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里
“當唐詩上升到她的高潮,一切就表現(xiàn)為開朗的、解放的,唐人的生活實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為她的骨干。少年沒有苦悶嗎?春天沒有悲傷嗎?然而那到底是少年的、春天的?!边@段對唐詩少年精神富有詩意的精彩論述,就出自著名詩人、學者林庚先生。
我對林庚先生的崇敬與喜愛是在拜望林庚先生以后,更確切地說是林庚先生去世以后。
2003年的春天,我穿著棗紅色長衫徜徉在柳飛花發(fā)、鶯啼鳥鳴的未名湖畔,感受著京師大學堂帶著春天芬芳的濃郁文化氣息。在馮友蘭先生的三松堂前低回,在蔡元培先生的塑像前流連,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前瞻拜。在從錢理群先生那里才得知北大燕南園還住著文學系最年長的教授九十三歲的林庚先生。當時對林庚先生雖不了解,但知道新詩人中就有位林庚,并且自己買的《世紀學人百年影像》書中就有林庚先生的照片?!栋倌暧跋瘛分械娜宋锎蠖嘧鞴帕耍牭搅指壬薪≡?,當即決定拜訪。
今日的北京大學,是早年燕京大學的故地,燕南園則是昔日燕京大學的教師住舍,坐落在北京大學的南邊,僻靜清幽。其間全是三四十年代的兩層青磚灰瓦舊式洋樓,走在其中頗有歲月塵封之感。近現(xiàn)代許多著名大學者如哲學家馮友蘭、史學家翦伯贊、語言學家王力、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經濟學家陳岱孫都住在里面。林庚先生的家在燕南園的最里邊,小洋樓尤其顯得古舊,略帶歐式風格的門窗也油漆斑駁。
老先生見我千里而來,同意我到他家里坐五分鐘,后來我才知道老先生向來深居簡出,閉門謝客,在非典流行時期接見我這個素昧平生的后生小子已是難得的破例了。
林庚先生相貌清瘦,個子頗高,眉骨因老瘦而突出,更顯出詩人的孤傲。下穿藍布褲子,上面一件普通的綠色夾克,夾克外面套了一件灰色背心。當時已是春暖,先生還穿著棉背心,先生的精神看起來還是很好的。據眾多的回憶文章講,林先生對衣著是很講究的。平時不是白襯衫吊帶西褲就是絲綢長衫。七十六歲退休,講最后一堂告別課《什么是詩》時,更是穿著精心設計的黃色衣服,配黃色皮鞋,頭發(fā)一絲不亂。錢理群先生講:真是美得一上臺就將大家震住了?;蛟S那天在家隨便的穿著也是先生不愿見客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林先生家的客廳也如洋樓外觀一樣古舊,光線有些暗,掉了漆的樓板上除了幾樣日常用的家具、電器外就全是書柜。書柜的上兩排盡是發(fā)黃的線裝書,下兩排則是各種新文學作品集與古典文學研究叢書。那時不知道先生的藏書正是先生一生在新詩與古典文學上成就的最好體現(xiàn)。除了書以外,最顯眼的就是掛在墻上的一個鏡框,鏡框中是一張溫婉而極富書卷氣的穿著旗袍的年輕女子的照片。林先生告訴我這是他妻子年輕時的照片,妻子是他讀清華大學時的同學,不過已經去世十二年了。拜訪中林先生只有談起他妻子時是頗愿意多說兩句的,其余皆是三言兩語。
林先生宣統(tǒng)二年生于北京,民國十六年考取清華大學物理系,兩年后,無意在圖書館看到豐子愷先生的漫畫,畫中常有像“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無言獨上高樓”“幾人相憶在江樓”“月上柳梢頭”等題畫詩句,看后即對詩詞產生了濃厚興趣,從物理系轉到了中文系,開始了一生漫長的文學之路。而妻子即是先生物理系的同學。
林先生只答應見我五分鐘,超過時間林先生就會說:五分鐘已經過了。見我還無去意,先生又會提醒我:五分鐘早過了,一連提醒了幾次。就這樣我還是逗留了半個多小時。其間也只知道先生祖籍是福建閩侯,有兩個女兒,平生主要研究楚辭唐詩。我請先生題兩個字作紀念,先生斷然拒絕,不過先生同意我和他合影。雖是家居便裝,先生還是整理一番,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書柜前的木椅上,等待拍照。當我給裝著先生夫人照片的鏡框留影時,先生露出難得的微笑。我起身離開,剛走出屋門,先生就如釋重負似地在我身后立即將房門重重關上。
《世紀學人百年影像》中林庚先生的照片旁有一段先生寫的話:“我并不怕寂寞,當然我更愛突破;正是因為有寂寞,所以有突破?!敝刈x這段話再回想拜望先生時的場景,就更能理解先生的舉動,而更生出對先生隱逸清高人格的崇敬和對先生詩人氣質的喜愛。
林庚先生離開人世已經快五年了,寫上這篇文章算是對先生的懷念吧!
編輯/林青雨