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翌[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04000]
我國文學自“詩騷”之“香草美人”之后,花卉意象作為感興寄寓的情感載體,漸成為深寓某種“意蘊”的有意味形式。在歷代文人的相習沿用中,文學作品中的意蘊不僅是光景常新的生命體,而且能包蘊豐富的時代精神內(nèi)涵;這意味著意蘊具有沉淀文化傳統(tǒng)和超越文化傳統(tǒng)的雙重存在,花卉意象的意蘊也莫能例外。而當花卉意蘊輻射到了戲曲、小說等敘事文學中時,往往在花卉與美人之間形成的象喻意義更為自由,也更為感性和直接;不僅最大限度地發(fā)掘了這些花卉中積淀的文化內(nèi)涵,而且盡可能地融進時代(“美人”之時代)的新質(zhì)?!都t樓夢》可以說是討論花卉意蘊文化沉淀與超越的最好范本。書中涉及的花卉不下十數(shù)種,如梅花、蓮花、海棠花等,本文擬就菊花以討論這種沉淀與超越。
眾所周知,雖然屈騷中有以“秋菊之落英”來象喻人的美質(zhì)操行,但作為一種公共象征,其原創(chuàng)還是晉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中的其五和其七: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五》)
秋菊有佳色,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飲酒·七》)
陶淵明之后,菊花漸成為隱逸人格的公共象征。隱逸人格作為高雅的魏晉風流的組成部分,是統(tǒng)攝于老莊哲學之下的藝術化的自然人生觀,其內(nèi)涵是置身自然之中,縱浪大化,委身知命;以達觀徹悟的態(tài)度看破世事,在短促人生中及時行樂。其表現(xiàn)形式是縱情山水,不為物累;高情雅量,豪狂逸興;風流瀟灑,晦跡歸來,是蟬蛻塵世的名士風流。但到了宋代,在儒學復興的背景下,宋人漸形成以天下為己任、鐵肩擔道義的淑世情懷和憂患意識,故宋人無法完成真正意義上的遁世歸隱,大多是實踐“大隱隱于朝”的精神隱者。緣此,宋人更為關注菊花與精神人格的同構。宋人雖然在菊花意象中寄寓遠避俗世的飛騰、歸隱的意蘊,但他們考定出的菊花之物理是:“江南地暖,百卉造作無時,而菊獨不然,考其理,菊唯介烈高潔,不與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黃落而花始開。”(《全芳備祖·花部·菊花》前集卷十二引史正志《史氏菊譜》)認同的是菊花耿介、孤傲的品性。其菊花詩也旨在發(fā)掘菊花堅貞、孤傲、執(zhí)著、獨立的意蘊。也就是說,至宋朝,菊花的公共象征意蘊不再局限于隱逸人格,而是更注重氣節(jié)操守的內(nèi)涵。如梅堯臣的《殘菊》:“零落黃金蕊,雖枯不改香。深叢隱孤秀,猶得奉清觴?!蓖醢彩摹饵S菊有至性》:“團團城上日,秋至少光輝。積陰欲滔天,況乃草木微。黃菊有至性,孤芳犯寒威。采采霜露間,亦足慰朝饑?!钡鹊?,都可以作如是觀?!都t樓夢》的菊花文章主要集中在第三十七回。寶釵與湘云擬菊花詩題時,寶釵、湘云有一段對話,對所作菊花詩的主旨進行了闡發(fā):
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毕嬖频?“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p>
可見,《紅樓夢》菊花詩在很大程度上是變換視角,旨在關合菊花所蘊含的隱逸和操守兩方面的傳統(tǒng)內(nèi)容。十二首菊花詩中,在傳承意蘊方面以探春的《簪菊》最為精警:“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傍。”眾美之菊花詩中的警句亦歷歷可見,大致亦不出探春之高情、幽韻、傲世之詩意。但是,作者有意讓黛玉的三首菊花詩奪魁:《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這正是作者超越文化傳統(tǒng)的深意之所在。試看黛玉的三首菊花詩:
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如上所述,晉朝以來菊花詩中所寄寓的隱逸人格,統(tǒng)攝于老莊哲學;而宋人菊花詩中獨立人格的寄寓,則表現(xiàn)出背離老莊哲學的與世逆的傾向,這已經(jīng)是援老莊于吾儒的新儒學思想。而謀求老莊思想與新儒學思想的契合點,則正是《紅樓夢》作者在菊花意象中所預設的對文化傳統(tǒng)的超越。
