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喬見
《儒生》(第一卷),任重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近年來,儒學研究的氛圍頗有好轉,出現(xiàn)了不少儒學研究刊物,任重主編的《儒生》集刊于去年歲末創(chuàng)刊,是最新近的一種。《儒生》(第一卷)主題是近些年來被稱為“大陸新儒家”卻并不怎么被學院派儒學研究者所認可的三位人物:蔣慶、康曉光、陳明。
時至今日,源自歐美的自由主義盛行,“民主政治”與“市場經(jīng)濟”已然被一些國人認為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在此背景下,蔣、康、陳敢于基于儒學的立場和資源,面向中國現(xiàn)實問題建言,蔣、康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挑戰(zhàn)民主的“神圣性”,這確屬難能可貴,體現(xiàn)了思想的獨立和勇氣?;蛟S正是這一點,頗為符合《儒生》集刊從現(xiàn)實問題入手,發(fā)掘儒學之思想資源的立場和關懷。
蔣慶闡發(fā)“政治儒學”,康曉光鼓吹“現(xiàn)代仁政”,陳明論述“文化儒學”,所有這些命題都不是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試圖為中國當代政治與社會生活立法。三儒的相關理論設想,都有專著表達。該書所收錄的是“大陸新儒家”的內(nèi)部爭論以及外部各界對之的評論。就內(nèi)部爭論而言,有陳明對蔣、康及其本人的分析與比較。蔣關注“中國性”的喪失與重建,康關注的是“民族復興”,陳關注的是儒學在當今如何才能有效,由是而各自發(fā)展不同的理論構想及其實現(xiàn)目標的方案。蔣、康主張“儒教國教化”,陳主張“公民宗教說”。陳明自謂蔣、陳、康約略體現(xiàn)了儒學的正統(tǒng)派、保守派和改革派。再者,有蔣慶對康曉光《仁政》一書的評論,謂此書洞悉中國國情,既有韓非子的滔滔雄辯,又有馬基雅維利的冷酷無情,但背后卻藏著一個儒家的仁愛之心;又謂康的這種基于事實的理性分析來論述儒學的時代課題,較之他本人的“形而上”的論述,似更能讓當代中國人理解今日重建儒教的意義。
該書收錄更多的是外界對大陸新儒家的評論。就外部對三人的評價而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冼巖對康曉光“新保守主義”的長篇評論,題為《二十一世紀來自中國的理性聲音》。是文分析了康曉光“新保守主義”的形成經(jīng)歷及其核心的命題,諸如“政績合法性困局”、“行政吸納政治”、“合作主義國家”、“文化民主主義”、“中國特殊論”、“仁政”與“權威政治”等,可一覽康氏保守主義的大體。作者還分析了對康氏的幾種批評及其康氏與左右兩派及其保守主義內(nèi)部的比較,同時也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異議,可謂康氏“新保守主義”的知己與諍友。再者是余樟法對蔣、陳的評論。據(jù)我寡聞,余氏早先為自由主義中人,后乃服膺儒學尤其是陽明的良知學,為闡發(fā)儒學甚至不惜與原先同道論戰(zhàn)。余氏自謂十分欽佩蔣、陳二人,但對“蔣家儒學”批判最嚴厲的卻莫過于他,謂蔣氏對自由主義和民主政治的理解存在著諸多誤區(qū)。至于其對陳明的批判,則多是借題發(fā)揮自己的思想,這倒可以讓我們看到一個自由主義者對儒學的理解。中國有很大一部分所謂的自由主義者,只會栽贓、謾罵和誣枉儒學,卻疏于對自由主義理論本身的研究,因而往往犯有雙重錯誤。職是之故,余樟法的文章,頗值一讀。秋風也同時信奉自由主義和儒學,惜該書只收錄了他對保守主義的一個簡評,以后或可彌補他本人之思想闡發(fā)的文章。
儒學在當下應該承擔什么樣的功能,扮演什么樣的角色,這是《儒生》所要追問的問題,這個問題也有人在不同場合再三向我問及,我姑借此機會略表己意。儒學乃“為己之學”,“為己”與“為他”相對,強調的是自得和受用,也可以理解為人們通常所說的安身立命、心靈安頓等,這是任何時空的人都會碰到的問題,儒學在此方面也頗有智慧。比如,我個人非常欣賞《中庸》“素位而行”一段: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
我常跟學生說,儒家講孔顏樂處,安貧樂道,并不是鼓勵人們?nèi)ァ办鸥F”。我們可以想象,一個人若不能“安貧”,他必不能“安富”,現(xiàn)代許多“富二代”、“暴發(fā)戶”的行為,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么?說到底就是缺乏教養(yǎng),缺乏包括儒學在內(nèi)的人文學的熏陶。這是個體身心修養(yǎng)的一個例子。如果談得大一點,如“大陸新儒家”所談到的政治問題,竊以為,儒學應該基本認可諸如人權、民主、自由等基本價值理念,而且,儒學跟這些理念并不背道而馳。我們姑且不談儒學能不能“內(nèi)在地”開出“新外王”這個問題,因為已經(jīng)不可能有未來的經(jīng)驗來證明,但是,近一百年來的儒家不斷接納人權、民主、自由的事實是否可以說明,儒學最終可以開出“新外王”。即是說,把民主等價值理念納入自己體系中的新儒家已然成為儒學傳統(tǒng)的一枝。從儒家義理來說,儒學的很多觀念也與所謂現(xiàn)代的價值理念相契,比如孟子所謂“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實質上也蘊含了自由主義所謂個體權利的優(yōu)先性的觀念。再如儒家所謂“門內(nèi)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斷恩”,也蘊含了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兩分的觀念。
