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還是小爹時,在很小的屋子里就像個野心家一樣雄心勃勃地規(guī)劃他的版圖,他講小時候家里窮,夢想就是吃得起雞蛋糕。在我十三四歲時,老爹跑到了珠三角去倒騰。結(jié)果她就成了最早一批的留守女士,裝燈泡、扛煤氣、打小孩兒,活成了半個爺們兒。我始終記得,老爹每個月底要坐很久的火車回來,車常常晚點。時常在夜里,我起來尿尿,看見她坐在黑夜中的客廳里,嘴角帶著笑,我想她應該很愛老爹,她看我的眼神就從來沒有那么溫柔過。
高考那年,她比我還要緊張。通知書出來前,她電話一通暴打,一會兒是落榜了,一會兒又是通過了,整整48個小時,娘倆像在坐過山車。捱到柳暗花明又一村時,她拖出來兩個箱子,用翻身農(nóng)奴的嘴臉講:走,去廣州找你爹慶祝去。后來,我讀大學后她就追隨老爹而去,賴在珠三角不怎么回來了。
老爹年輕時,據(jù)說是個青年才俊。而她長得不算很美,不過根正苗紅,三代貧民,外公早些時還給游擊隊擦過槍。在特殊的時代,他們走到了一起,再往后,青年才俊成了中年才俊,她有了不安全感,而他們的小孩兒,也就是我,成了她證明自己基因強大的重要砝碼。
吃得少,她難過極了,說你面如菜色;吃得多,她又認為你這樣下去,成了女胖子沒有人要。不打扮就出門了,她說你邋遢;穿吊帶裝、超短裙,她說你這是人嗎?
而關(guān)于讀書這件事,她倒沒有太追求,很早便開始鼓勵學美術(shù)、搞文學的小眾路線。她年輕時,是班上的文藝代表,寫的稿子,全校人手一張。她的同學聚會,她把我寫的東西弄好大一摞,人五人六地講:這孩子,像我。
在出嫁的前一夜,我去了他們的房間。她坐在書桌前,一只手托著腦袋,一只手抓著我的手,目光里是無盡的話,最后她就講了一句:仔呀,往后的日子要懂得退讓,退一步海闊天空吶。
在他們漫長的婚約里,她就是那個永遠在隱忍的人,帶著某種柔軟的堅持,捱過最好最壞的年華。她是不會哭的,我極少見她哭,再不堪的時候,她只是咬下嘴唇,手輕微地抖動一下。她這個樣子,在與同事糾紛時我見過,與親戚抗爭時見過,跟老爹決戰(zhàn)時見過。她講,哭是沒有用的,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強大,這是抵抗世界唯一的方法。
去年夏天,我接到了老爹的電話,他說你媽確認是乳腺癌。我在樓下的花園,呆坐在一條濕潤的木質(zhì)凳子上,想起來很多和她有關(guān)的事情。
她喜歡穿某大牌,又舍不得買,常常借小姨的原版去裁縫那里克隆個山寨版,鏡子前尖叫,劃算吧,劃算吧;她喜歡旅行,我們一起去旅行的時候,她會在一些景點說出很驚人的話,比如蘇州,月落烏啼霜滿天,多少樓臺煙雨中。她用QQ,寫博客,開微博,她講自己是珠三角地區(qū)最潮流的文藝老青年……
在去見她的路上,我排練過許多種見面時要講的話。后來我知道,無論哪一種,都不是真實的我,真實的我,是另外一個她。決絕隱忍、一言不發(fā)。
她坐在病床上,周圍許多人,講著安慰的話。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床的對面,我們的眼神在空氣里交匯了10秒鐘,深深淺淺的沉默,我知道,你在這里,你知道,我在這里。如此,歲月靜好。
她恢復得極快,從夏天到冬天的半年,我往返于兩個城市,每月都去看她。每一次,她都比上一次好一些,雖然看起來,她的容顏、身體變得破敗不堪,但是我知道,她在用更強大的方式修補壞掉的生命。
做化療,起了許多水泡,我問她:癢嗎?她講:見到你就不癢了。掉頭發(fā),一抓一把,她問我:丑不丑?我講:反正你本來也不是美女嘛。
開春的時候,她頂著定制的假發(fā)用光速回到自己的事業(yè)中去,又恢復了女白領(lǐng)、女領(lǐng)導的嘴臉。180天、被切除了一個乳房、14次化療、王者歸來,這是個怎樣的女人呢?
最近一次通話,她興致盎然地講回歸后的各種規(guī)劃。掛了電話后,接到她的短信:仔,來生我要把你生成一個男孩兒,不要你受這么多苦了。
只聽過這世上男女,情約三世,未見過人間爹娘,簽約來生。媽媽,來生,愿我們遇見的時間更長。(秋風摘自《女友·家園》 圖文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