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酈千明 酈碚
江南儒商蔣抑卮
文·圖/酈千明 酈碚
蔣抑卮(1875~1940),名鴻林,譜名玉林,字一枝,又字抑卮,出生于杭州的一個富商家庭。父親蔣?;I精明能干,從絲織童工干起,成為杭州蔣廣昌綢莊老板,人稱“蔣半城”,意謂蔣家獨占杭城絲綢業(yè)的半壁江山。蔣抑卮自幼好學不倦,曾補授錢塘縣學生員,28歲東渡日本留學,專攻政治經濟。光緒末年,受實業(yè)救國思潮的影響,他積極參與創(chuàng)辦浙江興業(yè)銀行,出任銀行常務董事30余年,把“浙興”辦成了國內首屈一指的私營銀行。
19世紀末20世紀初,帝國主義列強爭相攫取中國鐵路修筑權,各地掀起了聲勢浩大的保路風潮。為抵制英美插手蘇杭甬鐵路,1905年7月,浙江紳商代表在上海斜橋洋務局集會,決定組成浙江全省鐵路公司,推舉浙江名士湯壽潛為總理,招募股款,自辦蘇杭甬鐵路。全省紳民踴躍購股,至1907 年10月,共招得股款達2300萬元之巨,為各省自籌鐵路資金最多的一個。筑路工程隨即啟動,計劃中的蘇杭甬線改為滬杭甬線,由滬杭兩地同時開工。
如此巨額款項,保管和運作成為一大難題。開始款項被存在上海、杭州的30多家錢莊里,支取十分不便。時湯壽潛已與蔣家結為姻親,得知蔣抑卮留日歸來,專攻財政經濟,對他十分信賴,經常顧問參謀。喝過洋墨水的蔣抑卮,深知銀行業(yè)對促進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意義,提議成立專業(yè)銀行,有效地保管和運用這筆巨款。不久,浙路公司股東大會批準了他的建議,由公司附設鐵路銀行,業(yè)務獨立于公司之外,以便“內顧路本”,又能“外保商市”。初步商定資本額100萬元,分1萬股,每股100 元。
當時銀行在國內屬于新生事物,許多人心存疑慮,不肯貿然認購。蔣抑卮竭力說服乃父,率先購買1000股,由此帶動各界紛紛跟進。1907年10月,按湯壽潛取“振興浙江實業(yè)”之義命名的浙江興業(yè)銀行在杭州中山中路正式掛牌營業(yè),它是浙江省第一家私營銀行。蔣?;I為三大股東之一,出任銀行董事。兩年后,蔣抑卮代父出任此職,成為“浙興”的實際掌權者。他性格沉穩(wěn),天生具有商業(yè)頭腦,又熟悉近代金融知識,指揮調度游刃有余。在他的主導下,“浙興”一開始就注重信譽,堅持穩(wěn)健存貸。短短幾年里,除服務浙路公司外,自身業(yè)務迅速發(fā)展,在上海、漢口等地設立了分行,發(fā)行鈔票總額高達135萬元。
與所有民族企業(yè)一樣,伴隨著近代中國時局的動蕩巨變,浙興宛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經歷了一次次驚濤駭浪的沖擊。第一次風波發(fā)生在成立后的第4年即1911年。是年10月10日上午,寓居上海的蔣抑卮忽然收到一份電報,稱“湖北民軍于昨夜12點半在武昌起義,總督瑞澂不知下落”。他立即致電杭州總行,復電詢問漢行資產負債數(shù)目。次日,邀請寓滬“浙興”董事共商對策,決議馬上啟運10萬元現(xiàn)銀送至漢口,以確保漢口分行正常運營。不料,12日夜?jié)h口、漢陽大火,人心浮動,秩序混亂,各家銀行相繼停業(yè),“浙興”漢口分行也不得不宣告休市。過了幾天,杭州城內盛傳“漢口興業(yè)銀行倒閉”的謠言,顧客潮水般涌入中山中路“浙興”總行大樓,紛紛要求兌鈔提存,大家“爭先恐后,撞門攀窗,幾乎不顧生死。手中所持者,不過一元或五元紙幣數(shù)張,或二三百元存單一紙”。銀行庫存迅速告急。蔣抑卮臨危不亂,再顯英雄本色,一面派人火速從滬行調入現(xiàn)銀10萬元,一面不惜將家中存銀傾囊而出,讓家人用扁擔挑著銀元送到總行,以穩(wěn)定人心。誰知這次風潮來勢甚烈,兩筆款項如杯水車薪,無濟于事。他不得不利用各種社會關系,多方求援。最后從大清銀行杭州分行和兩浙鹽運使署借得白銀35萬元應市,局勢才得以控制。
