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雷[蘇州職業(yè)大學外國語與國際交流系, 江蘇 蘇州 215000]
作 者:陸 雷,蘇州職業(yè)大學外國語與國際交流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澳大利亞文學。
一
1893年,亨利·勞森(Henry Lawson)為趕牧人寫下開山之作《趕牧人之妻》(The Drover’sWife)。1945年,澳大利亞現(xiàn)代主義畫家拉塞爾·德萊斯戴爾(Russell Drysdale)根據(jù)該小說創(chuàng)作了一幅同名油畫。1975年,“新派作家”默里·貝爾(Murray Bail)以勞森的作品以及該油畫互為文本,創(chuàng)作出風格截然不同的同名小說。1980年,又一新派干將弗蘭克·穆爾豪斯(Frank Moorhouse)假托一意大利學生的學術論文再寫《趕牧人之妻》。同年,在這部已經(jīng)跨越了半個世紀之多的同題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女性作家的聲音——芭芭拉·杰弗里斯(Barbara Jefferis)作為對此前三位男性作家作品的回應從女性視角重寫這一小說。此后,女性的吶喊聲絡繹不絕:1986年出現(xiàn)安·甘博林(Anne Gambling)的小說《趕牧人的同居妻子》(The Drover’s De Facto);1996年曼迪·賽伊爾(Mandy Sayer)的同題小說問世,同年克里斯·艾坡(Chris Eipper)反前人之道寫出《妻子的趕牧人》(The Wife’s Drover)。直至1997年戴維德·愛爾蘭(David Ireland)又一次讓男性作家的聲音重現(xiàn)在該同題小說的寫作中。這九篇時隔百年的同題小說著實成為澳洲文壇一大有趣的現(xiàn)象,甚至在1991年丹米恩·波羅德里克(Damien Broderick)從后結構主義視角寫作了《趕牧人之妻的狗》(The Drover’sWife’s Dog)。而2001年春,美國得克薩斯大學愛德華·克拉克澳大利亞研究中心的學者還在拉達斯藝術館舉辦了五篇《趕牧人之妻》朗誦會。這一切都在澳大利亞文學史上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二
縱向比較這九篇同題小說,澳大利亞文學發(fā)展的大致演進過程便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作為澳洲民族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和現(xiàn)實主義短篇小說的巨匠,亨利·勞森尤善用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描摹叢林生活。在這篇《趕牧人之妻》中,他采用單一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描述了一個叢林地區(qū)的年輕母親在丈夫外出趕牲畜的漫長時間里獨自撫養(yǎng)四個幼小的孩子,并與艱苦的叢林環(huán)境抗爭的故事,塑造了一位堪比圣母瑪利亞的無名叢林母親形象,謳歌了樂觀、忠誠、堅強、勇敢的傳統(tǒng)美德。
“二戰(zhàn)”至今是澳大利亞文學最興旺發(fā)達的時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一統(tǒng)天下被打破了,各種文藝思潮紛至沓來,一個思想空前活躍的時代到來了。一批新派作家認為叢林故事已經(jīng)過時,轉而主張突破囿于刻畫澳洲風土人情的傳統(tǒng),徹底擯棄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們刻意追求完全新穎的敘述風格,融合了一些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創(chuàng)作手法,提倡一種無論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不受任何傳統(tǒng)約束的創(chuàng)作,其代表人物便是弗蘭克·穆爾豪斯和默里·貝爾。
