中,吉妮愛上了吉斯。吉妮和泰伊結合的原因是兩家的田產(chǎn)合并起來,可以擴大家業(yè)。在吉斯身上,吉妮看到了自己渴望的愛情。吉斯體現(xiàn)著吉妮壓抑著的性格中的反叛方面,吉妮說:“吉斯說的關于他自己的一切正好反映的是我懼怕的生活?!奔箚拘蚜思轁撛诘淖晕?,使她認識到自己對呆板的生活和婚姻的不滿。最終,吉妮遠走他鄉(xiāng),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簡·斯梅蕾基于女作家的身份,在《一千英畝》中采用吉妮這一女性為敘述主體,從身體研究中“身體再現(xiàn)”的視角,關注傳統(tǒng)女性在父權制和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文明社會的命運,書寫了作者對女性在這個復雜的社會中對自我的追尋和人生意義的探討。
① 歐陽燦燦:《歐美身體研究述評》,《外國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第27頁。
②④ 蘇珊·法瑞爾:《簡·斯梅蕾的一千英畝》,紐約/倫敦:連續(xù)國際出版集團公司2001年版,第163頁,第50頁。
③ 簡·斯梅蕾:《一千英畝》,桑代克出版社1992年版。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該書,譯文為本文作者自譯,不再另注。
⑤⑥ 尼爾·納卡達特:《理解簡·斯梅蕾》,哥倫比亞:南卡羅來納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7頁,第1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