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峻池 圖/由海派美術館提供

應野平的藝術三部曲

文/萬峻池 圖/由海派美術館提供

這是個充滿誘惑，挑戰(zhàn)權威，期待大師，孕育希望的時代。但不幸的是畫壇成了一個上不遮天、下不蓋地的名利場，幾乎每天都在制造神話，就像深秋的街邊樹，飄落的十枚樹葉中，準保有一兩枚是砸中匆匆路過的書畫家的。這當然是一則刻薄的都市笑話，但從一個側面可以想見，如今的書畫家遍及城鄉(xiāng)各地，獻藝五湖四海，把原本僅僅屬于遣興詠懷的案頭雅玩最大化地夸張，打磨成令人垂涎一本萬利的生財之道。不知道這是喜耶，悲耶？

在創(chuàng)作的應野平先生

名作鑄風流

應野平的畫維護大真，培育大善，創(chuàng)造大美，回歸大樸的時代。畫家的社會地位、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經(jīng)濟收入乃至名氣，都遠遠高于、好于、多于、大于任何朝代。與他們的先輩前人相比，那真有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我們當然記得號稱江南第一才子的唐伯虎失意貧病，只活了54歲，“點秋香”，享艷福，則是后來好事者向他潑的臟水。徐文長一生坎坷，九次自盡未遂，最后，神經(jīng)錯亂，誤殺發(fā)妻，身陷囹圄?！皫组g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這是他自嘲式的辛酸寫照。而八大山人、苦瓜和尚們都被逼到深山老林打坐參禪，青燈黃卷，晨鐘暮鼓。唯有驛動的文心催生出他們驚世駭俗的繪畫。海派先驅任伯年身前光鮮，身后蕭條。蒲作英出身低卑，朝廷規(guī)定他們這樣的“墮民”，不得與平民通婚，不準應科舉，不能進入朝堂廟堂，不可為人師表，只配做雜役、干苦力。以致后來蒲作英到上海賣畫，參加雅集時，有“雅士”鄙其出身，不愿和他同桌用餐。

如今不同了，畫家憑本事賺錢，名正言順，豪宅、名車、錦衣、玉食，都是辛苦勞動所得，畫家愛財，取之有道，合情、合理、合法。可是，論到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拼搏精神，那就要打上大大的折扣了。試問：又有幾人超得過張大千、齊白石？不說超越，又有幾人的畫藝接近于黃賓虹、傅抱石、林風眠、潘天壽、徐悲鴻？

行文至此，我不禁想起謝世16年之久的20世紀中國畫壇的“三絕”大師應野平。應野平畫了一輩子的畫，治藝精勤，心無旁騖，處世淡泊，寵辱不驚，待人真誠，倡導信義。在上海藝術界，他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與錢瘦鐵、賀天健、朱屺瞻、劉海粟、吳湖帆、來楚生、謝之光、唐云、王個簃、程十發(fā)、林風眠、謝稚柳等名流締交數(shù)十年，切磋交流，揮灑合作，友情篤厚，淡淡如水，又親如手足。各地大家李可染、吳作人、黃永玉、關山月、徐邦達、方濟眾、王季遷也與他惺惺相惜，翰墨相酬。應野平長期在美術院校執(zhí)教，桃李滿天下，成才者甚多。他視學生為子弟，除了將平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還從生活上悉心關懷，并從經(jīng)濟上給予貧困學生有力的資助。他的學生現(xiàn)今都是六七十歲的中老年了，每憶及恩師的種種好處、高尚人格，莫不感念萬端，淚灑衣襟。一位仙逝多年的老畫家能夠留下如此廣泛良好的口碑，足以體現(xiàn)他的博大襟懷和深沉的人格魅力。

應野平成名甚早，于上世紀40年代初兩次舉辦個展，鄭午昌先生撰文評價：“蓋其天資人工，克備四美，故其所作，日新月異，出入宋元、人物、花鳥、蟲魚，無不精工，猶擅山水，于黃大癡、王叔明法，所得更深?！薄白R者觀之，當能欣然相頌野萍（應野平原名）之成功也！”

