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澤蕓

1

她60歲那年，39歲的女兒終于生下了一個孩子。

女兒結婚10年肚子都不見動靜，受盡了外人異樣的眼神，聽夠了公婆的指桑罵槐。因為沒有孩子，女婿對女兒也是冷冷的，就差說出“離婚”兩個字了。

每次女兒回娘家，半夜捂著被子偷偷哭，她裝作沒聽見，可是，“孩子身上扎一針，娘心上扎十針”，她能不疼嗎，可是她除了陪著流眼淚，能有什么辦法。

終于女兒懷上了孩子，她伺候著女兒到臨產，剖腹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孩兒。

她樂得心里開了花，抱著粉團兒似的孩子在手里，可沒想到，一陣天旋地轉，她就倒下了。醫(yī)生說是驟然過度興奮導致腦溢血。

搶救了兩個多星期，人是救過來了，可是卻不會說話，不會思考，更不會走路，只會閉著眼睛昏迷著，偶爾睜開眼也是半瞇著的一片混沌。

那年，他65歲。他撫著她的胸口泣不成聲：老太婆??！你怎么這么沒福啊，盼了十年外孫子，盼到了你怎么又這樣了？你睜開眼抱抱外孫啊。

他懷著一絲希望堅持讓她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年，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醫(yī)生說：回去吧，別浪費錢了。

離開醫(yī)院的時候，他在一本小本上記下：2000年5月12日，出院，回家。

這本小本他已經(jīng)記了一半了，上面是她的病情、體溫、食物、用藥等等情況。一樁樁，一條條，詳詳細細。

2

回到家，看著一動不動的她，他抓住她的手：老太婆，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啊。你記得嗎，今天可是我們結婚40周年紀念日啊。你快醒過來，你才60歲呢，生活還長著呢，你不是說想去海南島喝樹上剛摘下的椰子汁嗎，你不是說想去桂林看漓江嗎，我們一起去。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沒有辦法咀嚼和吞咽，他就把小米熬成很稀很勻的粥，通過鼻胃管慢慢喂下去。

插鼻胃管很難受，每次給她插管，她都不肯，他想是自己手法不熟，就帶她到醫(yī)院去插，她還是不肯，有一次，護士插了好幾次，她胡亂地搖著頭，把鼻子都弄流血了。

他很心疼，他把她的頭抱在懷里說：乖，聽話，不插管怎么吃飯。

每次插管，他都會累得虛脫。

他知道，如果一直插管，不僅她會一直痛苦，而且還永遠不會張嘴吃飯。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她一感覺疼時，嘴就會下意識地張開，于是他想了個喂飯的辦法。

他把盛著稀飯的勺子放在她嘴邊，然后狠下心擰一下她的手臂，趁她覺得痛張嘴的一瞬間，他把食物送進她嘴里。

擰她，他也心疼，可是，只有這樣，她才有可能學會張嘴吃飯。

他做給她的食物都很稀很稀，因為她不會吞咽，只有很稀很稀的食物刺激到她的喉嚨，她才下意識地吞一下。

每次喂飯，要花很長時間。他用手帕擦著她嘴角溢出的汁水：老太婆，哪天你能自己吃飯了，該多好??！

兩年后，他在小本上記下：今天有大進步，會嚼飯了。

3

冬天，但天氣晴好。

他給她穿上厚厚的棉衣，從床上抱起來：老太婆，看看大太陽多好??！走，我陪你到外面鍛煉去。

他抱著她來到路上。她的眼睛仍閉著，頭也低垂著。他用雙手從后面環(huán)抱住她，開始“抱”著她一步一步朝前挪。乖，邁左腿。

對了，真棒，來，再邁右腿。

她的體重有一百多斤，她幾乎完全靠在他的身上。他只穿著薄薄的秋衣，汗卻大顆大顆地從額上滾落，花白的頭發(fā)在額前汗?jié)癯梢痪^一綹。

有好心的鄰居說：林伯，你歇會兒吧，我來幫你。

他總是溫言婉拒，他不放心，怕再摔著她。

幾個月前，一個鄰居好心來幫忙，他也真累了，就答應了。沒想到鄰居沒走幾步就摔倒了，她也疼得大張著嘴。他心疼懊悔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

他在她身后抱著她走，要盡力偏著頭看前面的路，否則一不小心會被絆倒。他自己摔一跤倒沒事，她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走完了一百步的目標，他累得大口喘著粗氣。他抱她在懷里坐在路牙子上歇一會，她仍閉著眼睛。

他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怎么像小嫩娃兒似的，就知道睡……

話沒說完，就覺得眼窩里發(fā)熱。

他使勁眨了眨眼，憋了回去。

4

三年之后，他在小本上記下：今天，老太婆鍛煉時終于沒睡覺了……

五年之后，他在小本上記下：今天，老太婆會自己挪幾步了……

八年之后，他在小本上記下：今天，老太婆會自己端著杯子喝水了……

十年之后，他在小本上顫抖著記下一行字，激動得字歪扭著，忘了打標點：今天老太婆開口叫我老頭子了……

5

2010年5月12日。一個好天氣。

春末夏初，百鳥鳴囀。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從十年前的花白變成全白了，前額稀稀拉拉的，禿了一大塊。他75歲了，她70歲。

一大早，他給她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像跟孩子說話一樣：老婆子，今天可是我們結婚五十周年的日子，金婚??！怎么著今天也要打扮得鮮亮點兒。高興嗎？

她點點頭：高……興……

她說話很含糊，像嘴里含著一顆糖，但還是能夠聽得懂，就這，他就開心得不知怎么才好了。

他說：女兒女婿說要今天過來，我沒讓，耽誤工作可不成，我倆在一起過過就挺好，是不是，老婆子！

她點點頭：是……是……

她坐在藤椅里，陽光照進來，給她的臉鍍上了一層鮮亮的光暈。

他握著她的手，望著她被光暈籠罩的臉，五十年的光陰在她的臉上匆匆疾馳而過。

——年輕時，他被打成右派，她跟著他受盡侮辱和折磨：生了第一個閨女后，又懷了一個男孩，臨產時他被揪去坐“噴氣式”，她因過度驚嚇生下來一個死孩子，她差點哭瞎了眼睛；他勉強逃過那場劫難，卻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地方搞研究，留下她與孩子相依為命；閨女長大成家了，沒想到多年懷不上孩子，她為此愁得夜夜輾轉；閨女剛得了個孩子，她卻突發(fā)腦溢血……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輕輕撫摩著。

他說：老太婆，這輩子你跟著我受苦了，我虧欠你太多哇!現(xiàn)在咱們金婚了，我想送個禮物給你，昨晚琢磨了一宿沒睡著，送個什么禮物好呢……

她沒有做聲，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說：扶……我起來。

她起來，慢慢走到床頭柜前，打開柜子，把一摞小本子像抱孩子一樣抱在胸口。

——這是他十年來，三千多個日夜，為她做的病情和康復記錄。

她望著他，撒嬌似的說：別的啥禮物……也不要，就要這個。

一縷陽光照進他們的眼睛。

眼睛里，有盈盈的光，在閃爍。

代東摘自《壞球老來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