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柳杰
那個小賣部在巴拿馬城老城商業(yè)區(qū)的一條熱鬧的步行街上,是個二三十平方米的鋪子,賣些食品、飲料、日用雜貨之類的東西,店面、貨架和貨品的陳列都有些凌亂,不像國內大城市的便利店那樣明亮、整潔,不過生意很好,客人總是絡繹不絕。我在附近住,天天去那里買飲料和吃的,有時候一天能去幾次,一來二去,就和老板、老板娘混熟了。如果哪次我只買一瓶飲料或者一根冰棍兒什么的,他們就堅決不收我的錢。
他們是廣州花都人,老板姓張,三十來歲,老板娘看樣子還要小幾歲。老板長相斯文,脾氣隨和,老板娘秀氣活潑,兩人很般配。
剛到巴拿馬城的時候,那里中國人之多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在穿過城區(qū)的出租車上,司機得知我從中國來,就很夸張地把沿途中國人開的店指給我看:飯館、商店、洗衣店等等。他一邊指點,一邊大聲地喊:“中國的!中國的!”也就100多米的距離,他左右指點,一口氣連聲喊了總有七八次。我看到車子的后視鏡上掛著個帶穗兒的紅色小牌子,上面直接用中文印著金字“出入平安”,我也指著它模仿他的樣子大喊:“中國的!”他會心地大笑。
離開巴拿馬的前一天,我去小張店里辭行。小張說晚上要提前下班,帶我去玩。晚上小張把生意交給太太,領著我到不太遠的停車場,坐進一輛很新的豐田車,我們就去了弗拉門戈島。
晚上的弗拉門戈島比白天人要多一些,酒吧、飯館室外的桌子大都滿座。小張在那個最大的游艇碼頭旁的酒吧找了張桌子坐下,我請他喝飲料,我喝啤酒,邊喝邊聊。
廣東人是中國人里最能旅行的,中國最早的留學生多出在廣東,大清王朝最早的出洋欽差出在廣東,近代中國最早的革命家很多也來自廣東,恐怕都與此有關。廣東人也有出海謀生的傳統(tǒng)。我很好奇他們的旅行故事,比如小張吧,沒有正式的身份,如何旅行?我有身份,旅行還四處碰壁,他是怎么辦到的?一個“黑人”如何合法地謀生?一直想跟小張打聽打聽,但是,一來他很忙,二來交淺言深,未免唐突。今天,小張主動邀請,使我覺得也許我有資格打探一下了。
果然,小張很愿意聊,不但毫無隱諱,而且細節(jié)精確。
他是11年前花2萬美元通過“人蛇”偷渡過來的,他來之前十多年,父母就已經(jīng)先過來了。
他們那批人先持旅游簽證和去泰國的機票出境到香港,到香港以后他們并沒有坐飛機去泰國,而是飛到了阿姆斯特丹,在阿姆斯特丹他們連機場都沒出就直飛厄瓜多爾第二大城市瓜亞基爾。在瓜亞基爾海關,蛇頭神通廣大,他們連護照都沒查就出了機場。之后就是陸路、海路了。先是坐車到厄瓜多爾首都基多,都是夜里坐車,偶爾在莽莽群山中的村子住一宿。然后坐拉牛的那種帶高圍欄的車子去哥倫比亞邊境,一大早穿過邊境,邊檢居然不管他們。入了境,碰到邊防軍檢查車子,要錢,先開價6000美元,蛇頭讓大家湊,大家沒有那么多,講價講到2000美元,湊足了錢,放了行。到了和巴拿馬隔海相望的太平洋邊,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11點上船,是一艘快艇,船上帶了兩臺發(fā)動機,6桶油,一開船,船頭翹得老高。路上,小艇壞了一個發(fā)動機。第二天凌晨到達巴拿馬城附近的海灘,因為路上修船,錯過了預訂的漲潮時間,結果大家都被迫在黑暗中下海,在灘涂的爛泥中往岸上爬。小張本來帶了兩大包行李,但是為了幫助同來的一個孕婦和一個女生拿行李,自己的兩包行李都扔給了開船的人。行李進了水,死沉。好不容易上了岸,又和另一個小伙子回去接在海灘上動不了、只會哭的孕婦,他們一人拉一只胳膊,把她拖上岸。蛇頭在岸上用手電打信號催促他們,威脅要走人,因為天快亮了。上了岸,向有防水包的同路人這個借一件衣服,那個借一條褲子,才打扮得像個樣子進了城。
