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97]
秦觀(1049—1100),初字太虛,后改字少游,別號淮海居士、邗溝處士,學者習稱淮海先生,揚州高郵人。
學界歷來以秦觀詞為婉約正宗,并且是柳永和李清照之間的橋梁,是文人詞雅化的代表。其實從秦觀詞作本身看,秦觀的詞創(chuàng)作也經(jīng)歷了一個脫俗入雅的過程。這既和秦觀的身世遭遇有關(guān),又與秦觀在詞的藝術(shù)追求上的轉(zhuǎn)變有關(guān)。秦詞的特點是多寫“艷情”,這在早期詞作中尤為明顯。秦詞的雅化過程就是漸漸減弱“艷情”而逐步凸顯“身世之感”的過程,但始終未曾褪盡“艷情”的底色,在藝術(shù)上可以看做是“距離化”、“變形化”、“裝飾化”,實質(zhì)就是藝術(shù)的審美化?;ㄩg詞的男性主人公大多是普泛化的人物,而秦詞的男性主人公幾乎都是作者率真自我的再現(xiàn)。在此方面,秦觀比柳永和晏幾道更真摯、更率真,這也是他被人攻擊的主要原因。秦觀詞的系年雖然不能做到特別確切,但從其詞的特點和其身世的關(guān)聯(lián)上,大致分期還是可以做到的。學界一般把秦觀的一生劃分為三個階段:元豐八年以前是學習、求仕階段,元 間是仕宦階段,紹圣以后是貶謫階段。筆者認為,與這三個階段大致相對應,他的詞也表現(xiàn)為幾個相對不同的風格,即俗艷而率真的早期詞、脫俗漸雅的中期詞、艷情的變形及消隱的后期詞。
秦觀在入仕改字以前,其詞的特色是俗艷而率真,既與花間詞相類,更受柳永及李煜前期詞的影響。如《河傳》(其二):
恨眉醉眼。甚輕輕覷著,神魂迷亂。常記那回,小曲闌干西畔。鬢云松、羅襪 。 丁香笑吐嬌無限。語軟聲低,道我何曾慣。云雨未諧,早被東風吹散。悶損人、天不管。
這首詞寫的是一次男女未諧的幽會,描寫相當露骨,置于花間亦甚相當。詞中“羅襪 ”明顯本自李后主《菩薩蠻》:“ 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边@些俗艷的詞在秦觀集中相當多,當是早年所作。之所以愛寫這類詞,一是受“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影響,一是秦觀早年自負狂傲、不加檢束的個人性格造成的。秦觀在《精騎集序》中寫道:“予少時讀書,一見輒能誦,暗疏之亦不甚失。然負此自放,喜與滑稽飲酒者游。”①秦觀家庭小康,南唐將門之后,他在詩中說:“我宗本江南,為將門列戟。”《宋史》本傳的記載是:“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②這些記載為我們描畫出一個少年秦觀的形象:穎悟早慧,狂放不羈,好讀兵書,滑稽飲酒。結(jié)合他三十歲才第一次入京應試可知,秦觀早年對科舉不是很上心,按現(xiàn)在的話說應試教育的基礎(chǔ)打得不牢,久困場屋也與此關(guān)系甚大。天才的詞人是不受拘束的,愛把自己的風月經(jīng)歷寫出來,自然成為別人攻擊的靶子。有時甚至不受約定俗成的潛規(guī)則的限制,還把這些風流艷事寫進詩中。如《王直方詩話》云:
岑參云:“舊有一詩寄少游,少游和云:‘樓閣過朝雨,參差動霽光。衣冠分禁路,云氣繞宮墻。亂絮迷春闊,嫣花困日長。平康何處是,十里帶垂楊?!瘜O莘老讀此詩至末句,‘這小子又賤相發(fā)也?!儆魏缶帯痘春<?,遂改云:‘經(jīng)旬率酒伴,猶未厭長楊?!雹?/p>
前文已述,學界常以元豐八年的入仕來劃分秦觀的早期與中期,這也是合理的。但是如果從秦觀的心路歷程來看,又不夠準確,所以有學者認為應當以秦觀把字由“太虛”改為“少游”來劃分?!疤摗庇袣馔贪嘶闹荆吧儆巍眲t用東漢馬援弟馬少游愿歸老邑里的典故,明顯表現(xiàn)出連年不第的失落。改字“少游”大約也在元豐八年入仕前,所以與入仕時間并不矛盾,但強調(diào)的重點不同而已。其實,每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心理也會隨之而變化。從秦觀在《精騎集序》自述“少時事”可知,他在三十歲左右就對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進行反省,并加以否定。他在此年入京應試應與此有很大關(guān)系。心理及認識上的變化必然會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來,比如《滿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詞是秦觀的代表作,當時就流播眾口,評價很高。這首詞除了開頭的“抹”、“粘”字刻畫細致絕妙以外,風格上意境高遠、情感悲涼,明顯與前期的香艷風格有別。但此段時期秦詞仍然有明顯的艷情底色,其中“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一句就受到蘇軾的批評,謂之學柳七作詞:
后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云:“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鼻卮鹪唬骸澳畴m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少游慚服。④