默里·貝爾的作品中對勞森文本最顯著的改動之一便是這位妻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海澤爾(Hazel),故事便由集體原型的形式變得更加個體化。這篇同題小說以畫家拉塞爾·德萊斯戴爾的油畫為楔子,整個故事由看畫敘述和回想、聯(lián)想敘述構成。敘述者“我”是現(xiàn)代城市的一名牙醫(yī),“我”認定畫中那趕牧人的妻子就是自己離家出走三十年的妻子。夢幻般的想象和妻子出走的冷酷現(xiàn)實扭合在一起,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孤獨和疏離感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脆弱和不可靠。而同為新派干將的穆爾豪斯的同題小說則失去了任何傳統(tǒng)小說的要素。穆爾豪斯以表現(xiàn)技巧上的“間斷敘述”而蜚聲文壇,即各個短篇之間在人物和事件的安排上有著某種聯(lián)系,而在故事情節(jié)上各自獨立,成為一個完整的文本。其“敘述”是間斷的,而幾個短篇合在一起作為一個整體又是相互有聯(lián)系的。在這篇同題小說中,他以一民俗文化的玩笑作為突破口,模擬外國人對澳洲傳統(tǒng)文化的看法,充滿實驗創(chuàng)新的色彩。
時至20世紀六七十年代,歐美各地掀起了一股很強大的女權運動熱潮,極大地影響了澳洲女性急劇增強的自主意識與表現(xiàn)意識,這種強烈的意識同樣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得到反映。70年代中葉之后的澳大利亞女性小說作品大都反映了兩性婚姻的不和諧,80年代的女性小說則表現(xiàn)了女性對于傳統(tǒng)婚姻中的兩性關系似乎已經(jīng)不抱太多幻想,作家們大都努力刻畫女性面向未來勇敢地從不如意的婚姻中擺脫出來。1980年,芭芭拉·杰佛里斯第一次在這本同題小說中發(fā)出了女性的吶喊。趕牧人之妻從幕后走到臺前,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讀者不再依賴作者第三人稱的敘述對人物進行判斷,拉近了人物、讀者與作者的距離,增強了人物的認同感。她反駁勞森文本中對于“自己”的描述,又逐一揶揄了默里·貝爾和弗蘭克·穆爾豪斯,甚至連男性畫家德萊斯戴爾也不放過。她表明,由男性撰寫的關于女性的文本錯得可悲,只有女性自己知道真相。艱苦的叢林生活并未奪去女性思考的能力,更不能擊碎她們的夢想。
安·甘博林的《趕牧人的同居妻子》(The Drover’s De Facto)則講述了一個名叫麥琪的女研究生在酒吧邂逅一個當代趕牧人后迅速墜入情網(wǎng)的故事,他高大、敦厚、誠實,然而在現(xiàn)代生活中卻仍然不能成為現(xiàn)代女性的可靠伴侶。他根本不懂浪漫,沒有情趣,麥琪每天都在等待丈夫回來,而一次次的失望終于將她推向飲酒作樂,以求情感寄托的生活。趕牧人丈夫聽說以后,立即將她掃地出門。
當代澳大利亞女作家們關注兩性間的沖突和矛盾,作品中大量表現(xiàn)的是感情的破裂和家庭的破產(chǎn)。1996年問世的曼迪·賽伊爾的同題小說在副標題上注明選自她目前正在寫的短篇小說集《十五個離開你愛人的方法》。她從女性視角,與貝爾的同題小說遙相呼應,指出那幅畫并非出自德萊斯戴爾之手,而是她的牙醫(yī)丈夫高登(Gordon)與大眾開的一個玩笑,而“我”(沿用貝爾小說中妻子的名字海澤爾)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希望在有生之年澄清當年是那頑固死板、不解妻子風情的丈夫離開了自己,而自己從來沒有像貝爾寫的那樣——與趕牧人私奔。
1997年,男作家戴維德·愛爾蘭又一次進行了該同題小說的創(chuàng)作,小說還是從那幅著名的同名油畫出發(fā),只是畫中人為敘述者“我”的母親多瑞(Dorrie),她剛被第一任丈夫趕牧人克拉瑞(Clarrie)拋棄。而克拉瑞身為趕牧人卻終日游手好閑,還與另一趕牧人特里克爾(Treacle)發(fā)展了同性戀情。母親絕望地離開家庭并從此成為了一名趕牧人。
這些女性文本從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澳洲女性文學的吶喊聲,她們逐一解構男性文本,制衡并打擊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時至今日,女性主義小說已經(jīng)走過近四十年的風風雨雨,走過試探、抗爭、彷徨與反思,已經(jīng)日臻完善。但在諸多女性文本相繼問世之時,仍然夾雜了戴維德這樣的男性要求建構自己文本的聲音,可見女性文本仍然在接受質(zhì)疑與挑戰(zhàn)。
總體而言,這些同題小說從不同角度反映了澳大利亞人不同時期的生活和精神風貌,并相互滲透而形成了當今文壇流行的“文本互涉”關系。它們展示給我們的是不同時代的、被打上了不同時期文學流派烙印的趕牧人的妻子們,這在世界英語文學中實屬罕見。
