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海
1935年10月10日林丁留影
林丁晚年
他的新詩,刊載在1930年代知名的新詩刊物上,如吳奔星主編的《小雅》、戴望舒主編的《新詩》、路易士主編的《詩志》、葉懸之主編的《詩林》;至于當時的一些綜合性文藝報刊,如卞之琳主編的《水星》、香港的《紅豆》、南京的《文藝月刊》、《中央日報》等,也不時有他的文藝作品發(fā)表。
然而,當下坊間的現(xiàn)代新詩選本、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卻不見他的名字;即便是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的專家,也對他所知甚少。他,就是1930年代中國現(xiàn)代詩壇一顆閃亮的流星——林丁。
關(guān)于林丁,1949年后提到他的詩人只有卞之琳和吳奔星。卞之琳在寫于1983年5月10日的文章《星水微茫憶〈水星〉》一文中回憶道:
刊物登載過兩三篇以上的不知名投稿者的文章,其中有靳以和我寄予最大期望的張?zhí)?用靈活口語的短篇小說作者,好像是河南南陽一帶人)、靳以先挑出的李威深、我先看中的李溶華。發(fā)表過一首詩的林丁,當時是一個小青年,從濟南和我通過信。解放后不久,我在北京接過他從安徽寄來的信和照片,好像還在北京見過他,名字記得是叫了“王化東”,已算是革命老干部了。(《讀書》雜志1983年第10期)
林丁詩作《荒寺》書影
有意思的是,吳奔星談及林丁和卞在同一年。吳奔星在1983年《新文學史料》第3期發(fā)表的《〈小雅〉詩刊漫憶》中第4節(jié),只是提及林丁為《小雅》的作者而已,并沒有深入。雖說如此,但林丁在《小雅》上所刊登的詩作,卻大大多于在《水星》上發(fā)表的詩作:林丁總共在《小雅》詩刊發(fā)表詩歌6首,分別為第1期2首(《春歸》和《你是睡著了》)、第2期2首(《感謝辭》和《私情》),第3期1首(《酒》)、第4期1首(《戀的季候》)。能夠在6期(其中五六期雜志為合刊)雜志、50多個作者中發(fā)表詩歌6首,由此可見,林丁可謂《小雅》詩刊比較豐產(chǎn)且重要的作者了。
為了弄清林丁的下落,我根據(jù)詩人卞之琳回憶文章中提供的“王化東”、“安徽”、“革命老干部”等幾個線索,通過多種渠道開始搜尋。幾經(jīng)周折,找到王化東曾在80年代初任合肥市委副書記、后任合肥老年大學校長的線索,于是打電話給合肥市委老干部局、合肥老年大學。前者對王化東一無所知,后者知道王化東為老年大學首任校長,但因為過了20多年,對其生平、子女情況也不了解,甚至連其生卒年之類的基本資料都搞不清楚。
就在線索中斷,山重水復疑無路之際,2012年1月23日,我意外收到了署名“王化東后人”王可俠發(fā)來的郵件,說道:
我今天與北京的弟弟通話得知您找王化東后人,我很驚訝,畢竟家父已逝去16年了!我是王化東的女兒,現(xiàn)仍從事經(jīng)濟研究工作。雖然工作較忙,但出于對家父深厚的愛,我愿為您提供您需要的資料。
原來,王女士看到了我在“合肥論壇”上所發(fā)的“尋找王化東后人”的帖子。隨后,她請和父親生活時間最長,情況了解較多的小妹王可力為我介紹情況。
2012年2月29日,王可力給我發(fā)來郵件,介紹了王化東的一些情況:王化東1915年2月出生于山東省濟南市一個城市貧民家庭,師范學校畢業(yè),1937年9月參加革命,后來上過抗大和中央黨校,1996年3月去世。
王可力在郵件中說:
我父親是1939年入黨,歷任聊城政治部宣傳股長,洪澤縣委書記,淮北地委宣傳部長,中央宣傳部西宣部辦公室主任,國營248廠、782廠廠長、黨委書記,陜西省煤管局副局長,安徽省煤炭廳副廳長,安徽省總工會副主席,安紡總廠黨委書記,合肥市委副書記、副市長,離休后任合肥市老年大學校長等職。我父親喜歡寫一些詩歌和雜文,參加革命后有一些發(fā)表在報刊雜志上,印象較深的是我小時候曾在一本上世紀50年代出版的雜志(好像是《保衛(wèi)和平》?主編是茅盾)上看到父親的一篇關(guān)于介紹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的文章。另外還有一些沒發(fā)表的詩歌等。他離休后根據(jù)當年皖蘇新四軍在洪澤湖親身經(jīng)歷寫了一個6集電視劇本,張愛萍親自為劇本題名:血沃洪澤。可惜在籌備拍攝時他就因心臟病去世了,所以至今也沒有拍成,我們這些做兒女的一直為此感到內(nèi)疚和遺憾。除了寫作,他最大的興趣和愛好就是練書法。所以在創(chuàng)建了合肥市老年大學后,他又創(chuàng)辦了一所北京書法函授大學合肥分校,經(jīng)常從北京邀請一些名家來安徽巡講,如歐陽中石、劉海粟等。他用毛筆書寫的一些古詩詞,我還一直保留著。