秦詞雅化的一個手法是對艷情進行“變形”,在對生活真實進行距離化以后,從而產(chǎn)生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果。所謂“變形”,就是審美中的一形象由母形象向新形象的嬗變,通常通過形式的夸張、簡化、變化等等手法,突出形象的本質(zhì)特征,使作品獲得神韻和旨趣。秦詞中有很多描寫“仙事”的內(nèi)容,如“牛女”、“阮肇”、“無雙”等等,秦觀是一個重情的人,他的作品都是“有我之境”,所以這些作品仍然是秦觀自身經(jīng)歷的一種變形化的描寫、回憶。另外,古代詩詞中,以“仙事”代“男女”也是一種常用手法。我們來看秦觀的代表作《鵲橋仙》: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歷來認為這首詞是對忠貞愛情的歌頌,這樣理解雖然成立,但仔細品味,它也是現(xiàn)實生活的變形化:這是對人間一對相愛男女的一次銘心刻骨的偷情的描寫,其實就應該是秦觀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藝術(shù)化再現(xiàn)。秦觀重情,風流韻事亦復不少,但通過神話傳說的形式來寫作,情感上就得到凈化,藝術(shù)上得到升華,就從個人的經(jīng)歷上升到每個人都可能有過的美好回憶,所以能夠引起廣大讀者的共鳴,取得藝術(shù)上的成功。當然這也同秦觀本人情感真摯、心底純凈有關(guān)系。
秦詞雅化的另一個手法是對艷情進行“消隱”。所謂“消隱”就是從字面上幾乎看不到艷情,但卻通過個別詞匯來暗示它的艷情底色。如《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對這首詞的理解關(guān)鍵在“桃源”一詞,歷來把“桃源”理解為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認為秦觀希望能找到避世的世外桃源,從而擺脫人世間的種種壓迫、煩惱。筆者認為,這是錯誤的,理由有:第一,做“桃花源”解,“霧失樓臺”無法合理解釋。根據(jù)陶淵明的描寫,桃花源中居住的都是普通農(nóng)民,沒有樓臺之類的建筑。第二,做隱居解與秦觀身份不符。陶淵明的隱逸是主動辭官,秦觀是遭到貶謫的待罪之身,隱居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第三,“桃源”自有本義,不需增字解釋。
劉義慶《幽明錄》:“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臺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經(jīng)十三日,糧食乏盡,饑餒殆死。遙望山上有一桃源,大有子實……山出一大溪,溪邊有二女子,姿質(zhì)妙絕?!雹?/p>
阮肇桃源遇仙的傳說,在古典詩詞中是個常見意象,其實就是男女情事的隱晦代指。秦觀對此也是非常熟悉的,秦詞中有四首“阮郎歸”、一首“醉桃源”、一首“桃源憶故人”,這些詞的內(nèi)容都是男女幽會、愁腸離思,也可以說是詞牌的本題化書寫。既是仙人所居,以樓臺寫之就非常合理了。秦觀《鼓笛慢》詞的下闋就寫到“玉樓”和“桃源”:
永夜嬋娟未滿,嘆玉樓、幾時重上。那堪萬里,卻尋歸路,指陽關(guān)孤唱。苦恨東流水,桃源路,欲回雙槳。仗何人,細與丁寧問呵,我如今怎向。
這首詞在氣格、境界、情感上同《踏莎行》“霧失樓臺”差距較大,但在內(nèi)容上卻沒有大的區(qū)別,同時,《踏莎行》中的“樓臺”、“津渡”就豁然可解了。秦觀有一首《點絳唇》,詞題就是“桃源”: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把這首詞與《踏莎行》對讀,可以發(fā)現(xiàn):“醉漾輕舟”、“煙水茫?!闭?,“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一曰“千里斜陽暮”,一曰“杜鵑聲里斜陽暮”;一曰“桃源望斷無尋處”,一曰“不記來時路”。同上一組對比相同,兩詞雖然在氣格、境界、感情上有很大差別,但基本的描寫內(nèi)容,使用的典故是相同的。那么人們可能要問,既然這些詞與《踏莎行》的艷情底色相同,為什么給人的審美感受卻如此不同呢?這首先是秦觀把艷情消隱化的結(jié)果,不直接描寫艷情,只是點了一下作為底色來暗示。其次通過境界的高遠、迷茫來擴大氣象。最后是用凄厲、沉痛的情感來渲染。所以,相同的典故在不同的詞中就表現(xiàn)出了迥然有別的藝術(shù)風格。應該說這也是秦觀在藝術(shù)上變俗為雅、脫俗入雅的主動追求。周濟評價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曰:“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惫P者認為,用這句話來評價《踏莎行》(霧失樓臺)更為準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少游詞境,最為凄惋。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最后,詞中“驛寄梅花”用“陸凱”之典,可指朋友之情,但此典并非只有陸凱之詩,更早的《西洲曲》中就有:“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曲》就是一首表達愛情的民歌。“魚傳尺素”在漢樂府中的本義也是代指男女情事的。以“魚”喻女性、男女情事在古典詩詞中是比較常見的一個手法,此點可參看聞一多先生的《說魚》,不再費詞。
① (宋)秦觀:《淮海集·后集》(卷六),見徐培均:《淮海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546頁。
② (元)脫脫:《文苑傳六·秦觀傳》,見《宋史》(卷四四四),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112頁。
③《王直方詩話》(卷上),見徐培均:《秦少游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97頁。
④ 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72頁。
⑤ 楊世明:《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