江南盛夏雨后的下午,悶熱而潮濕。當筆者穿過長長的林蔭道,敲開杭州西子湖畔一幢公寓二樓的鐵門時,一位精神矍鑠、年過八旬的長者出現(xiàn)在眼前?!澳褪鞘Y世承先生嗎?”筆者微笑著問道?!笆堑??!笔Y先生一邊回答,一邊客氣地將客人迎入朝南的一間十來平方米的書房。賓主落座后,按電話里的約定,開始聊蔣先生的父親蔣抑卮。筆者說蔣抑卮先生了不起,對社會作出過很大的貢獻。蔣世承笑了笑,謙虛地說:“有過一些貢獻,但不是很大?!苯又先顺两诨貞浿?,似乎在腦海里努力搜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
蔣抑卮故居
圖為《光明日報》刊載的1904年8月29日魯迅寫給蔣抑卮的信
屋漏偏逢連夜雨。杭州方面剛剛安排妥當,浙興上海分行又起風云。面對洶涌而至的兌鈔者,同業(yè)中有人提議各家銀行同時暫告休業(yè)。蔣抑卮聞言,斷然反對道:“必須維持營業(yè),取信于市。”他親自出馬,找新任浙江都督湯壽潛求助。恰好江浙聯(lián)軍要出兵攻打南京,需用現(xiàn)銀發(fā)餉,湯同意把兌付銀元的差使委托給“浙興”上海分行。蔣抑卮便用這筆巨款作周轉資金,應對越聚越多的擠兌者。當一箱箱白銀擺在“浙興”上海分行柜臺里時,顧客放心了,聚在銀行門口的人群當即散去大半。滬杭兩地風波一平,漢口分行的局勢也大大地緩和了。
“浙興”一直以振興民族工商業(yè)為己任,當時江浙滬一帶比較著名的工礦企業(yè)幾乎都與它有過業(yè)務聯(lián)系。據(jù)統(tǒng)計,上海各商業(yè)銀行對工礦企業(yè)發(fā)放貸款,浙江興業(yè)銀行名列前茅,多達600余家企業(yè),其中20余家起死回生。實業(yè)巨子張謇在南通創(chuàng)辦大生紗廠,急需流動資金,“浙興”一次就貸給他25萬元。1918年“浙興”上海分行喬遷新址,張謇專程登門祝賀,風趣地對蔣抑卮說:“我這個狀元公還得你這位秀才郎多多扶持哩!”(張為清末最后一個科舉狀元,蔣抑卮早年參加縣試得過秀才)1928年后,浙江興業(yè)銀行存款數(shù)額大大下降,但它對工礦企業(yè)的貸款有增無減。難怪曾受其支持的上?!懊禾看笸酢?、“棉紗大王”劉鴻生,多次稱“浙興銀行是我們企業(yè)自己的銀行”。而著名的錢塘江大橋,更是在蔣抑卮領導的“浙興”的鼎力支持下,才最終完工通車的。
1933年8月,浙江省成立錢塘江大橋工程委員會,請橋梁專家茅以升任主任委員,設計建造我國第一座現(xiàn)代化大橋——錢塘江大橋。建一座橫跨錢塘江的大橋,而且是公路鐵路兩用橋,需要花費龐大的資金。當時政府根本無力承擔,必須向銀行貸款。但投資這樣規(guī)模的大橋,風險自然很大。杭州、上海兩地的銀行都在相互觀望,誰也不肯貿然放款。那段時間,蔣抑卮也十分為難,如果“浙興”上,別的銀行也會跟進,但這畢竟事關銀行的命運和發(fā)展,他心里也沒有底。如果“浙興”退縮,這橋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才能上馬。他多次與“浙興”董事長葉景葵圍爐夜話,共商對策。那幾天他正犯胃病,懷里揣著個錦緞小褥,為了大橋他顧不得休息。這幾次談話的內容已不可考,但結果是清楚的,“浙興”與中國銀行、浙江實業(yè)銀行聯(lián)手組成造橋銀團,共同投資200萬元,而“浙興”承擔其中的一半,即100萬元。
1935年4月,大橋正式動工興建。此后,蔣抑卮一直關注著大橋的建設,從每筆貸款的使用、工程的進度和質量到是否需要追加投資等,都親自過問。大橋終于在1937 年9月建成通車,但為了阻止日寇南侵,幾個月后又不得不奉命炸毀。聽到那聲“轟隆”的巨響,蔣抑卮與當時許多人一樣,不禁潸然淚下。新中國成立后的1953年,茅以升在原址重修錢塘江大橋。令人遺憾的是,此時蔣抑卮已去世多年,再也看不到這座曾經魂牽夢縈的大橋了。