三
20世紀80年代,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給當代澳大利亞文壇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震撼。作為一個后殖民國家,在歐洲中心主義思想影響下,澳大利亞自然被殖民主義者話語劃分為低等的、落后的、處于邊緣地位的“他者”,而在其國家內(nèi)部又存在白人文化與土著文化兩種沖突。因此,文化上的多元主義以及本土文化和殖民文化的融合與抗爭便成為澳大利亞等后殖民國家特有的現(xiàn)象,而反思與建構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則成為每一個澳大利亞作家不可懈怠的歷史任務。
自1901年獨立以來,澳大利亞人一直致力于自身民族敘事和文化身份的建構。從謳歌伙伴情誼的勞森派叢林小說,到懷特派現(xiàn)代主義小說,無不表現(xiàn)了澳大利亞白人“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和“澳大利亞民族想象力的核心——菲利普斯的‘民主主義’、與土地的沖突和由殖民地向國家獨立轉變”。從19世紀90年代到20世紀60年代,現(xiàn)實主義統(tǒng)領澳洲文壇,這在詮釋和發(fā)掘本國文化身份上起了很大的幫助作用。亨利·勞森的《趕牧人之妻》在構建澳大利亞民族身份的文學敘事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他試圖展示給讀者一幅澳洲叢林人生活的真實畫卷。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澳大利亞文化界刮起了一股強勁的“文化民族主義颶風”,涌現(xiàn)出重新審視殖民歷史和民族敘事的潮流。默里·貝爾在同題文本中重新編織了現(xiàn)代婚姻關系,反思澳大利亞文化傳統(tǒng),并揭露其中包含的神話成分。作為新派小說的干將和先驅(qū)人物,激進和諷刺向來是弗蘭克·穆爾豪斯的特點。在他的同題文本中,作者假托一位從未去過澳大利亞的意大利學生的學術論文及其他幾個通信片斷(其中之一還模擬了武漢大學研究澳洲文學的中國學生的口吻),以趕牧人“把羊作為性伙伴”的民俗玩笑為突破口,模擬外國人怎樣來看待自己的文化口吻。通過歷史的碎片、趣聞軼事、意外插曲和奇異的話題等等,去修正、改寫和打破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居支配地位的文化代碼,本真的民族敘事也在這種結構過程中被重新確立了起來。
莫漢蒂(Mohanty)認為婦女在這個所謂的文明世界里,事實上成為男性施暴的犧牲品。她們在各個文化領域中,都處于男權社會的附庸地位。婦女作為權利主體的對象,已經(jīng)喪失了自己言說的能力。這些都已在男性作家的同題文本中得到印證。婦女沒有歷史,婦女性別差異與女性從屬地位相連,男性與女性處于二元對立之中。在以芭芭拉·杰佛里斯為代表的一批女性作家文本中,這位趕牧人之妻顛覆了男權文本中的女性他者形象,還女性以本來面目,使其作為有自我意識、不斷完善的獨立的人而存在。這是澳大利亞女性在這樣一個父權中心的后殖民國家要求重構女性形象的高亢呼聲:“我并不想過多講述自己、趕牧人、牙醫(yī)和其他人,我想說的是我們女性同樣也擁有歷史,叢林男人的圣經(jīng)和其他故事僅僅講述了他們那一半世界的故事……女人不是羊、影子或是勞森筆下的傻乎乎的圣人?!?/p>
歷史是任何民族都無法回避和忘卻的。仔細審視這九個不同時期的同題小說文本,讀者發(fā)現(xiàn)在其中難以找到一個統(tǒng)一的聲音。也正是這些不同的聲音在告訴我們,澳大利亞民族文化身份仍未最終確立,它仍處于一個反思和探索的階段,這才使得《趕牧人之妻》被一寫再寫,成為澳大利亞文壇一大盛事。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澳洲文壇或許還會出現(xiàn)新的同題文本,因為這條探索之路是如此漫長而艱辛。20世紀80年代初,澳大利亞文學在多個邊緣作家群的崛起中走向多元,出現(xiàn)了由英裔白人男性作家、女性作家、土著作家、移民作家和同性戀作家五個作家群共同發(fā)展的新格局。他們給澳大利亞小說創(chuàng)作注入了新的血液,使澳洲文壇的面貌煥然一新,而關于建構澳洲文化身份的使命也必將由他們來傳承和接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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