關(guān)于“林丁”這個名字,王可力表示:
林丁的確是我父親的筆名,我還在上高中時就聽父親說過他參加革命前常用這個筆名寫詩投稿。他還有別的筆名,可是我印象不深記不清了。我在他的資料中還看到一小塊發(fā)黃的1934年2月6日的剪報,是一首林丁作的題名為《荒寺》的小詩。
…… ……
王化東是我父親參加革命后自己改的名字,他以前的曾用名應(yīng)該是王今然,這是我從他的干部履歷表上看到的。
通過以上文字,我們基本了解了王化東的生平情況:王今然為原名,林丁是筆名,參加革命后改名王化東。
劉定一在回憶“魯西北抗戰(zhàn)劇團的成長”時說道:“我們的副團長、詩人王今然(現(xiàn)名王化東,在合肥人大常委會),他是范縣政訓處來的”(見《一二·九——七·七在北京》附錄,河南大學出版社1988年2月版,P113)。山東大學出版社1992年12月出版的《中共冀魯豫邊區(qū)黨史資料選編·第4輯》里,則有“《戰(zhàn)線旬刊》是32開鉛印通俗刊物。每期印3000冊,是冀魯青年記者團機關(guān)報之一。由王今然、許法等主編,1938年9月創(chuàng)刊,共出三期”的記載。以上兩文可為王可力郵件的佐證和補充。
單斐所寫《彭雪楓在智斗日偽的戰(zhàn)場上》(載《楷模》,《江蘇文史資料》編輯部,1997年9月,P83),透露了“王化東”這個名字的來歷:
林欣告訴我一個令人贊賞的信息:現(xiàn)在洪澤湖縣委宣傳部長王化東就是在新興集小王莊時代“拂曉”報人訓練班學習的林丁。他為了響應(yīng)黨中央整風號召,體驗工農(nóng)兵思想感情,而改名王化東,悄悄地來湖上落戶了,他搜集的工農(nóng)語匯已成千上萬了。我羨慕他不愧是戰(zhàn)友中學習毛主席“講話”的先行者。
據(jù)新華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拂曉報史話》,淮北地區(qū)“報人訓練班”舉辦于1940年,“單斐、林丁(王化東)任班主任、班長”(P25),林丁改名王化東無疑在此之后。
值得指出的是,林丁這個名字,不但是王今然的筆名,也是他參加革命后的曾用名。1963年,時任安徽省總工會副主席的王化東在一份干部履歷表中,“林丁”是作為“曾用名”填寫的。時過境遷這么多年,王化東還不忘“林丁”這個名字,倒未必是他對30年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難以忘懷,而是他在參加革命后還曾用“林丁”這個名字發(fā)表過作品,如刊載于1946年8月31日《新華日報》華中版上的詩歌《“領(lǐng)袖”的素描》、1946年10月7日《新華日報》華中版上的小說《洪湖漁父》等,其時他正在中共洪澤縣委書記的任上。
不過,王化東1949年后似乎就沒有用過“林丁”這個名字。他在中宣部工作期間,曾用王化東的名字發(fā)表過一些文章,其中有1951年3月11日《人民日報》上的《不要制造我們語言的混亂》、1951年5月27日《人民日報》上的《應(yīng)該認真對待〈武訓傳〉的思想論爭——讀端木蕻良同志兩篇文章的意見》、《文藝報》1953年第9期的《向通俗化、地方化的大道前進——介紹三卷一期〈山東文藝〉》等。王可力還向我提供了《不要制造我們語言的混亂》一文的草稿。
王可力提供的林丁題為《荒寺》詩歌剪報,文末署有“一九三四,二,六日”字樣,出處難以核查,為我目前掌握到的林丁最早的作品。詩不長,且引如下:
草木撐破了古靜的寺院,/塵灰染皺了塑像的金臉;/什么時候和尚已經(jīng)跑掉,/什么時候鐘樓已經(jīng)塌倒;/只剩了昔日的殘陽,/依然撫摸著褪色的紅墻。/頹檐下,突出一群蝙蝠,/耐不住凄涼在黃昏前飛舞。
一連串的意象,在精當?shù)膭釉~指引下,錯落有致地插入在詩句里,構(gòu)成一座落寞荒寺的橫幅全景圖。和半個世紀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現(xiàn)代派詩選》中的各家詩作相比,《荒寺》完全可以稱得上“不相伯仲”四字!
