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看伊朗名導演阿巴斯的《生生長流》,電影里阿巴斯帶著自己的孩子,去伊朗災區(qū)找兩個熟識的童星。一眼望去,是整片的廢墟和彎身在當中挖掘的人群。沒有人號哭,因為每個人都是悲慘的受害者,不必向別人訴說,也無需聽別人訴說。倒是有一對地震前訂婚的情侶,在殘垣斷壁間結(jié)了婚。他們原先邀請的親友多半死了,“新房”前草花依舊盛開。一個年輕人在高處架電視天線,導演問:“你還有心情看電視嗎?”“我的親朋好友都死了,我是很傷心,”年輕人苦笑,“可是活的人總要活下去啊!何況,世界足球大賽幾年才一次!”電影中,導演繼續(xù)開車,找那兩個童星。山陡,車上不去,倒是有路人說:“看見過那兩個孩子!”“看不看已不再重要,只要知道他們還活著,就好。”電影就這樣結(jié)束了,觀眾就這樣離場,沒有人落淚,也沒有人笑,生命本就是有哭有笑,也不必哭也不必笑的。
想起沈從文的自傳,寫一群群人被串綁著出去殺頭。人太多,殺不完,就擲簽,擲到免死的自行走開;被擲中的也不哀號,乖乖接受死的命運。生命竟是如此卑微,卑微到只是日升日落緣起緣滅之間,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生命也是可輕可重的,“輕”在人皆有死,“重”在我正生,而且要生存下去,把該屬于我的生命好好活完。
有位女同事的孩子將要出嫁,婚禮前五天,準岳父卻心臟病發(fā)作死了?!盎槎Y成了喪禮,究竟還要不要舉行?”同事惶然無助地問?!爱斎唤Y(jié)!”一個也喪夫不久的同事拍她,“不要覺得孤獨,我們會去,他也會去的。”婚禮照常舉行,牧師帶領大家默哀,然后音樂奏起,玫瑰花瓣飛揚,一對新人在滿堂賓客的祝福中出場,死去的人似乎被淡忘?;槎Y第二天,那女同事來上班,坐在椅子上,許久沒說話,沒抬頭。突然揚起臉孔,含淚帶笑說:“真的,我感覺到昨天他真的來了!”
一年,在香港華都酒店,窗外是萬家燈火和狂風驟雨。千百盞燈一一熄滅了,千百盞又開始點亮。它們交互發(fā)生,盡管明明滅滅,卻永遠是一片燦然的燈海。生命或許就像這燈海吧。辦喜事的日子,也總有人辦喪事;嬰兒出生的時刻,也有人正咽下最后一口氣。所有的平淡都可能變成激情,所有的激情都終會歸于平淡。
既然我們生了,就要好好活著,努力地,快樂地,積極地,讓這生生長流,永遠不止息地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