在船上,如果誰想喝杯水,船老大要收他10美元。
小張心平氣和地講,好像這樣的事天天發(fā)生。聽了他的旅行經(jīng)歷,我沉默良久。和小張的經(jīng)歷相比,我那些所謂的“發(fā)現(xiàn)”,只能算在街心公園散步。
我看看周圍,月光下一派祥和,周圍都是興高采烈的酒客,也有不少喁喁私語的情侶,海面上銀光閃爍。
小張對海景完全無動于衷,若無其事地指著前方的海面說:“我們就在那邊上的岸?!?/p>
上了岸,日子也不容易。在這邊,中國人做生意誰都來敲詐。衛(wèi)生檢疫部門的讓他體檢,說他有一顆蛀牙,要拔掉才給他衛(wèi)生許可證。最常來的是勞工部和移民局的,查黑工,查到的話要抓進警察局,出來得花600美元,如果進了移民局,弄出來就要6000美元。離任的官員也可能會拿著舊工作證來敲竹杠。身份要買,一個月的、一年的、綠卡,價格都不同。而且,如果趕上換總統(tǒng)或者換移民局局長了,可能以前買的都不算數(shù),又要重新買。
駕照也買,400美元,根本不用考。營業(yè)執(zhí)照要租借當?shù)厝说模绻凸芾懋斁职l(fā)生沖突,被開了罰單,要執(zhí)照上的人出面、出錢才能了事,所以都是行賄避免罰單。小張有一次情緒不好,讓人開了罰單,麻煩壞了,還多花很多錢,以后就學乖了。
有時候,兩張手機充值卡就能把官員打發(fā)了。
治安也不好,這十來年,他被搶過五次,被偷過很多次。
前天,附近郊區(qū)還有一名中國女孩在搶劫中被槍擊身亡。
曾經(jīng)有一個中國店主因為一只一毛錢的杯子被偷,罵了小偷,被小偷當場開槍打死。
“一毛錢?!毙埳斐鲆桓种割^說,眼神中第一次現(xiàn)出一絲悲涼之霧。
所以,小張如果發(fā)現(xiàn)店里有人順手牽羊,他從不聲張。
不過巴拿馬人有他們厚道的地方。他有一次凌晨五點被四個小伙子打劫,所幸他除了車鑰匙和手機,沒帶別的,小伙子要搶手機,他求情,說做生意手機很重要,結果四個小伙子經(jīng)過爭論,真沒要手機,只讓他發(fā)短信把手機里的5塊錢話費轉給了他們。
不管多困難,小張他們也堅強地活過來了,看樣子活得還不錯。他來了幾年后又把太太接過來,再后來又把弟弟接過來?,F(xiàn)在除了我常去的這一家商店,他們還另外有一家小賣部、一家洗衣店。弟弟吵著要買車,聽小張的意思,錢不是問題??纯此_的豐田車,在巴拿馬城里也算很好的車了。
但沒有什么娛樂,除了偶爾釣釣魚,到賭場玩玩老虎機。
來了十多年,他沒回過國,很想念家鄉(xiāng)的親朋,很羨慕我來去自由。
聽完小張的故事,我沉默了。小張開車回去的路上,來時讓我歡欣不已的夜景也好像不存在了,我也不知聊什么話題好。
我在想廣東人的事。他們是最出色的旅行家。世界上哪里沒有他們的蹤影?加州開金礦,馬來西亞種橡膠,印尼制糖,美國修橫貫大陸的鐵路,巴拿馬開運河,一戰(zhàn)中在英國、法國的兵工廠做工,哪里沒有廣東人?在美國的排華時期受歧視、受排擠、受打擊的有他們,在印尼的反華浪潮中被歧視、被凌虐、受殺戮的有他們。他們從來不忘故鄉(xiāng),我們到廣東的僑鄉(xiāng)看看那些用僑匯蓋起來的房子,就知道他們有多愛家鄉(xiāng)了。給孫中山捐款鬧革命的是他們,捐款買槍買炮抗日的也是他們。但是,誰來照顧他們?在這個繁忙的世界十字路口,船來船往,晝夜不息,但是,沒有一艘船能載他們回家鄉(xiāng)看看親人。
小泉純一郎做日本首相的時候去秘魯訪問,看到那些在日本貧困時代移民到秘魯?shù)娜毡竞笠嵋廊辉谄D苦掙扎時,他流了眼淚,說:“現(xiàn)在日本生活很好,你們?yōu)槭裁催€不回來呢?”
我真希望我也能對小張他們這么說。
第二天我去小張店里辭行,小張說可惜我走得太急,要不然他還要帶我去好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