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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鴨

        2012-07-05 01:28:10莫言
        讀者 2012年23期

        青草湖里魚蝦很多,水草繁茂。青草湖邊的人家古來就有養(yǎng)鴨的習(xí)慣。這里出產(chǎn)的鴨蛋個兒大,雙黃的多,半個省都有名。有些年,因為“割資本主義尾巴”,湖上鴨子絕了跡。這幾年政策好了,湖上的鴨群像一簇簇白云。

        李老壯是養(yǎng)鴨專業(yè)戶,天天撐著小船趕著鴨群在湖上漂蕩。沿湖十八村,村村都有人在湖上放鴨。放鴨人有老漢,有姑娘,大家經(jīng)常在湖上碰面,彼此都混得很熟。

        春天里,湖邊的柳枝抽出了嫩芽兒,桃花盛開,杏花怒放,湖里長出了鮮嫩的水草,放鴨人開始趕鴨子下湖了。

        湖水綠得像翡翠,水面上露出了荷葉尖尖的角,成雙逐對的青蛙呱呱叫著,真是滿湖春色,一片蛙鳴。老壯一下湖就想和對面王莊的放鴨人老王頭見見面,可一連好幾天也沒碰上。

        這天,對面來了個趕著鴨群的姑娘。姑娘鴨蛋臉兒,黑葡萄眼兒,漁歌唱得脆響,像在滿湖里撒珍珠。

        兩群鴨子齊頭并進,姑娘在船上遞話過來:

        “大伯,您是哪個村的?”

        “湖東李村,”老壯甕氣甕氣地回答,“你呢,姑娘?”

        “湖西王莊?!?/p>

        “老王呢?”

        “老了,退休了?!惫媚锾鹬窀?,用力一撐,小船轉(zhuǎn)向,鴨群拐了個彎兒。

        “再見,大伯!”

        他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

        有一天,老壯又和姑娘在湖上碰了面。幾句閑話之后,姑娘鄭重其事地問:

        “大伯,你們村有個叫李老壯的嗎?”

        老壯愣了一下神,反問道:

        “有這么個人,你問他干什么?”

        姑娘的臉紅了,上嘴唇咬咬下嘴唇,說:

        “沒事,隨便問問?!?/p>

        “不會是隨便問問吧?”老壯耷拉著眼皮說。

        “這戶人家怎么樣?”姑娘問。

        “難說?!?/p>

        “聽說李老壯手腳不太干凈,前幾年偷隊里的鴨子被抓住,在湖東八個村里游過鄉(xiāng)?”

        “游過。”老壯掉轉(zhuǎn)船頭,把鴨子攆得驚飛起來。

        姑娘提起的這件事戳到了李老壯的傷疤上?!八娜藥汀睓M行那些年,上頭下令,不準(zhǔn)個人養(yǎng)鴨,李老壯家的那十幾只鴨子被生產(chǎn)隊“共了產(chǎn)”,老壯甭提有多心疼了。家里的油鹽錢全靠摳這幾個鴨屁股??!那時,村子里主事的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主任,“共產(chǎn)”來的鴨子,被他和他的造反派戰(zhàn)友們當(dāng)夜宵吃得沒剩幾只了。老壯本來是村子里有名的老實人,老實人愛生啞巴氣,一生氣就辦了荒唐事。他深更半夜摸到鴨棚里提了兩只鴨子——運氣不濟——被巡夜的民兵當(dāng)場抓住了。

        主任沒打他,也沒罵他,只是把兩只鴨子拴在一起,掛在他的脖子上,在湖東八個村里游鄉(xiāng)。主任帶隊,一個民兵敲著銅鑼,兩個民兵端著大槍,招來了成群結(jié)隊的人,像看耍猴的一樣。為這事老壯差點上了吊。

        姑娘提起這事,不由老壯不窩火。從此,他對她起了反感。他盡量避免和她碰面,實在躲不過了,也愛理不理地冷落人家。姑娘還是那么熱情,那么開朗。一見面,先送他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再送他一堆蜜甜的“大伯”。老壯面子上應(yīng)付著,心里卻在暗暗地罵:瞧你那個鯉魚精樣子,浪說浪笑,不是好貨!

        一轉(zhuǎn)眼春去夏來,湖上又換了一番景色。荷田里荷花開了,湖里整日蕩漾著清幽的香氣。有一天,晴朗的天空突然布滿了烏云,雷鳴電閃地下了一場暴雨。李老壯好不容易才攏住鴨群,人被澆成一只落湯雞。暴雨過后,天空格外明凈,湖上水草綠得發(fā)藍,荷葉、葦葉上,都掛著珍珠一樣的水珠兒。在一片蘆葦邊上,老壯碰到了十幾只鴨子。他知道這一定是剛才的暴風(fēng)雨把哪個放鴨人的鴨群沖散了?!昂螟?!”老壯不由得贊了一聲。只見這十幾只鴨子渾身雪白,身體肥碩,像一只只小船在水面上漂蕩,十分招人喜愛。老壯突然想起在湖西王莊公社農(nóng)技站工作的兒子說過,他們剛從京郊引進了一批良種鴨,大概就是這些吧?老壯一邊想著,一邊把這十幾只肥鴨趕進自己的鴨群。

        第二天,老壯一進湖就碰上了王莊的放鴨姑娘。

        “大伯,你看沒看到十幾只鴨子?昨兒個的暴風(fēng)雨把我的鴨群沖散了,回家一點數(shù),少了十四只。是剛從農(nóng)技站買的良種鴨,把我急得一夜沒睡好覺呢!”

        “姑娘,你可是問巧了!”老壯看到姑娘那著急的樣子,早已忘記了前些日子的不快,用手一指鴨群,說:“那不是,一只也不少,都在我這兒呢?!?/p>

        “太謝謝您啦,大伯。我把鴨趕過來吧?”

        “我來?!崩罾蠅褤]動竹篙,把那十四只白鴨從自家鴨群里轟出來。放鴨姑娘“呷呷”地喚著,白鴨歸了群。

        “大伯,咱們在一個湖里放了大半年鴨子,俺還不知道您姓甚名誰呢!”姑娘把小船撐到老壯的小船邊,用唱歌般的發(fā)音發(fā)問。

        “姓李,名老壯!”

        “呀!您就是葦林、李葦林,不,李技術(shù)員的……”

        “不差,我就是李葦林他爹,”李老壯把胡子翹起來,好像和姑娘斗氣似地說,“我就是那個因為偷鴨子游過鄉(xiāng)的李老壯!”

        姑娘又一次驚叫起來。她雙眼瞪得杏子圓,臉紅成了一朵粉荷花。

        “大伯,謝謝您……”她匆匆忙忙地對著老壯鞠了一躬,撐著船,趕著鴨,沒命地逃了。

        “姑娘,你認(rèn)識我家葦林?見到他捎個話兒,讓他帶幾只良種鴨回來!”李老壯高聲喊著。

        一片蘆葦擋住了姑娘和她的鴨群。

        李老壯長舒了一口氣,感到十分輕松愉快。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姑娘,真是好相貌,人品也好,怪不得人說青草湖邊出美人呢!”

        (王傳生摘自《莫言中短篇小說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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