卞之琳所說的林丁在《水星》所發(fā)表的一首詩,見1934年12月10日出版的《水星》1卷3期,題目是《別夜》。詩云:
墻上的燈光,/像褪金的紙。/伴著清寒的夜,/秋葵無聲地開了。/主人是寂寞吧?/飄蕩著失眠意。//望著窗,/有人輕輕地嘆息,/腳步遲鈍,/找不出要說的話,/一滴淚灑在蒼苔;/樹影的線條,/在身上連續(xù)地變了。//夜這樣深。/曳著金線的星光,/流往甚么地方呢?/茵夢湖里的燈光,/在遠處消隱。
(十月于濟南)
寫作時間和上述《荒寺》為同一年,風格也沒有差別。奇怪的是,《水星》后來(至少后來又出版過6期)沒有再發(fā)表他的作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在路易士主編的3期《詩志》上,林丁發(fā)表有4首詩作,其中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詩作《比擬》和《簡》2首,第2期發(fā)表《遲暮》和《塞上》2首。此外,他還在梁之盤主編的香港《紅豆》雜志上發(fā)表過詩作,篇目為《屈原──詠史之一》(第4卷第6期,1936年8月15日)、《默契外三章》(第4卷第5期,1936年7月15日)。
從1936年11月26日到1937年8月3日之間,林丁在《中央日報》副刊發(fā)表作品多達23篇,以散文、小說為主,沒有詩歌作品,但唯一的一篇評論卻和詩歌有關(guān),就是連載于1937年3月20日、22日和24日《中央日報》副刊《貢獻》上的《〈自己的寫照〉與〈運河〉》。在這篇文章里,林丁對臧克家的兩部詩集評價不高,他指出:
《小雅》創(chuàng)刊號封面的林丁詩作目錄及演員石揮的補充
從作者第一部詩集《烙印》到《運河》,是逐步的糟。我常向人說:《烙印》給我們以驚喜,《罪惡的黑手》給我們以失望,《自己的寫照》是一篇拉雜流水賬,《運河》的泥沙太多。
這樣的批評,是很嚴厲的,也是有理有據(jù)的。比如,他對《自己的寫照》的批評:
并不如一般人所說非小說家不能寫故事,詩是可以寫故事的,可是《自己的寫照》是失敗了,原因是他用了小說家寫故事的手法寫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成了一篇分行有韻的小說。對于這樣偉大的材料,他以寫小詩的樣子寫,以致瑣碎雜亂,不能給人一個一貫的印象。
我認為這一觀點至今仍有借鑒作用,值得寫詩(尤其喜歡寫敘事詩和長詩)的朋友深思。
至于林丁在《小雅》上發(fā)表的詩作篇目,前面已經(jīng)提及,不再贅述。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我對林丁的第一印象,是兒時在家中翻看先父吳奔星1936年到1937年在北平主編的《小雅》詩刊合訂本,看到話劇演員石揮在《小雅》創(chuàng)刊號封面上,在林丁詩作《春歸》目錄旁加上“外一首 你是睡著了 林丁”字樣。希望拙文對相關(guān)史料的挖掘,能夠讓“沉睡了”半個多世紀的現(xiàn)代詩人林丁,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在世人面前重新“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