我以為,在所有的傳統(tǒng)資源中,儒學是最接近自由主義理念的,這當然不是高攀自由主義來自抬身價,而是我相信,人類在處理人與人的關系時,確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且自由主義(無論是政治的還是經(jīng)濟的)本身存在諸多問題。所以,儒學當今的課題就是,如何繼承和發(fā)展儒學本身和包括自由主義在內(nèi)的諸多有價值的理念的同時,又拋棄各自之弊。源自西方的左、右兩派都安于各自的“絕對真理”而不可能有什么思想創(chuàng)新,所以儒家還有所作為。我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大陸新儒家”的思想嘗試,是因為我實在看不慣中國一些“偽自由主義者”動輒即以自由、民主等名號來指責其他學派,或者想當然地認為儒學妨礙人們接受這樣一些現(xiàn)代觀念,這不就是當代的“以理殺人”嗎?再者,康曉光確實是基于中國國情,基于中國問題來研究思想學術,而不是拿一些概念來反套中國問題。概念當然有規(guī)范的功能,但不能本末倒置。
當然,義理歸義理,我知道《儒生》更為關注的恐怕是操作性的問題,即到底如何做?儒學在當今到底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就此而言,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教育,盡可能擴大儒學的教育。可是這也有問題?,F(xiàn)在一些學者動輒即言推廣“四書五經(jīng)”,那是不知者之言,即便是一個儒學的專業(yè)研究者,吃透“四書五經(jīng)”,那恐怕也是一輩子的事,所以一定要精選,朱熹《四書集注》之所以在歷史上獲得巨大成功,原因蓋在于此。個體行為與文化模式之間的關系非常復雜,就個體而言,我當然不會幼稚地認為凡是接受儒家教育的就會變成一個好人,但是從總體上來講,我絕對相信,儒學的推廣有利于整體國民素質的提升。其二,由于閱讀有限,我不知道蔣慶和康曉光主張的“儒教國教化”中的“儒教”何指?我基本贊同這樣一種觀點,儒學雖具有“宗教性”,具有部分宗教的功能,但卻不是宗教。不過,儒學可以模仿佛、道那樣建立一些廟宇,作為大眾觸摸儒學、祭拜孔子的公共場所,同時成立法人社團,接受社會的捐贈,用于公益活動,也可像耶、伊兩教那樣,每周由儒學教授定期免費向公眾“講經(jīng)說法”,聽眾自愿;至于教授報酬則可從社會接受來的捐贈中支出。我覺得臺灣的“人間佛教”是個成功的案例,儒家在此方面可以好好學習。至于“儒教國教化”,似既無可能,亦無必要。雖然如此,我仍主張“道并行而不?!保鞣矫娑加腥巳L試,“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也是我肯定“大陸新儒家”的理由之一。
回到《儒生》,總體上看,該刊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就其內(nèi)容而言,現(xiàn)實性強,主編不滿于一種旁觀者式的儒學研究,倡導儒學切入現(xiàn)實問題,在時代課題的討論中發(fā)展儒學的生命力。這也是該書最為鮮明的特色。相信主編以后還會延續(xù)這樣的編輯思路。這就引出第二點,以當今的儒學運動和論辯為研討中心,“大陸新儒家”是首卷討論的重頭戲,主題鮮明,閱過此書,對“大陸新儒家”的方方面面,庶乎可以知其大概。第三,就其形式而言,不受“核心期刊”字數(shù)規(guī)范等限制,文章風格多樣,可長可短,作者似更能暢所欲言,自由表達思想。因此,許多文章讀后,頗能發(fā)現(xiàn)諸多思想的亮點。當然,特點亦往往蘊含了短處:其一,過分強調了儒學直接介入現(xiàn)實問題尤其是政治,這對儒學的發(fā)展不一定有利,此非三言兩語能言也。其二,對當代儒學的討論,似乎也不必局限于所謂的“大陸新儒家”幾位。其三,所選文章雖然對“大陸新儒家”有同情者有批判者,但總體上看,幾乎都是同道中人,因此,其批判的意義自然會有所減弱。總體而言,我的淺見是,在堅持現(xiàn)實性的基礎上(這是區(qū)別于眾多儒學刊物的特色,應堅持),以后可適當收錄儒家義理本身的研究文章,對當代儒學思潮的選取也可放寬,這樣更能讓讀者了解當今儒學之全貌。
儒生在歷史上是什么角色,在今天是什么角色,應該扮演何種角色?——這確實是值得我們?nèi)鍖W研究者深思的一個問題。相信《儒生》會走出自己的一條獨特之路,愿以此與編者共勉——以天下為己任,不亦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