關于老莊思想中所體現(xiàn)的人格祈向,莊子在《外篇·繕性第十六》中對此有最明確的闡述。莊老之所尚者,是“恬淡寂漠,虛無無為”的人格傾向,認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zhì)也”,論其詳,則:
……故曰:悲樂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過也;好惡者,德之失也。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于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無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郁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
宋代新儒學在這個問題上,以思孟心學為出發(fā)點,提出了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命題,氣質(zhì)之性稟賦自然的特點,正是老莊思想與新儒學思想的交匯點?!都t樓夢》中黛玉的人品,在這一契合點上折射出了融通儒道的自然人性的華彩,這使傳統(tǒng)菊花意蘊中所出現(xiàn)的道家隱逸人格與儒家氣節(jié)操守的不和諧,在人性完全表現(xiàn)形態(tài)——精神自由的價值取向上重新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黛玉人品與菊花品格之間具有了“君子有之,是以似之”的同構關系。
曹雪芹借助黛玉形象,發(fā)掘了深寓菊花中的自然率性、淡泊無為的思想潛質(zhì),也即莊子所謂“恬淡寂漠”、“不與物交,淡之至也”、“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的個性特征。在紅樓諸艷中,黛玉最厭倦紛繁世事,人淡如菊,“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清冷則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第三十一回)因而被品評為“不求絢爛,安于平淡之?!薄w煊瘛氨拘詪蓱小?,(第二十二回)調(diào)養(yǎng)病體時,“有時悶了,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保ǖ谒氖寤兀┻@是典型的陶潛式的“我醉欲眠”、興盡則去、豈待不合的率性任情的做派。黛玉自然、率真、孤傲甚至她的悲怨,都不是刻意所為,而是天賦氣質(zhì),因而能與菊品悠然相會,其菊花詩的意蘊亦正在此。另外,黛玉還引帶出了較多的花卉意象。比如,黛玉的花讖是“風露清愁”的芙蓉即蓮花;黛玉又有著名的《葬花吟》等詩作寫桃花。黛玉所代表的花卉或作為情感輻射對象的花卉內(nèi)蘊,都可以與菊花稟賦互相生發(fā)。比如作者還借助蓮花以及與之相關的水中野生葉花,與菊花的自然氣質(zhì)相生發(fā):
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第八十回)
第八十九回,寶玉對黛玉的一聯(lián)贊詞中有“冉冉香蓮帶露開”;另外,寶玉有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兒誄》,而晴雯與黛玉,正是物歸其類、互為生發(fā)的“影子”。寶玉贊芙蓉曰:“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保ǖ谄呤嘶兀┒际菍煊裆星槭剐?、不枉不屈、自我尊重、不包羞忍辱的高貴氣質(zhì)的禮贊。
作者還借助黛玉《葬花吟》吟詠紛落的桃花,與菊花意蘊中追求自由的精神相互激射:“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 凈土掩風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總之,黛玉的菊花詩,拓展了菊花的公共象征意蘊——從符合人性完全表現(xiàn)形態(tài)的層面實現(xiàn)了精神自由的價值取向?!都t樓夢》是敘事文學,敘事文學中的花卉不再是獨立的意象,其中內(nèi)含的意蘊與人物之間已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解讀《紅樓夢》的花卉意蘊,也是深入解讀閨閣美人形象的“另一扇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