長征

萬山紅遍

蘇聯(lián)駐滬領事館

旭日東升

藝術三部曲

應野平的繪畫大略經(jīng)過了“三部曲”。

其一，學習傳統(tǒng)，夯實根基，轉益多師，去蕪存箐。他從四王入手，追蹤石濤、梅清等，上溯宋元，究心于范寬、郭熙、馬遠、黃公望、王叔明、倪云林。師承之法，除了實臨、意臨、背臨外更多的是靠“閱”，凡遇古人名跡，反復閱讀，熟記、硬背，了然于胸，視野漸闊，眼力愈準。主張“不學古法，不成己法；能用古法，方得個性”。固守古法，終為畫奴，不通古法，斷源缺水。其后來所作，不以具某家筆墨為能事，而將前人心跡涵詠其中，入而能出，脫離窠臼。

采荔圖

其二，深入生活，師法自然，堅持寫生，反映現(xiàn)實。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應野平“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游歷名山大川，足跡遍及神州大地，采集天地之靈氣，視通煙云之變幻，捕捉創(chuàng)作靈感，力求眼到、手到、心到，在審美觀念上產(chǎn)生了突變，確定了表現(xiàn)時代精神、反映社會風貌、謳歌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觀念。他堅持到工廠、工地、漁場、碼頭、農(nóng)村、農(nóng)場體驗生活，與工農(nóng)群眾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勞動，熟悉了勞動者的生活、工作狀況，了解了他們的思想感情，更重要的是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萌發(fā)了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念。他踏著海浪，頂著烈日，攀著險徑，冒著風雨，畫了數(shù)以千萬張的速寫和寫生稿，積累了極為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歸后，經(jīng)過加工、提煉，構思、醞釀，創(chuàng)作了《鹽廩》、《千帆迎曉日》、《黃浦江邊鬧革新》、《茶山景色》、《沈家門紀游》、《桐廬紀游》、《廣州紀游》、《井岡紀游》等作品，有的入選上海市美展，有的入選全國美展，并被中國美術館、中國軍事博物館等收藏，大量發(fā)表、展出。無論數(shù)量、質(zhì)量，在上海、全國都首屈一指。畫圖鑄風流，贊頌新時代；名作登大堂，筆墨寄情懷。

其三，變法創(chuàng)新，獨辟蹊徑，別樹一幟，啟迪后學。花甲之年的應野平積多年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全身心地探索變法創(chuàng)新，義無反顧地朝著藝術高峰挺進。作品立意清新奇特，構圖充滿張力，氣勢磅礴；線條蒼勁老辣，靈動多變；筆墨淳厚滋華，神韻悠然。水墨畫潑灑淋漓，煙云吞吐，青綠山水色彩富麗明快，氣格雅逸。

他注重了以下幾個環(huán)節(jié)：一是以書入畫，以詩鑄意。他擅隸書、行草，運用書法的筆意、筆性、筆勢增強線條的表現(xiàn)力和韻律感，使畫中的物象有骨有肉，姿態(tài)多變，產(chǎn)生古拙、雅致的金石氣息，構圖虛實相生，欹正相諧，常以自作詩詞題于畫幅，生發(fā)立意，營造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深邃意蘊，增加了作品的可讀性和欣賞性，行家稱他為“畫壇詩人”，既是對他筆墨的肯定，又是對他敏捷詩才的褒獎。