許多年后,蔣抑卮回首這段往事,曾無限感慨地說,1903年春至1904年夏,他與魯迅在東京一起度過的那段歲月,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1902年10月,蔣抑卮滿懷匡世救國之志,拋妻別子,東渡日本學習軍事。由于健康原因,又改學經濟。不久,浙江籍留學生發(fā)起成立浙江同鄉(xiāng)會,計劃自辦刊物《浙江潮》,蔣抑卮慷慨捐資100元作開辦經費?!墩憬薄肥切梁ジ锩跋Φ闹饕锩镏?,由許壽裳任主編。魯迅曾多次向它供稿。
1903年4月,經杭州學友任克任、汪素民介紹,蔣抑卮在東京結識了已在弘文學院讀書一年的魯迅。兩人有同鄉(xiāng)之誼,又言談相契,很快就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時常在一起散步聊天,或者去東京的小茶館里喝茶。許多年后,蔣抑卮回首這段往事,曾無限感慨地說,1903年春至1904年夏,他與魯迅在東京一起度過的那段歲月,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可惜好景不長,蔣抑卮因患耳疾于同年夏天回國,結束了一年多的留學生活。三個月后,魯迅從弘文學院結業(yè),轉到地處東北的偏僻小城鎮(zhèn)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學習。兩人天各一方,仍時常寫信互相問候。1904年10 月8日,魯迅在日本仙臺致信蔣抑卮,信中多寫仙臺生活情景及校中狀況,懷念在東京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信的末尾署“抑卮長兄大人進步”(這封信一直保存在蔣家,上世紀70年代,由蔣家后人捐獻給國家,現(xiàn)保存在北京魯迅紀念館內)。
蔣抑卮回國后,協(xié)助父親經營上海廣昌隆綢莊。最初幾年,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利潤成倍增加。正當他躊躇滿志、大顯身手時,由于長年累月奔波于滬杭兩地,不幸積勞成疾,耳病復發(fā)。因國內條件有限,不得不于1909年初再赴日本請教名醫(yī)。當時,魯迅已結束仙臺醫(yī)專的學業(yè)回到東京,與二弟周作人、好友許壽裳合住在東京西片町十番地的一所公寓里。他特地騰出自己的住室,妥善安頓蔣氏夫婦。又多方聯(lián)系接洽,使摯友轉入專門醫(yī)院治病。其間,魯迅經常與許壽裳一起去醫(yī)院探望,還在病房內合影留念。蔣抑卮出院后,又回到魯迅的寓所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
蔣抑卮平常有句口頭禪,凡遇到什么有窒礙的事,就說“撥伊銅錢”(紹興土語,“給他錢”的意思)好了。魯迅因此給他取了“撥伊銅錢”的綽號,其中毫無惡意,只是舉出他的一種特殊脾氣而已。周作人覺得,天下事固然并不都是用錢便可以做得到的,但是他這“格言”如施用得當,卻也能做成一點事情來。有一次,魯迅談起正計劃翻譯東歐文學,希望能結集出版。蔣抑卮聽了十分贊同,當獲悉出版資金尚無著落時,爽快地答應墊出資本來,幫助出版印行。就這樣,周氏兄弟早期的一項重要文學活動,幾天之內便決定了。后來,魯迅的譯作編成了《域外小說集》,第一冊于1909年2月出版,印1000本;第二冊于同年6月出版,印500本。印刷費用150元果真全由蔣抑卮墊付。事后,周作人一再感嘆:“假如沒有這墊款,那小說集(指《域外小說集》)是不會出世的!”周氏兄弟委托東京和上海兩地銷售,上海寄售處就是位于英租界后馬路(今寧波路)乾記弄蔣抑卮家開辦的廣昌隆綢莊,賣剩的部分后來保存在杭州蔣廣昌綢莊和上海蔣抑卮家里。
