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累
“閱讀是為了活著”
——福樓拜
世界、書本、身體,構成了閱讀的基本要素,三者之間的關系簡單而有趣:世界存在于書本,書本被身體掌握,身體又處在世界的某一處。
就像人們自由選擇自己的讀本一樣,人們更有權利選擇自己閱讀的姿態(tài)。這說起來是很私性,平常甚至不會意識到這是個問題,但在反映閱讀情形的藝術作品那里,它確實又有些微言大意:閱讀定格了那些時空的主人和他們的年代,就像福樓拜的感悟——“閱讀是為了活著”。
繪畫證明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活法,12種閱讀的姿態(tài)就是其抽樣。不需要通過自己的內部來組合文字的隱喻,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面相、環(huán)境以及氛圍的具體圖像還原已有的經(jīng)驗,甚至揣度書本那些看不見的內容,辨認和遙想這些殘片的意義,俾以了解自身與自處。
不知為什么,龐貝壁畫中表現(xiàn)的日常生活總是讓人嘆息:世俗美意,千姿萬態(tài)。這個握筆執(zhí)書的女人也許能以詩藝知會將要發(fā)生什么,但神的旨意讓她暫時做一位密使,此刻唯有選擇守口如瓶。
讀書的瑪利亞,圣畫中屢見的題材。和普通的讀書不同,這是一種信仰——瑪利亞明白,她與她兒子的一生事件已經(jīng)在諸經(jīng)書中有所預言,她就是“智慧”的母親,教化他人的心靈。韋登是早期尼德蘭美術的偉大巨匠之一,這個地區(qū)的畫家坦率地感應周圍的世界,即使是宗教題材,也充滿世俗的真切感受,例如瑪利亞用布小心地包著宗教手抄本,唯恐書受到損害,因為在韋登的時代,書籍是貴重物品,擁有書籍也是一種特權。
書籍需要在它的內容和閱讀的環(huán)境之間有一個正比,尤其當繪畫無法顯露書意的時候,閱讀的場所往往決定了書籍的性格。古代中國人喜歡在庭院或山水中寄情于閱讀,清風襲人,相看不厭,就像這幅畫所描繪的那樣,菊香、薰香、茶香烘托了書香,一種似真似幻的人間仙境,這樣的閱讀實在是雅致得奢侈。
閱讀給人以獨處的借口,但如此這般眩耀獨處實在不多見,因此讀書一旦變成儀式,就離真正的閱讀相去甚遠。當然,書本不能替代真正的世界,萬事萬物皆是媒介,世界的原理既隱藏在字里行間,也隱藏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就像戲劇舞臺上布滿了種種符號,等待感官和智識去辨認、梳理、定義,“而我就是國王/蜜蜂來我身旁歌頌/燕子為我飛翔”,就給人以多維的暇想。
這幅文學家拉瓦拉·巴提斐利的肖像就相當“裝模作樣”,布龍吉諾曾經(jīng)在一首詩歌中形容這位女性朋友“內側是鐵,外側是冰”,而在畫面中,他卻意味深長地將之塑造成“側面是臉,正面是書”,這是為了顯示不凡還是為了揭示辯證?也許,同時具有文學天賦的布龍吉諾比其他人更清楚地知道,無論怎樣奇裝異裹,半遮半掩的面孔只是生命的冰山一角,而書與文字,才是安身立命的坦蕩之物。
普魯斯特認為,讀書是“需有一種不可褻瀆的孤獨才能進行的活動:閱讀,幻想,悲傷與感官的愉悅”,但對于這幅《蓬皮杜夫人》來說,她的滿足感似乎不在閱讀時的自閉,反而有一種翹首以待的神情,正為其他什么更向往的事情所牽掛。書雖然拿在手上,但時刻準備滑落——她無力把握虛幻之詞。
這是一個春天的故事。對有情人來說,燕寢怡情已經(jīng)夠讓人銷魂的了,何況還有“秘戲圖冊”聊以遣興?清秀的男子和纏綿的女子共讀“春冊”并沒有意想中的淫猥之感,而是風和日麗,琴瑟相和,一種坦然的生機呼之欲出。
1888年,三十五歲的凡·高離開巴黎移居南部阿爾,創(chuàng)作了不少作品。這幅《阿爾之婦女吉努夫人》畫的是在車站前經(jīng)營咖啡館的吉努夫人,據(jù)說是凡·高趁與他同住的畫家高更正在說服她作模特兒時迅速完成的作品,吉努夫人顯然受到打攪,目光游離,那本攤開的書不再為她所讀。
如今誰都能享受讀書之樂,但在《讀書的少女》完成時的18世紀,文盲比率相當高,只有受教于家庭教師的上流社會的紳士名媛,才能體會到閱讀的愉悅,因此,書本、家具、服裝的引用,也就不是簡單的物品功能,它具有一種象征功能,那就是社會地位的眩耀,描繪一幅傳世的畫像更是如此。不過,作為18世紀法國絢爛豪華的貴族文化盛期的代表畫家福拉哥納爾,倒是在這里優(yōu)先表達了生活的嫻靜,華麗暫時被知性的光暈環(huán)罩。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手捧的一定不是圣經(jīng),而是當時剛剛興起的流行讀物“小說”,這對于悠閑富足的閨中少女來說,無疑是精神上的春藥。
19世紀末文藝天空彌漫著一股“惡之花”的味道,他們以傳統(tǒng)的社會道德觀念和審美觀念作為挑戰(zhàn)對象,比亞茲萊就是繪畫的代表,“不安的,好考究的,傲慢的情調”(魯迅)。這幅海報一如他的慣常風格,極為簡單的曲線,精心雕琢的構圖,黑白棕三種顏色的對比,一個妖媚的母親手捧讀本。不過,以這樣怪誕的肉欲之身與“孩子”和“書”聯(lián)系起來,這實在是太離譜了,難怪魯迅對他有這樣的贊嘆。
是否一睜開眼,或者一旦打開面前的書,世界就會完全不一樣?
雙重閉合意味著暫時的安寧,但并不是說沒有恐懼,因為它們過于對峙了,害怕被另一種力量闖入,唯有沉默和漠然可以維護此間的平衡。契里柯的畫總是營造了陰郁的氣氛,充滿不解之謎。但無論如何,這本書的作用不言而喻,它是舉足輕重的象征物,“自由被影響的樣板/因為命運的存在/它把我們抓住/巨大多余的外界跟我們自己等和”。
在巴爾蒂斯筆下,女孩們讀書、照鏡、玩牌,這些私密的行為和外部世界脫離了干系,自我專注于輕蔑的歡快。其實,行為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行使行為的身體語言,總帶有反抗禁忌事物的刺激味道——沒有一個閱讀的姿態(tài)像她們這樣別扭,簡直讓人無法忍受。這些發(fā)生在房間里的故事是虛假,是詭計,是圈套,是謎,它存心使看得見的世界乃至書本存在,但又全然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