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炙瑤
黃永玉老先生的書里提到過一個人——大畫家常玉。常先生在巴黎,一個人住在一間很高的樓房的頂樓,一年賣兩三張小畫,勉強維持生活。自然,這種日子算不上快樂,但是常先生覺得無牽無掛、自由自在更來得重要。去拜訪他的中國文化藝術(shù)團希望他回去,做學校的教授。
“我……早上起不來,我起床很晚,我……做不了早操。”“早操?不一定都要做早操嘛!你可以不做早操,年紀大,沒人強迫你的……”“嘻!我從收音機里聽到,大家都要做的……”
黃老先生知道,和常先生辯論是沒有用的,各人有各人心中的病根子,雖然旁人看起來是一件區(qū)區(qū)小事。
上世紀60年代,常先生在巴黎去世。黃老先生說,“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就是常玉。
數(shù)年來的心思彷徨,心無所依,乍見黃先生這句話,竟然有了流淚的沖動??刹皇菃?,我的情緒一向不會為什么表象影響,事業(yè)上的高低起伏、他人奢華或是貧賤的生活、朋友的來去聚散,都是每時每刻變幻無常的事物。最無法把控的,惟有自己的內(nèi)心,它因為得到而歡欣,因為失去而悲泣,因為羞憤而惱怒,因為悔恨而痛苦,它那么陰晴不定、別扭難馴,有時候雀躍得像個孩子,有時候又不知道為什么一蹶不振。
總有一些奇怪的固執(zhí)。有人相信雙數(shù)為兇、單數(shù)為吉;有人無論如何不肯吃青椒,說青椒有奇怪的味道;有人出門必帶雨傘,不管陰天晴天;有人寧死不坐飛機,即使飛機的安全系數(shù)其實比陸運要高得多;有人恐懼婚姻,認為所有形式的契約都比不上這一樣來得沉重負累……科學上可以解釋為強迫癥、迷信、偏執(zhí)狂、抑郁癥,可歸根結(jié)底,那都是我與“我”的周旋,自生伊始,纏斗不休。其實我們比任何人都明白,所有的借口,不過是為自己的掙扎披一層比較看得過去的遮羞布而已。
做人真是困難無比,基本上是很難做自己的。如果放任腦中各種瘋狂的念頭、各種懶怠的理由、各種不敬不愿的怨恨肆虐,估計很快就會變成個怪物。然而循著世俗公認的準則去約束它、安撫它,又每每感受不到快樂。像《月亮和六便士》里的經(jīng)紀人一樣,拋下妻小到塔希提島追逐繪畫的理想也不失為一種解脫。然而,勇氣又不能常常有,即使有,也不可能那樣大,痛苦到極致時想不看、不聽、不說話,想拋下一切遠離塵囂,理智又把內(nèi)心拉回原地,循循善誘、諄諄教誨,有生之年,總是周旋不止。
得劈掉多少座山的荊棘,蹚過多少條河的冷水,才能在深夜里痛哭了,白天還露出笑臉?到有一天,如果那顆心能不固執(zhí)、不尖銳、不掙扎也不痛苦,寧作我,才是真正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