《申報》蔣宅報喪訃告
對蔣抑卮的這一義舉,魯迅一直心存感激。十多年后的1920年,魯迅為這部書重版作的序言中說,我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有一種盲目的希望,以為文藝是可以轉移性情,改造社會的,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介紹外國文學這一件事?!暗鲞@事業(yè),一要學問,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資本,五要讀者。第五樣逆料不得,上四樣在我們卻幾乎全無。”周作人認為,話雖這么說,其實所缺少的就是資本。
后來,蔣抑卮和魯迅來往日疏,但他們的私人友誼一直沒有中斷。1936年7月,蔣抑卮特地跑到位于大陸新村9號的魯迅家里探望。魯迅剛害過肺病,此時稍有好轉。蔣抑卮本想邀請魯迅到他在莫干山新建的別墅去避暑療養(yǎng),也想勸摯友赴日本治病,但都被婉言謝絕。不過兩人相見頗歡,談得投機。不料,三個月后,魯迅竟溘然長逝,蔣抑卮聞訊十分悲傷,書寫了“文章千古”的挽幛,以悼念這位亡友。
蔣抑卮從小聰明好學,曾隨國學大師章太炎學習文字、音韻和訓詁,尤其服膺老師的文字學著作《文始》。成年后致力于銀行業(yè),無暇深入鉆研學問,一直引以為憾。工作之余,他喜歡讀書、藏書,往往手不釋卷,自得其樂。
1918年,蔣抑卮和銀行界同仁李馥蓀、張嘉璈、錢新之等合資買下滬西宅地70余畝,興建別墅區(qū),取名“范園”。蔣家為園中大戶,獨占644號、646號兩幢別墅。蔣抑卮在自家別墅后面建一幢三層樓的藏書樓,取名“凡將草堂”(漢代司馬相如有文字學著作《凡將篇》),將千辛萬苦收購來的圖書珍藏于內,達15萬卷以上。其中以購得蘇州汪柳門萬宜樓藏書為基礎,陸續(xù)增添經、史、子、集各類典籍,尤其收藏江南一些名門望族的族譜共526卷、451冊,以明成化和萬歷年間的抄本或刊本最為珍貴。他曾表示收集這些書籍的目的是研究前人“為學的風氣以及文章的演變”。據(jù)蔣世承回憶,幼年時經常去凡將草堂玩耍,曾親眼看到二樓兩間大房子全是成排的書櫥,里面存放著不計其數(shù)的線裝書。
抗戰(zhàn)初年,葉景葵、張元濟、陳叔通為防止個人手中的古籍流失,發(fā)起成立合眾圖書館,并于1940年聘請顧廷龍負責整理。蔣抑卮慷慨捐出明庶農業(yè)公司股票5萬元作圖書館購書基金,又率先捐書9.7593萬卷,計3.4463萬冊。他曾對顧廷龍說:“……舊書應該歸到圖書館,讓社會上從事這種學問者利用,一人的搜求是有限的,終是要靠著互相通假的?!濒斞?、張元濟、顧廷龍都曾向他借閱藏書,皆滿意而歸。受乃父的影響,蔣抑卮的幾個兒子也熱心公共圖書館事業(yè),于1952年把凡將草堂留下的藏書1213種,全部捐贈給華東軍政委員會文化部。蔣家捐贈的這兩批珍貴典籍,如今絕大部分珍藏于上海圖書館。
蔣抑卮生前在浙江興業(yè)銀行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新中國成立后劃歸上海市人民銀行。上世紀80年代初,有關部門落實政策,將這筆錢退還給蔣家。他們謹遵先父遺命,拿出其中的3萬元,用于設立絲綢獎學金。通過浙江省政協(xié)的介紹,蔣世承代表蔣家和浙江絲綢工學院(今浙江理工大學)多次磋商,擬定名稱為“蔣?;I、蔣抑卮絲綢獎學基金”,并訂立評獎條例。至今,已有數(shù)十名本科生和研究生獲得獎勵,其中不少人畢業(yè)后投身社會,為振興民族絲綢工業(yè)貢獻聰明才智。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