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啟銳
據說,科波拉替《教父》選角,出演黑幫家族的首腦Don Corleone時,曾經考慮過無數優(yōu)秀的演員,擾攘多時,久久難以決定。
——當然,我們現在都知道,這些各具風華、各領風騷的男人,最終都沒能選上。
統(tǒng)統(tǒng)敗給馬龍·白蘭度,成為滄海遺珠。
而其中一顆特別耀眼的遺珠,特別清澈冰藍的遺珠,是保羅·紐曼。
不過,回想起來,真要保羅·紐曼那雙清澈冰藍的眼睛,念出黑幫頭目那些決絕深沉的對白,又的確有點太浪漫溫柔,辜負了他眼中的一往情深。
保羅·紐曼少年時,曾立志從軍,但投考海軍軍官,卻遭遇失敗,他還因此沮喪了好長一段日子。我們大概都能想象得到,一個少年的海軍軍官,瞪著他冰藍的眼睛,凝望著冰藍的海水,是多么叫人神往。
保羅·紐曼后來改而從影,早期亦不得志,初出道的第一部電影《圣杯》,劣評如潮,還得在報上向觀眾道歉,青春委屈之情,莫以言表。
但這個屢逢失敗的少年,終究還是熬過來了,并在往后的幾十年,愈戰(zhàn)愈勇,六度提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終于以《金錢本色》奪魁。
畢竟,世間一切事物,即使當時迷惘,背后還是有著它的蘭因絮果的,正如我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保羅·紐曼的冰藍眼睛,那雙迷倒萬千影迷的冰藍眼睛,被海軍軍校拒之門外的冰藍眼睛,原來是色盲。
想起保羅·紐曼清澈冰藍的眼睛,讓我想起一段同樣清澈冰藍的往事。
有一段日子,打長途電話到國內,話費昂貴得驚人,尤其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剛到美國念書的時候。
我在一個濕冷的春節(jié)前,乘飛機到加州入學。初次離家,而且知道將會一別數年,心情十分忐忑,整個洛杉磯,又一個朋友也沒有,每天晚上,都在寂寞地計算:中國現在什么時候了,該不該打個電話回去呢?一通三分鐘的電話要多少錢?如果熬到半夜才撥,又是多少錢?
思前想后,翻來覆去,終于沒有拿起電話筒。
如此日復一日的,都早已農歷歲晚了,偶然在校園碰到中國同學,仿佛每一個都在談論,怎樣打電話回家拜年最省錢,三分鐘的最低消費,真的要九塊多美金嗎?分不分時段?包稅不包稅?本州稅還是聯邦稅?什么?本州稅及聯邦稅都不包?
非常的人窮志短。
然后有一天,電影系辦了個保羅·紐曼電影節(jié),跟一大幫美國同學一起,看完整輯他的作品后,獨個兒踏出教室,更覺落寞憔悴。
霧濕中,但覺一切的浪漫,一切的絕處逢生,都只是電影里的橋段,當你連長途電話費也付不起的時候,世上任何的江湖浪子都幫不了你,任何的逃獄金剛也幫不了你,任何的粗口教練、神槍手與智多星……統(tǒng)統(tǒng)幫不了你。
不過,就在電影節(jié)后的那個周末,奇跡出現了。
在那個周六的中午,保羅·紐曼來電影系演講,整個的禮堂,滿滿的盡是慕名而來的學生,他風華正茂地出場,講述他的好萊塢經驗,侃侃而談,醇和溫厚。
一個中午下來,大家都聽得如癡如醉,轉眼間,保羅·紐曼先生也要告辭了,趕乘他的私人飛機,到歐洲度假去。
大伙兒正艷羨地送別這個優(yōu)游的空中飛人,不斷嚷著“有空來電”之際,他忽然回過頭來,大罵了美國電話公司一頓。
原來他最近開了一個長途電話賬戶,月費不菲,但用量無限,一直都相安無事,可是下個月,紐曼先生既然不在美國,也不打算用長途電話,希望電話公司把賬戶暫停,但電話公司卻根據合約,堅持不肯。
保羅·紐曼愈說愈火,忽然間,當眾就把他的賬戶密碼宣布出來?!按蠹艺堧S便享用,隨便打給你心愛的人!”他憤憤地說——正如美國電話公司的廣告口號一樣:“給誰打個電話吧!”
在那一刻,全場轟地歡呼起來,來自世界各國的學生,都掌聲雷動地歡送這個叛逆的善行者,這雙清澈的冰藍眼睛。
那年二月,保羅·紐曼先生的長途電話,神出鬼沒、無遠弗屆地飛越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巴西、羅馬尼亞、漢堡、長崎、圣彼得堡都有。
其中一個飛躍到的角落,是我老媽床頭,那張古老的林黛月歷下,那個陳年的電話。
摘自《跨世紀》(時文博覽)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