二是以神鑄形，以情感人。應野平四上黃山，搜盡奇峰打草稿，尤對黃山云海觀察入微，畫時不為實景所囿，善于剪裁，以神鑄形，著力刻畫名山的精、氣、神、韻，抒發(fā)自己的真情實感，并把這種獨特的美感真切地傳遞給觀眾，產(chǎn)生強烈共鳴。在應野平畢生創(chuàng)作中，以描繪黃山的作品最為精彩，數(shù)量也最多，尤受國內(nèi)外行家青睞。他的黃山畫作自成一格 ，雄視古今，被百歲老畫師朱屺瞻贊為“新黃山畫派”。應野平曾賦詩：“登山涉水幾經(jīng)春，到此方知造化真，四面云山無法畫，一身霧氣有心人?！弊掷镄虚g，洋溢著對黃山這座“中國畫家的課堂”（李可染語）亦師亦友的不解之緣和真摯情愫。

三是借鑒西法，融會貫通。他認為：洋為中用，不能把國畫洋化，而是吸收西洋畫的優(yōu)點來豐富國畫。他在作品中吸收了西畫冷暖色對比強烈的手法，運用接色、補色、復增強色彩的厚重感，并以中間色取其協(xié)調(diào)，墨中有色，色中含墨，以色破墨，以墨破色，淡色不薄，重彩不膩，融會貫通，新人眼墨。其水墨大寫有時在山脊、山頭留出白點或白條，來表現(xiàn)光影，頗得新意。

四是潑墨潑彩，拓展內(nèi)涵。應野平晚年的潑墨畫，潑中見骨，形藏其間，濕而不爛，韻含其里，勾、皴、點、染一氣呵成，極盡干、濕、濃、淡的變化，得“墨分五色”之效果，端賴他熟悉紙質(zhì)，掌控水分的高超技巧，也浸透著不懈追求、膽敢獨運的心血。他的潑彩畫以不掩墨韻為前提，層次清晰，滲化自如，光線、明暗的攝入，使畫面富有立體感、明快感。拓展了中國畫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手法，達到了情景交融、心手雙暢的藝術境地。

漁村

大師啟后學

“應派”山水在20世紀中國畫壇脫穎而出，有一個從漸變到突變，吐納、揚棄，水到渠成的漫長過程，有著完整、精深的美學體系，它將載入中國繪畫史的皇皇巨冊，對當代山水畫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同時，它也為后學提供了不容忽視、足資借鑒的范例和標桿。

它提示后學：一、中國畫源泉流長，博、大、精、深，尊重傳統(tǒng)，研究傳統(tǒng)，借鑒傳統(tǒng)，是學藝的正道；漠視傳統(tǒng)，別覓捷徑，此路不通。二、中國畫集詩、書、畫為一體，畫外之功，不可忽視。吸收姐妹藝術和外來藝術的長處，增強學養(yǎng)、學識，方能站穩(wěn)腳跟，有所創(chuàng)新、有所發(fā)展。三、藝術貴在創(chuàng)造，筆墨當隨時代。僅僅掌握傳統(tǒng)筆法，充其量只是熟練的畫工，個中突出者可稱為畫家，但肯定成不了大家和大師。創(chuàng)新意識、創(chuàng)新實踐、創(chuàng)新成果三者俱備，由此形成的新技法、新形式、新面目，這才是符合藝術規(guī)律的，具有藝術價值、學術價值和市場價值的。四、畫家要一鳴驚人無異于癡人說夢。青年從藝者尤須耐得寂寞，把全部精力和聰明才智用在藝術探索中，畫家要靠作品發(fā)言，要靠作品立足，包裝、炒作終會露出馬腳，虛火過后，“光環(huán)”失色，遺下的僅是一個笑柄和一堆廢紙。至于爭名奪利，攀龍附鳳，弄虛作假，相互攻訐，那只是痞子把戲，與治藝者的德行、作為毫不相干。潔身自好是起碼的良知。倘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就匪夷所思，不可教也。五、畫壇只需一個應野平，模仿、蹈襲，斷無出息。有志于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人們，應從應野平成功的范例中學其精神，學其品格，結合自身特點、特長，因序漸進，由淺入深，求脫求變，創(chuàng)新創(chuàng)美，惟有如此，才有可能學得一技之長，一抒自家胸臆。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